文学地理:论中国古代文论资源对文学地理学的建构

2012-10-30 11:32:48李志艳
华中学术 2012年2期
关键词:文学

李志艳

(广西大学文学院,广西南宁,530004)

文学地理:论中国古代文论资源对文学地理学的建构

李志艳

(广西大学文学院,广西南宁,530004)

在当今各门学科发展的促动下,文学地理学以其发展的高速度迅速成为学界的研究热点之一。然而在其学科建立进程中,出现了诸如核心概念界定不清、学科体系不明朗、逻辑不严谨等问题。为此,立足于文学地理学的本土化特点,从中国古代文论资源出发,对其学科建构之本体论、研究对象、方法论、关键术语、核心范畴、逻辑关系、体系结构等进行深入思考,在各学科交叉、互动的关系系统中推动文学地理学的学科建设,是实现中国古代文论现代转换、文学理论革新、各学科互相促进发展的重大举措,其价值意义不言而喻。

文学地理 文学地理学 中国古代文论

得益于西方空间学研究的兴盛与丰硕成果,全球化过程中一体化与地方化的辩证认识,地理学研究包括人文地理学、文化地理学、城市地理学、民族地理学、环境学等一系列学科的发展与推进,以及对于中国古代文论资源的发掘、现代转化与中西对话,以2011年11月11日在江西南昌召开的“首届中国文学地理学暨宋代文学地理研讨会”为标识性事件,文学地理学研究作为当下学术研究热点之一不断升温。从目前学术界研究情况来看,关于文学地理的研究成果较多,主要包括“两大研究队伍的双重取向:一是以地理为本位的人文地理(或称文化地理)研究,其中多包含文学研究;二是以文学为本位的文学地理研究”,大体经历了20世纪80年代的“吸收与酝酿期(起步期)”,90年代的“多元发展期”,21世纪之后的“整体研究与理论建构期”[1]。从学科建设而言,主要代表学者有杨义、邹建军、潘正文、梅新林、刘小新、王兆鹏等人,这些学者对文学地理学的学科定位、研究对象、研究方法、理论范畴等作出过积极探讨,然而,“作为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才逐渐兴起的新学科,中国文学地理学还远没有完成学术体系的建构”[2]。因此,立足于文学地理学中国本土化的学科属性,发掘中国古代文论资源以实现对文学地理学学科的建构,形成中西对话与共建,必然是中国学者对世界学术的独特贡献。

一、文学地理的核心:人—地及其关系

文学地理学主要关注的是以人—地及其关系为核心所形成的地理与整个文学生产之间的关系。作为一个学科进行建立,邹建军认为:“文学地理学的存在与发展,并不只是在于其有自己的研究方法,而主要在于有其特定的研究对象,那就是文学中的地理空间问题。”[3]这集中体现在何谓“文学地理”上,其概念最早出现于梁启超的《中国地理大势论》:“大抵唐以前,南北之界最甚,唐后则渐微,盖‘文学地理’常随‘政治地理’为转移。”[4]这里虽然确定了文学地理学的研究对象,更包含着文学地理学的研究方法、研究范畴、系统结构等,但对此概念本身学术界并无多少研究。因此,从人—地及其关系来厘清“文学地理”这一核心关键术语,实是文学地理学建构的基点与核心所在。

其次,人—地及其关系的建构原则依然是以经济活动为基础所形塑的经济理性。《管子·牧民第一》云:“凡有地牧民者,务在四时,守在仓廪。国多财则远者来,地辟举则民留处,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张则君令行。故省刑之要,在禁文巧;守国之度,在饰四维;顺民之经,在明鬼神,祗山川,敬宗庙,恭祖旧。不务天时则财不生,不务地利则仓廪不盈。野芜旷则民乃菅,上无量则民乃妄。文巧不禁则民乃淫,不璋两原则刑乃繁。”[8]这其中凸显了在整个国家制度中,经济状况成为最为关键性的因素,它主导着人民的精神特质、礼仪行为和国家命脉。又因局限于农业经济的条件限制,对于这种经济状况的经营、治理转化为对于山川,即地理环境的敬奉与依赖,从而逐渐演化为自然泛神论,而高居“四维”第二,“安居乐业”成为中国古人普遍的从业原则和精神势态。地理环境的物化形态、功能作用的神圣化趋势,表征了中国古代人—地及其关系的实在性与想象性,它滋生、成长于客观生活基础、政治权力、道德礼法以及宗教性神权的场域条件,逐渐从简单的身体生存、居住,以及物质需求的关系中蜕变出来,成为一种精神依存、自我确认、类属认可的实在与超越的关键性依准。

再次,人—地及其关系显示了中国朴素的唯物论认识方法。人—地及其关系的特殊性随着科技水平的发展而渐次改变,对于科技不甚发达的中国古代来说,人—地及其关系主要显示出明显的地理环境中心决定论,并以此为基点在一定程度上建构了个人的性格特征、精神特质乃至行为方式特点等,从而更进一步建立起类同性的集体性生活状态、精神形式和语言方式等。在这个角度上,人—地及其关系的本体论存在及其相应的客观化实践现象,自然也就蜕变成为中国古人的认识方法论之一。试以服饰为例,“北方民族,无论是古代的匈奴、突厥、契丹,还是近代的蒙古、鄂伦春、鄂温克、裕固、柯尔克孜族,大都穿着防风、抗寒力强的长袍形服装,靴帽亦十分完备。……南方民族打绑腿、穿勾尖鞋的情况十分普遍,这实际上也是地理环境的需要”[9]。这在文学作品中多有呈现,如班固《汉书·地理志下》对《诗经·国风》就有类似评价:“故秦地于禹贡时跨雍、梁二州,诗风兼秦、豳两国。”根据这些地方的地理情况,“昔后稷封斄,公刘处豳,太王徙岐,文王作酆,武王治镐,其民有先王遗风,好稼穑,务本业”下结论说:“故《豳诗》言农桑衣食之本甚备。”[10]地理的认识论方法呈现出浓郁的唯物主义色彩,它打破了历时性认识论方法的单一性,并且以空间的象性变化程序与系列显现出时间的轨迹,更能凸显认识论之本体与征象的统一。

最后,在中国古代,人—地及其关系并非单纯的“地理环境决定论”[11],而是一种圆融的弹性机制。这主要表现在:第一,中国古代的人—地及其关系是在宇宙统一论的情况下提出的,《老子·四十二章》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12]人与万物拥有着同一性构成、运动、发展规律。《庄子·齐物论》亦云:“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13]第二,在类同性、本体同源论的基础上,人—地及其关系体现明显的相生性、对话交融性和交互性。一方面,人作为“三才之一”,能够在诚心至性的基础上参与、推动天地运行规律的完成,《中庸》有云:“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能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14]另一方面,“山能使人澹,湖能使人阔”[15],地理环境亦能反作用于人的物质生活、思想情感,从而在对话、互动的基础上,相互为参,回归于“道”统与圆融。第三,人—地及其关系的可移动性与想象态。在人类长期的社会实践后,人—地及其关系由客观的物质关系逐渐向以物质关系为基础的精神关系转化,人—地及其关系所构设的空间也呈现出物态和精神态的混融体。陆机的《文赋》早就出现了在天人一统的存在论体系下人—地及其关系的可超越性与运动无滞碍化,“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16]。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强调人—地及其关系的情感精神态的可高度契合性:“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17]人—地及其关系的多重性和精神化意味着该关系本身的生命有机性,它指向两个维度,一是人—地及其关系折射的本质就是宇宙生命的存在与运动发展方式;二是该关系自身机制的可协调性、和谐化、圆融态的生命能力与生命征象。

可以说,人—地及其关系构成了文学地理的内在肌理与外在征象,唯有在此基础上讨论文学地理学的构成才能获取其学科成立的哲理依据,建构其学科内属的方法论问题,乃至最终完成学科体系建立。

二、文学地理:人—地及其关系的文学化实践

人—地及其关系的系列属性为其递变为文学地理奠定了先决条件,但这并不意味着人—地及其关系就等同于文学地理。文学地理是人—地及其关系的文学化实践,而真正将文学地理与他类人—地及其关系区别开来,并标示着人—地及其关系彻底完成文学化转型,主要集中于文学活动范式中文学系统与人—地及其关系存在着的高度同一性与相互转换性,人—地及其关系给养着文学,反过来,文学又不断塑造着地理,促进着地理的物态发展与精神建构。

首先,文学地理与文学审美经验。艺术的本体就是审美经验,艺术创作的任务是“恢复作为艺术品的经验的精致与强烈的形式,与普遍承认的构成经验的日常事件、活动,以及苦难之间的连续性。”[18]由此,“文艺美学的中心问题应该归诸于审美经验”[19]。在中国古代,审美经验的产生源于人与自然宇宙的同构与交感。一方面,由于人—地的同源性与同构性,《淮南子》卷七《精神训》说:“有二神混生。经天营地。孔乎莫知其所终极。滔乎莫知其所止息。于是乃别为阴阳,离为八极。刚柔相成,万物乃形。烦气为虫,精气为人。是故精神,天之有也。而骨骸者,地之有也。精神入其门,而骨骸反其根。……夫精神者,所受于天也。而形体者,所禀于地也。”[20]审美经验在哲学本体上依然是道、气、阴阳的一种运动存在,表征出规律的同一性。另一方面,以此为基础的审美经验存在方式首先在于天—人—地空间状态中的运动态,并以运动态的表象显现的变化态及其连续性来表征时间向度。在此条件之下,审美经验的发生和获得,只不过是立足于人—地及其关系、遵循道气运行法则,以交感为主要表征方式的自然发生而已。《文心雕龙·物色》云:“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21]钟嵘《诗品序》云:“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22]从而“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并烛照现实情况,“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23](《毛诗序》)审美经验复归于“地”,其中,“物”、“形体”、社会政治情况等又以“地”为母体和根本,是“地”的表征,成为人之精神的载体、运动空间和显现形态。可以说,人—地及其关系构成了审美经验赖以形成的核心维度,它不仅形塑了审美经验的运动场域、时空向度,乃至征象显现,并且在本体论上表现出与审美经验的同一性与去界限化。在这个基础上,人—地及其关系在人属经验基础上的情感化和审美化就是审美经验,它内涵于文学作品的整个文学创作程序及其作品之中,构成了文学地理的主要内涵与形成方式。

其次,文学地理与文学表意方式。中国的文学表意方式中,主要呈现出如下特点,一是思维方式的象性机制,如《文心雕龙·神思》中云:“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24]情感是神思运行的动力,思想需要物态化的载体来呈现,心物之间在感应与表达上实现一种高度契合,构成意义表达的核心机制与实践性原则,即“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25]。二是讲究“活法”的创作理念,吕本中在《夏均父集序》说:“学诗当识活法。……盖有定法而无定法,无定法而有定法。”[26]严羽认为诗歌创作“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27]。“活法”的目的在于对规律的学习与超越,即在以表意为核心主旨的情况下崇尚创新中心论,统筹着整个文学表意方式,显现为文学文本呈现与创作理念的复合与统一。三是语用学意义上的“赋比兴”实践技法,钟嵘《诗品序》云:“故诗有三义焉:一曰兴,二曰比,三曰赋。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宏斯三义,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28]这些技法的使用不仅是象性思想机制的具体化与实践化,更是中国古代追求语言意义呈现出的委婉性与意义弥漫、延展的无限性,折射出的美学境界与人格理念的一体性。四是功用目的上的讽谏说与教化说。顺承上述原则,文学表意的基本原则与目的在于“主文而谲谏”(《毛诗序》)[29],追求“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惩恶而劝善”[30],最终实现文学创作美学魅力与社会功能的统一。在这一言意系统与机制中,“活法”是统筹,“象性”思维是承转中心、实践枢纽,“赋比兴”是实践技法,功能是文学与社会的实践关系的再构建。比较之下,“象性思维”乃是重中之重。而从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和文学创作来看,“象性思维”的运用主要呈现于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物”象,即“托物言志”、“咏物抒怀”,这在诗歌文体中频繁出现;另一方面是“事”象,即通过特定的事件及其叙述方式来实现特定的表意目的,或者说是表意的多重性,它经常出现在叙事文学中,当然是在诗歌中或作为特定典故、书写对象,或是创作的特定语境出现等,刘熙载在《艺概》卷一《文概》中一方面认为“文学本诗”,另一方面觉得“叙事之学,须贯六经九流之旨;叙事之笔,须备五行四时之气。‘为其有之,是以似之’,弗可易也。……叙事有寓理,有寓情,有寓气,有寓识,无寓则如偶人矣”[31]。无论是“物”象,还是“事”象,都以一定的人—地关系范式,在文学化实践中呈现出以下几方面:第一,文本构成要素。它们都是文学作品构成的主要要素之一,是文本与客观世界的联系纽带,这意味着它们都能在地理环境中找到自我原型,并且以个体体验性和文化复合性的方式成为文学创作与现实关系的集中表征。第二,美学空间。它们不仅承载着创作者直接或间接的审美经验,并且以其特定的物理条件制约着文学作品的审美内涵和想象维度,它源自于地理,并且又以数量的累积和时间的叠加形塑成文化,复归于地理,由此构建起文学想象的底蕴、容量,乃至运动向度。第三,评价标准。地理以其“物”象和“事”象的方式和形态构成文学创作对象、现实基石,同时以其文化的形态成为文学创作的母体、深度,甚至是评判标准,这条标准指向文化与地理的统一性。第四,地理的被创造与可超越性。“物”象和“事”象所蕴含的思维模式和“活”法原则,都是基于地理意义之上的审美创造,它们以地理为根,同时折射出文学创作的现实基础、创作法则以及美学理念,反过来又在塑造地理,并最终超越地理的物理性空间和时间,成为艺术的本旨,表征人类存在的方式与状态。在这样的条件下,文学地理外化于文学表意程序,内证于文学思维模式、创作理念、评判标准等,完成了文学地理与文学审美经验实践化呈现的本体与征象的统一。

再次,文学地理与文学接受。该问题包括三个方面:一是作家所处的语境及其审美经验问题,即作家都是处于特定的地理环境之中,是以地理环境为中心的社会关系的产物,“文章者,所以表天地万物之情状也。”[32]但由于其主体性与能动性的存在,意味着作家及其审美经验受制于人—地及其关系的同时,又显示出超越性,而人—地及其关系也在主体意识的流动状态中呈现出原始地理环境的越域能力,并随着这种文化能力与心理能力的积累与发展,而推动着人—地及其关系的膨胀系数和辐射范围。这在前文已有论述。二是文学的传播过程。文学传播的因素非常多,包括作家身份地位、作品艺术成就、社会文化习俗、政治经济科技因素等等。但在中国古代,地理在所有因素中占据着重要地位,王兆鹏就曾以柳宗元、元好问的诗歌创作情况为例论述道:“文学传播接受的冷热,与创作主体的生存状态、地域环境、人文地理也有相当的关联。”[33]关于此,梅新林《中国古代文学地理形态与演变》(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尚永亮《中唐元和诗歌传播接受史的文化学考察》(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等都有过翔实而系统的论述,并且已经成为当前学术界研究的热点和古代文学研究新方法论建构的逻辑起点。三是接受实践。刘勰《文心雕龙·知音》论到了文学接受程序:“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34]文学艺术是情感的文字显现,进入艺术世界的途径主要在作者—文本之间的关系程序中展开。对于作者维度而言,则包括作者研究和相应地理空间、历史时间的研究,《乐记》中云:“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常;应感征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35]《吕氏春秋》卷一《孟春记》云:“物也者,所以养性也,非所以性养也。”[36]以此为基础和研究限域,还应该囊括以地理为中心的政治、文学风气等,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中就在论证建安文学兴盛的原因与气象时显现了此关系范式:“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37]而对于文学作品,一方面要重视文学作品所处的地理文化语境,如清代黄图珌《看山阁集闲笔后识》就曾说道:“《琵琶》为南曲之宗,《西厢》乃北调之祖,调高辞美,各极其妙。”[38]另一方面也要注重文学作品背后基于地理为中心的创作语境,杨湜在《古今词话》中谈道:“韦庄以才名寓蜀,王建割据,遂羁留之。庄有宠人,资质艳丽,兼善词翰。建闻之,讬以教内人为词,强庄夺去。庄追念悒怏,作《小重山》及《空相忆》云……”[39]还应该在文本与地理现实的关系上相互为参,达到文学接受的广度和深度。如叶燮就不仅强调文学接受能够“呈于象、感于目、会于心”,更在论到《夔州雨湿不得上岸作》中“晨钟云外湿”句说:“不知其于隔云见钟,声中闻湿,妙悟天开,从至理事实中领悟,乃得此境界也。”在论到《摩柯池泛舟作》中“高城秋自落”句云:“而曰高城落,则秋实自高城而落,理与事俱不可易也。”强调在“事”、“情”、“理”相互为参、互文见义的程序中通达文中之“不可言之理,不可施之见,不可径达之情”,实现“理至、事至、情至”[40]的至高境界。可见,文学地理在文学创作、文学传播与文学接受整个等环节都发生着重要的影响作用,它形塑了文学基本活动、程序范式,并在恒定性中突显出不可或缺的文学理论建构维度。

综合来看,地理不仅指向客观物态的、空间可感的地理地貌,是一个限域性的物理空间,更包含着以前者为基础所形成的社会生活、文化、经济、宗教、政治等人类一切社会实践形式,具有强大的主体性与自我超越性。而文学地理作为人—地及其关系的文学实践化,在征象上表现为文学活动程序中的系列地理因素和地理现象,在本体论上就是人对地理的情绪体验之后的审美意识形态,包含着:(1)文学地理的哲学根据依然是历史唯物主义;(2)文学地理在存在论上指向以人—地互建为中心的一切文学活动的恒定存在范式;(3)文学地理所开辟的研究视角是将传统研究的时—空范畴转化为空—时范畴;(4)文学地理有着自身的结构体系,它以运动论上的人—地同一性为系统原理,贯穿着文学的文本结构、文学活动范式、文学本体论思想,具有从微观到宏观的程序性与发展性。

三、文学地理学的系统结构

目前学界对于文学地理学系统结构还少有研究,邹建军的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十个关键词“文学的地理基础、文学的地理批评、文学的地理性、文学作品中的自然意象与人文意象、文学的地理空间、文学的宇宙空间、文学的环境批评、文学的时间性与空间性、文学地理空间的限定域与扩展域、文学地理批评的人类中心与自然中心”[41]为此奠定了基础,结合上文研究可以发现,从文学地理学的核心理论文学地理的研究来探讨其系统结构,具有学理可行性。原因在于文学地理不仅具备了人—地及其关系的基本属性,并且在整个文学系统中参与文学本体性构成、文学文本结构理念,以及文学生产活动关系论和程序运动论。这决定了文学地理学研究的是以地理—作家—文学—地理为核心的活动范式,在此互动程序与影响关系中研究文学理论的基本问题,这确定了从文学地理来建构文学地理学系统结构的充要条件和学理基础。

首先,微观文学地理学主要针对的是文学文本。文学地理首先指的是人—地及其关系在文学文本中的客观呈现,是文学地理在文本结构的语言构成,包括直接性和间接性两个部分,前者是指客观地理空间与时间的明确标示,比如地理名称;后者是指以与地理相关性的物象和事象来间接地显现地理表征,比如说风土人情、着装、人物、叙述语言、事件、特殊的动植物等。它们拥有特定的语言符号载体,在文本中充任着题材、人物、场景、意象、事件、情节等,暗含着比兴、象征等修辞方法和一系列叙述技巧,并以此为基础满足作家的表意需求和文本的意义播撒。因此,微观文学地理学也就集中在文学地理在文本中语言化显现的研究,这一研究贯穿着文学地理在文本的显现方式和形态,充任的角色和成分,发挥的意义功能及其突显的表意原理等。

其次,宏观文学地理学主要针对的是文学活动。文学地理的第二层次表征的是人—地及其关系的类属概念,宏观文学地理学也集中体现为文学地理在文学内部、外部、二者间性系统中的运动,乃至运动机制的研究。在地理—作家—文学—地理的活动程序中,文学地理体现为以客观地域环境为中心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所有物质态和精神态的审美化总和,它们有着特定的地理中心论,但同时又以这些总和要素的系统性运动向外扩张,从而以其特有的移动属性和权力属性形成地理板块之间的对话、交融,乃至重新分割。不仅如此,由于人的活动范围的不断扩大,地理力量的不断加强,地理对于人的建构能力也就越强,地理的符号化程度相应就会越高,它就越能表征出对客观地缘的超越,发展为精神的归宿与象征。此种条件下的文学地理以作家—读者为双核,在创作、传播、接受、再创作的生产流程中形成全面性与层次性影响。这种影响对文学作品的想象空间、文化底蕴、美学内涵,甚至一系列的社会功能,都以反思和追问的方式暗含着对地理的寻根与依托。它显现着作家的个体独创性,但更在类属性上得到放大、突出和影响。

这直接决定了宏观文学地理学集中于文学活动论研究,它包括三个方面,一是以特定地理区域为中心的纵向时间序列变化研究,是特定文学版图的史学性研究;二是局部与局部间的文学版图的横向空间运动研究;三是以前两者为基础,将此二者进行综合性研究,从而在更广阔的文学地理视野中来考察各系统结构部分的空—时运动及其规律。因此,宏观文学地理学作为一种空—时研究,以空间的视野,以时间的序列,来实现文学研究视域的突破,批评范畴的新发掘,文学史的新撰写,以及由此进一步达到文学理论之本质论、创作论、作品论、发展论、批评论乃至文学史研究的革新。

微观、宏观文学地理学显示出的系统结构规律是:第一,文学地理承载了人—地及其关系,其中显示出来的方法论是一种空—时性质的历史唯物论,文学地理还涉及文学之审美经验的显现方式、积累储存、现实关系、个人体验以及集体印痕等,它们在文学文本中得到集中体现,成为文学地理学一切研究的起点和核心对象(是以文学地理的文本状态成为微观地理学的核心内容,包含着文学地理学的学科建设的可能性与合理性)。第二,宏观文学地理学以微观为基础,其依持的理念是文学地理构成的集体概念,以及经由人—地及其关系所凸显的文学活动程序思想,它将微观地理学拓展为文学内系统、文学外系统,以及文学内外系统的结构、关系研究。以此为基础,宏观文学地理学显示出显著的理论建设性,一方面它以文学地理所折射的人—地及其关系的哲学同一性、统一性和互动性为理论依据,另一方面又着眼于文学地理版图的实在运动以及规律,是基于整体性与局部性之间辩证统一的文学地理学全结构、多层次考察,并由此实现文学理论的革新和文学史的重新撰写。第三,文学地理学建构的核心原则是文学地理的结构构成、显现方式和运动规律,具体又细化为:(1)文学地理学的研究方法基于由文学地理所决定的唯物论与历史观;(2)审美经验的地理属性;(3)文学文本的地理构成;(4)文学生产的地理依托;(5)地理的固定、漂移与去地理化的统一;(6)文学版图的地理运动;(7)地理变化时间序列所支撑的文学史发展。第四,文学地理学所显示的活动范式与艾布拉姆斯(M.H.Abrams)的四要素,及后来又加入“传播”的“五要素”[42]相比,更加强调地理对于文学活动存在的先在性、文本构成的实在性、影响关系的原生性,这也构成了文学地理学系统的基本恒量,而其变量则是由文学地理在文学活动的演化形态、量度增加所串联起来的自我与他系统的关系函数。

总的来说,中国古代文论资源并没有对文学地理学进行直接的建构。然而,通过对文学地理的认识、理解和论证,中国古代文论资源间接地建构了文学地理学的主体内容以及系统结构。从当今世界的发展情况来看,虽然光电时代的到来导致了空间的被同一化与时间的并置性,然而乔治·里茨尔(George Ritzer)认为:“位于或靠近那个总括序列的实在一端的现象,很可能与本地的各个地理区域有着牢固的联系,而那些位于这个序列虚无一端的现象则没有多少这种联系。”“实在”指向“内含本地环境丰富的复杂性和独特的实质性”,“虚无”则指向地域现象的“一般性”和“集中化”[43]。也就是说,当代社会存在地理问题特殊性与一般化的两个层面,二者一体两翼,相生而又相争,并以此维持自身的位置、身份认定,发展轨迹,乃至全球化和地方化的并行模式。基于此,文学地理学的学科兴起与建设,其意义就远远超越了文学、文学理论,在全球化与去全球化的世界进程里,它必将以“中国身份”对整个学界产生重大影响。

本文系广西教育厅科研项目“广西当代文学的地理学批评”【项目编号:201010LX009】、广西哲学社会科学文化“十二五”规划项目“文化地理学视角下的广西当代文学批评”【项目编号:11BZW004】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梅新林:《世纪之交文学地理研究的进展与趋势》,《浙江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3期。

[2] 刘双琴:《文学地理学研究的重要收获与突破——首届中国文学地理学暨宋代文学地理研讨会综述》,《江西社会科学》2012年第1期。

[3] 刘遥:《关于文学地理学的研究方法与发展前景——邹建军教授访谈录》,《世界文学评论》2008年第2期。

[4] 梁启超:《饮冰室文集·第十》,选自《饮冰室合集》(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87页。

[5] 周振甫:《周易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10页。

[6] 国学整理社:《诸子集成》(第7册),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6页。

[7] 陈鼓应:《老子译注及评价》,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163页。

[8] 黎翔凤:《管子校注》,梁运华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3页。

[9] 刘军:《中国少数民族服饰》,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40页。

[10] (汉)班固:《汉书》,颜师古注,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642页。

[11] 刘小新:《文学地理学:从决定论到批判的地域主义》,《福建论坛》2010年第10期。

[12] 陈鼓应:《老子译注及评价》,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232页。

[13] 曹础基:《庄子浅注》,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29页。

[14]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32页。

[15] (清)袁枚:《随园诗话》,顾学颉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34页。

[16] 张少康:《文赋集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第36页。

[17]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494页。

[18] [美]杜威:《艺术即经验》,高建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1—2页。

[19] 姚文放:《文艺美学走向文化美学是否可能?——三论文艺美学的学科定位》,《社会科学战线》2005年第4期。

[20] 国学整理社:《诸子集成》(第7册),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99页。

[21]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693页。

[22] 周振甫:《诗品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5页。

[23] 郭绍虞、王文生:《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63页。

[24]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495页。

[25] 王国维:《人间词话》,徐调孚、周振甫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25页。

[26] 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上),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85页。

[27] 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26页。

[28] 周振甫:《诗品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9页。

[29] 郭绍虞、王文生:《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63页。

[30] (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706—1707页。

[31] (清)刘熙载:《刘熙载论艺六种》,成都:巴蜀书社,1990年,第38—43页。

[32] (清)叶燮:《原诗》,霍松林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1页。

[33]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715页。

[34] 王兆鹏:《建构文学接受史研究的范式》,《北京大学学报》2012年第1期。

[35] (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535页。

[36] 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梁运华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4页。

[37]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673页。

[38] 中国戏曲研究院:《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7),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第144页。

[39]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0页。

[40] (清)叶燮:《原诗》,霍松林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1—32页。

[41] 邹建军、周亚芬:《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十个关键词》,《安徽大学学报》2010年第2期。

[42] 单小曦:《论五要素文学活动范式的建构——电子传媒时代文学理论范式研究之二》,《社会科学研究》2009年第1期。

[43] [美]乔治·里茨尔:《虚无的全球化》,王云桥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34—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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