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凡 (北京大学图书馆 北京 100871)
近日新闻学界有出版百种《20世纪图书馆学经典文库》的动议,笔者认为20世纪早期分别由王国维译著的《世界图书馆小史》和孙毓修著述的《图书馆》应当入选。
1909—1910年,晚清末年的两种刊物《学部官报》和《教育杂志》不约而同地连载了两部颇有系统性的图书馆学著述——王国维的《世界图书馆小史》和孙毓修的《图书馆》。由于发表年代久远,这两部著述越来越不容易看到,因而它们的影响并未充分彰显,对于它们的系统性研究也较少。
周启付的《王国维对图书馆学、目录学的贡献》[1]、李葆华的《王国维与书目工作》[2]对王国维的《世界图书馆小史》进行了简单的介绍。台湾地区出版的图书馆年鉴[3]以及徐英的《孙毓修及其所著〈图书馆〉》[4]、张焕的《孙毓修所著〈图书馆〉述评》[5]和张雪梅的《试论孙毓修对中国近代图书馆学的贡献》[6]等都对孙毓修所著的《图书馆》在我国最早的图书馆学“有系统的撰述”之地位进行了分析与肯定。
最早将这两部著述联系在一起进行考察的,首见于钱维钧的《西方图书馆学在中国的早期传播》,再见于程焕文的《晚清图书馆学术思想史》。钱维钧认为,在辛亥革命前的10年中较有影响的著述有两部,一部是孙毓修的《图书馆》,另一部是王国维翻译的《世界图书馆小史》[7]。程焕文认为,“在清代末年出现了两部有关外国图书馆的专门著述,即孙毓修自1909年10月25日至1910年11月10日分8期在《教育杂志》上连载的著述《图书馆》和王国维自1909年5月11日至1910年9月11日分25期在《学部官报》上连载的著述《世界图书馆小史》。”[8]但是他对这两部著述所产生的影响持谨慎态度,认为现在“无法考证这些著述对清末的公共图书馆运动是否发生过影响,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些著述恰好问世于清末公共图书馆兴起之时,它们至少具有在舆论上配合公共图书馆运动的作用”[8]。同时他认为,尽管有了这两部著述,在晚清时中国并没有出现中国人自撰的图书馆学术著作,并且认为这是晚清图书馆学术思想尚不足以构成一个新的学科体系的原因之一[8]。
笔者也曾在自己的博士论文中对这两部著述做过简单的对比。王国维翻译的《世界图书馆小史》发表的时间是1909—1910年,其价值至少与1909—1910年《教育杂志》连载的孙毓修的《图书馆》相当,并且超出后世一些译介类的论著,应当在学术史上占据一定的地位[9]。
目前,这些研究还没有充分反映出这两部著述的学术地位。它们产生于清末公共图书馆运动末期,又先于民初的新图书馆运动,处于两次轰轰烈烈的运动之间,因而它们的面世并没有及时得到人们足够的重视,而只被当作寻常的译著。实际上,除了有首次介绍西方图书馆史和《杜威十进分类法》的贡献外,它们还有许多重要的学术价值并未得到充分的揭示。
《世界图书馆小史》是国内最早的系统介绍外国图书馆历史的译著,除了一些人名和地名与今天的译法不同之外,对内容的把握非常准确,对图书馆专业用语的翻译也很贴切,如其中“图书馆管理法”一节中术语的翻译与今天我们仍在使用的术语一样。该书把世界图书馆历史分为上古时期、中世时期和近世时期。尽管该书名为《世界图书馆小史》,但是只字未提中国和东方诸国关于藏书的历史,反映出了原著者眼光的局限性。从该书中可以了解到文字的产生、宗教及政教上之要事,由于这种纪事必藏于神圣之地,所以最古老的图书馆应当是寺院,而最古老的藏书家则是僧侣。这种情况和中国的甲骨文及其收藏的情况很相似。
2.1.1 《世界图书馆小史》对外国图书馆历史进行了最早的系统介绍
从对上古时期巴比伦、埃及、希腊、罗马的图书馆的介绍中可以发现,图书馆是文化的标志。图书馆所藏图书随着各方力量的消长而被争来夺去,因而文化的中心也在不停地转移。在这一时期,基督教图书开始贮存于君士坦丁大帝的皇室图书馆。但是后来的迁都君士坦丁堡对于文学来说是一大厄运,从此东西方科学和文学分离,罗马图书馆不再关注希腊著作,东方图书馆不再收藏拉丁著作。教会的势力渐增,并仇视异教文学,加之蛮族入侵,使罗马图书馆的图书荡然无存。
中世时期,图书的管理权与教育权逐渐落入教会之手,各地寺院图书馆兴盛,读书的目的不再是为了求知,而是为了疏证教义。这对于拉丁文学的保存是有一定贡献的。
《世界图书馆小史》将近世时期的图书馆按照地理位置进行划分,分别介绍了英国、苏格兰、爱尔兰、法兰西、日耳曼、奥地利、意大利、比利时、荷兰、丹麦、挪威、俄国、美国、印度等国家的图书馆。
《世界图书馆小史》最后介绍了图书馆管理法,涉及图书馆房屋建筑、通风和温度、图书室、取书法、分类及书架排列法、目录及排列法、图书馆行政、读书研究方法指导、馆员、选书法、得书法、版权条例等内容。原著作为《大英百科全书》的词条,是关于世界图书馆发展史的系统之作,其中对英国图书馆发展的介绍远远超出了对其他国家图书馆的介绍,如《杜威十进分类法》在其中就未被提及。
2.1.2 《世界图书馆小史》把中国学习国外图书馆制度的历史提早了一个阶段
通常认为,在我国图书馆制度的建立之初有两个向国外学习的阶段,即初学日本,后来发现日本的图书馆制度是从美国学来的,进而转学美国。就像刘国钧所说的,“图书馆学始则规模东瀛,继则进而取法于日本所追逐之美国”[10]。金敏甫也在其所著《中国现代图书馆概况》中持同样观点,并且把1917年北京通俗教育研究会对日本图书馆协会所著《图书馆小识》之翻译当作“中国图书馆学术书籍之滥觞”[11]。
王国维翻译的《世界图书馆小史》,则把中国图书馆制度向国外学习的进程推进了一个阶段,也就是向英国学习,其意义是不容忽视的,反映了中国学者更早的努力与探索。如果套用金敏甫的标准,我们也可以说王国维的《世界图书馆小史》才是“中国图书馆学术书籍之滥觞”。
1909—1910年,王国维翻译的《世界图书馆小史》在清末《学部官报》的“选译东西各国书报”栏目中连载,当时的文本只有分段,没有标点;只有中文,没有英文。1935—1936年,中华图书馆协会从教育部的档案中整理出该文,并为原文添加标点,为文中的人名、地名、书名、图书馆名及其他专有名词添加英语原文,以增强这部译作的时代性和可读性。中华图书馆协会不仅将这部译作在《图书馆学季刊》上重新连载,并且出版了单行本,以纪念王国维。至于对原文所作的整理工作,编者并未过多提及,反倒是给该文专门添加了按语,说明“此文译自《大英百科全书》(《The Encyclopaedia Britannica》)第9版,图书馆项为爱琴俱乐部(Athen alum Club)图书馆长悌德(H.R.Tedser)及伦敦图书馆协会秘书托玛二氏(E.C.Thomas)所作,海宁王观堂先生之遗译也,兹由教育部档案整理出之,先将其上古期及中世纪期部分发表于此,以飨国人”[12]。从编者对该书重新付出的巨大劳动及对该书使用的“以飨国人”的评语中,我们不难感受到编者对该书学术价值的高度认可。
尽管孙毓修的《图书馆》在期刊上连载而且没有连载完,但其仍被视为一部具有完整体系结构的著述,体现了作者的学术观点和独到的理论阐述。该书的最终目的是为国人提供图书馆服务理念,因而书中对国外图书馆情况的介绍是建立在与国内同等事物相比较的基础上的,有比较图书馆学的意味,反映了作者国际化的视野,这也许是许多人将其视为译著的原因。
孙毓修认为,古代得书不易,知识的传递依靠师徒口耳相传。汉唐以来,图书日益增多,“穷年窥之而莫尽”[13]。到孙毓修所处的时代,教材书、日刊月报、中外百家著作更是层出不穷,“一人之力焉得而尽庋之”[13]?况且“书之道,大矣、广矣、茂矣、美矣!而一人致之则不能,一家私之则易散,于是,乃有地方图书馆之法焉”[13]。
“图书馆之意主于保旧而启新……欲保古籍之散亡与策新学之进境,则莫如设地方图书馆,使一方之人皆得而阅之:著作之家,博览深思,以大其文;专家之士,假馆借阅,以蓄其德;即一艺一业之人,亦得于职务余闲,藉书籍以慰其劳苦、长其见识。而高等学堂,遍设为难,有一藏书楼,则校外之生,可以入内浏览,温其功课,而启其新知;就学儿童,休业之日,亦可入馆,以书为消遣……邑中子弟有读书之便,则移其作为无益之嗜好心,而嗜书。其有益于风俗社会非细故矣”[13]!
孙毓修认为,国内当时面临着筹办图书馆的迫切问题,可是“前此既无成典,东西人之讲藏书楼者,其分类管理诸则,又未必尽可推行于中土。有其事固当先有其法也”[13]。然而藏书家藏书“意旨所在,适与今之图书馆相反也”[13]。因此,孙毓修“仿密士藏书之约、庆增纪要之篇,参以日本文部之成书、美国联邦图书之报告,而成此书”[13]。其篇章结构为:第1章建置、第2章购书、第3章收藏、第4章分类、第5章编目、第6章管理、第7章借阅。可惜的是,该书在分类这章的内容还没有刊载完的情况下就停止了连载。
孙毓修在全书中较为充分地使用了比较研究的方法,如在第1章建置中,由国外到国内,将中外图书馆特别是将中美图书馆从不同的层次加以对比(见表1),让读者能够知己知彼,为中国的图书馆事业提供借鉴。
又如在第4章分类中,对旧书分类法、新书分类法及西书分类法分别加以说明(见表2)。在孙毓修所处的时代,新旧书之间及中西文书之间在形式与内容上都存在巨大差别,这使孙毓修确信,这些图书在编制目录时是不能混在一起的,而图书分类法唯有在编制目录时方才用得到,因而孙毓修并没有考虑将中外图书、新旧图书进行统一分类。
当时国内的图书市场正处于新旧交替、图书类型层出不穷的阶段,孙毓修以他丰富的图书方面的经验为图书馆采购图书提供了关于图书的各种知识。他指出,国内图书类型多样,旧书有宋元旧刻、坊本、家刻本、局板书,新书有教科书、翻译书、小说、报刊、西文书、日文书等,还有欧美诸国的照片,其价值与图书并重[14]。孙毓修分门别类地指导图书馆购书办法。从第2章购书的内容看,《图书馆》不是翻译之作,而是真切地出自于作者的学识积累与同书打交道的实践。孙毓修注重吸收学界新的研究成果,除了前面已经提到的借鉴了祁承的《澹生堂藏书约》和孙庆增的《藏书纪要》之外,他还吸收了流布未久的叶昌炽的《藏书纪事诗》的内容。作为商务印书馆编译人员,他不乏新书、翻译书、教科书的知识;作为商务印书馆早期的图书馆——涵芬楼的主要管理者之一,他也不乏中国古籍的知识与实践,这一点从他日后所著的《中国雕板源流考》中也能得到印证。
表1 《图书馆》中对中外图书馆建置的比较[13]
表2 《图书馆》中新旧及中外图书分类法的比较[13]
孙毓修认为,建造书楼为藏书第一事,一定要慎重对待,如果条件不足,宁可以租代建。并且对比了中外图书馆在选址方面静闹不同的观念。他认为建造图书馆还要考虑到未来图书馆容量的增加,并以图示着重介绍了国外图书馆的3种建筑。
其次,孙毓修认为图书馆应该广泛收集各种门类的图书。“图书馆之意旨,既不主于保旧,则四部之外,凡异域之图籍、译之外篇、日刊之报章、摄影之图画,博稽广搜,皆不可遗。收藏之际,首当分科。即旧书门、教科及教科参考书门、东文门、西文门、报章杂志门、图画门,分门既多,管理之人易于相浑,是当仿道释藏之例,取二十八宿或千字文以别之”[15]。同时,建议将图书馆的藏书分为借阅类和保存类,并区别对待。
关于藏书排列,孙毓修的想法非常值得关注。他认为,“书籍陈于架上,其分类之法,为中外所通用者,约有四例:一随书形之大小为类、二随著者之名氏为类、三依书之类别为次、四按时代之先后为次。右列四说,各有优劣,收藏者当参用之,以适于用,未可据一为断也。吾意旧书随书形之大小,与按时代之先后两法为善,西书复当加入随著者之名氏为类一条,依书分类之说,最不可通。”[16]“夫依书类别以为之次,四库行之,今东西各国之图书馆亦行之,而蒙以为不可者,其亦有说……外国图书馆之所以能行之者,以其分类依十进之法,一类之号次自为起讫,而不相统合也,然必每类之后预留隙架,以庋后至之书,译者亦未尝以为便也”[17]。
孙毓修关于藏书排架的想法,体现了其时代性及建设中国图书馆的自主立场。其一,他认为图书馆藏书与四库全书不同,还要不断地增加,故而不能因循四库旧制采取分类排架的办法。其二,他知道外国图书馆按照分类排架的做法,但是他明确地指出了这种排架方法天然的缺陷——“必每类之后预留隙架”[17]。孙毓修的想法不同于后来的留美图书馆学家——那些坚定的分类排架的信仰者和推行者,但是这些想法在今天看来又有其合理性,随着图书馆信息技术的发展,特别是检索途径的多样化和识别技术的日益完善,分类排架已经不再是图书馆的唯一选择了。
综上,孙毓修的《图书馆》无愧为中国第一部系统的图书馆学著述,然而该书没有连载完,实在令人遗憾与费解。
无论是王国维,还是孙毓修,他们都有亲自管理图书的经验,又都有宽广的学术视野,因而他们的译述和著述体现了学者的自觉与责任。自两部著述面世之后,在较长的时间内,国内没有出现有影响、具有系统性的图书馆学著述。1926年刘国钧发表《现时中文图书馆学书籍评》[11],对1918年以后出版的6本系统的图书馆学著述进行了评价,包括:顾实的《图书馆指南》、戴志骞的《图书馆学术讲稿》、杨昭的《图书馆学》、蔡莹的《图书馆简说》、高尔松和高尔柏的《图书室概览》、杜定友的《图书分类法》。如果把王国维和孙毓修的这两部著述与它们进行对比的话,其学术价值并不逊色,因此我们应该对这两部著述的学术价值进行重新评价,并将其化身千万,使更多的研究者得睹其真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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