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李白薇
幽燕金秋图 侯德昌 主笔 300x1600cm 1994年 (人民大会堂东大厅悬挂)
2012年11月15日,北京,人民大会堂东大厅。在等待新一届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集体亮相的重大时刻,一幅气势恢弘的巨型国画,一次次地定格在世界各国媒体的镜头里。
这幅鸿篇巨制名为《幽燕金秋图》,长16米,宽3米,是人民大会堂内最大的一幅国画作品。画作描绘了由北戴河老龙头到居庸关一带的秋景,以长城入画,画上秋色点点,气象万千,上面题著毛泽东主席《浪淘沙·北戴河》一词“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而这幅画的主创者正是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我国著名书画家——侯德昌先生。
几经联系,记者得以采访到侯德昌先生。一间朝阳的套间内,陈设简单,笔墨纸砚占据着房间的大多数角落。78岁的侯老精神矍铄,和蔼可亲。先生自诩为“草根”,喜清静,远离社交,他说:“我是农民的儿子。农民用手中的锄头在耕作,而我只是把锄头换成了笔。”
侯德昌先生出生在太行山下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父亲特意请私塾先生给他起了一个颇有意味的名字——德昌。这方北依太行南临卫水的土地,是先生成长的地方,也是滋养先生一生创作灵感的源泉。
侯德昌先生家贫,祖辈皆为再普通不过的农民。然而,少年的侯德昌却天资聪颖,尤其酷爱书法绘画,描摹人物、家畜成了他童年最大的乐趣。“那时候也不懂,就是喜欢,没条件,就拿树枝在地上划,看见鸡啊、牛啊,也照着样子画。”侯德昌回忆说。那时,邻居的一位长者见他习字颇为刻苦,很是喜欢,便翻出家里一本卷边发黄的《颜真卿字帖》送与他。侯德昌如获至宝,从此越发勤学苦练。
1945年,渴望读书的侯德昌走进了半耕半读的村办小学。当新中国的曙光照耀大地的时候,他又怀抱笔墨,肩扛小米走进了县办中学。中学毕业时,侯德昌因家境贫寒,无力继续攻读,报考了铁路工人,希望尽早谋生以贴补家用,然而由于报名人数太多又落了榜,但却意外接到了享誉豫北地区的汲县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在这里,他遇到了影响他一生的老师——曹润苍。侯德昌称他为“豫北美术教育奠基人”,可见老师在他心中的地位,而曹老师也极为钟爱在美术上表现出色的侯德昌。在汲县师范就读的三年里,侯德昌系统学习了书法、油画、水彩、素描等美术基础知识。
1956年,侯德昌考入刚刚成立的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就读于陶瓷美术专业。这5年中,侯德昌潜心艺术,并结识了许多良师益友,包括张仃、沈从文、梅建鹰、白雪石等诸多文艺大家。这期间,他还在《文汇报》发表了文艺论文《龙的艺术》,毕业设计《挂盘》也刊载于《人民日报》,其才华逐渐显露。1961年,侯德昌圆满完成学业并因为专业成绩优秀留校成为一名老师。世事难料,正当先生一心扑在“诲人不倦”的教学事业上时,随之而来的却是十年“文革”的动荡年代。然而“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正是在这段灰暗的日子里,侯德昌先生却迎来了艺术创作的激情岁月。
“文革”期间,先生不屑于种种“斗争”,而是在这喧闹动荡的时代中独辟一方宁静的心田,潜心练字,从未间断。那时即便是抄写大字报,或是帮展览会写一些标语牌,他也当做是一种特殊的书法练习去认真完成。“所以我常和人说,我的书法都是练大字报练出来的。”先生笑言。
1970年,侯德昌先生被选入一个书画小组,奉命为北京饭店创作合乎当时政治标准又要兼具艺术品位的书画作品。这个小组大家云集,包括李可染、田世光、陶一清等。“作为后辈,我一直很敬慕可染先生,能与他一起共事,感到特别有幸。”侯德昌先生说,当时的分工是李可染等人作画,他写字。与侯德昌相处一段时间后,李可染对其说:“你写字用笔有功夫,转向山水画很容易。”这句貌似不经意的话,却给他转向山水画创作以莫大的鼓励。此后,侯德昌先生逐渐敲开了国画创作的大门。几年后,他又有机会与白雪石合作,共同创作了《长城脚下幸福渠》,这个在当时家喻户晓的“新山水画”,尽管画作有着那个年代的特有烙印,但依旧磨灭不了其极高的艺术价值,这幅画已被中国美术馆收藏。
常有人问侯先生师从何人,他依旧不知作何回答。他说,当年是曹老师把他引上艺术创作的道路,然而有了兴趣还要靠自己不断的努力与坚持才能有所成就。在很多人看来,书画只是一份职业,或是一种谋生手段,而半路出家、自学成才的侯老却是“把书画作为自己一生的事业来做的”。
侯德昌书写的“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永垂不朽”手稿
太行山的壮丽雄峻,不仅成就了先生雄健浑厚的艺术风格,也赋予了他热情、正直,质朴、醇厚的品格。
1976年“文革”结束后,百业待兴。已是人至中年的侯德昌醉心于书法、国画的教学与创作,并进入了艺术创作的黄金时期。1977年,毛主席纪念堂工程指挥部在设计和布置纪念堂瞻仰厅时,向书法界应征字稿。工于隶书的侯德昌得知消息后非常重视,“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永垂不朽”这17个字,他一连写了5天,最后从中挑选出一张最满意的送上。经过三次严格的评选,最终,侯德昌的书法脱颖而出,以银胎镏金工艺制成金字,镶嵌于瞻仰厅墙上。
要问侯德昌做人做事有多认真,从这17个字的诞生到装裱便能够得知一二。当时,一个小工厂负责制字工作,他怕制作过程中字形走样,三天两头地往工厂跑,亲自查验。制成之后,他又老老实实地将原稿交与毛主席纪念堂工程指挥部,然而工程指挥部没有收。如今,这幅具有特殊意义的隶书原稿依旧被先生收藏在家中。对于这件事,他回忆说:“我没有想过要为自己留名留利,所以当时老老实实地想要上交原稿。”而毛主席纪念堂修建好之后,媒体报道中也常常提到侯德昌的作品从上万幅竞争作品中脱颖而出。对此,侯老至今仍耿耿于怀,他极为认真地纠正说:“这个报道是不属实的。那时‘文革’刚结束不久,还没有那么多艺术工作者,美协组织了一些人来做这个事,根本没有上万人那么多。”后来国家对参与毛主席纪念堂工程的建设者给予表彰,侯老得到的奖励虽然只是一纸小小的奖状,但在他看来,却是比任何东西都要金贵。他至今仍把奖状挂在房间里,十分珍视。侯老说,这17个字是他带着对毛泽东主席的真挚感情书写的,是他一生都值得铭记的大事。
毛主席纪念堂瞻仰大厅
松涛图 97x540cm 2006年
桃花村 97x180cm 2009年
侯德昌另一幅广为人知的作品,就是悬挂于人民大会堂东大厅的国画《幽燕金秋图》。1994年,作为国事活动主要场所的人民大会堂东大厅要进行重新装修,要求做一幅能够表现中华民族精神与阳刚磅礴之气的作品。而在此之前,主管单位曾有两次征稿,也有不少书画大家参与创作投稿,但皆因种种原因而未果。侯老说:“这幅画的创作其实很难,是命题作文。既要考虑到绘画的独立性,又要和东大厅的实用功能、装修风格相一致。首先,画的内容要能体现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特征,要足够大气,镇得住。再一个,就是时间很紧,只给我们2个月时间。”就是在这种特定的情况下,侯老带领学生耿安辉等人,激情满怀,挥毫泼墨,终于绘就了一幅气势磅礴的长城秋色图。
艺术是历史的流淌,历史是艺术的沉淀。时至今日,《幽燕金秋图》已在人民大会堂东大厅悬挂了近20年,经受了时间和历史的检验,成为见证重大国事的经久不衰的经典巨作,它的意义已超出绘画本身。有人说,这是一幅在新闻联播中出镜率最高的国画。这话丝毫不为过。这篇鸿篇巨制,远望山峦耸立,长城雄卧,巨浪拍岸。近处苍松昂扬,花红绚烂,一种蓬勃之气于笔墨间运势而出。再看,线条浑厚,苍劲有力,细微处却又极尽细腻、温润。耿安辉向记者介绍说:“这和侯老的书法功力分不开。侯老长于隶书草篆,这幅画里很多正面的立石、山头、石壁是侯老用篆书的笔法‘写’出来的,这是很多当代画家所不具备的。”的确,书画同源,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其一定是海纳百川、融会贯通的集成创新,岂是单一技法所能达到的。侯老说:“我是教书的,注重书画功力的锤炼,教书是不能糊弄学生的,你自己首先要能扎扎实实地画出来。”
经过2个月的呕心沥血,这幅画挂在了人民大会堂东大厅的墙上。在一次政治局常委会前,中央领导同志参观了重新装修的东大厅,看到这幅画时,均给予了高度评价:“这幅画的气势很大,体现了中华民族的精神内涵。”
侯老的艺术造诣不仅得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肯定,也得到了艺术界的一致认可。张仃先生曾这样评价侯老的作品:“近年来书法界虽人才辈出,但真正有传统功力又有时代风貌者并不多。侯德昌的作品,确令人耳目一新。他个人学养、功力、气质、人品,博采兼收、千锤百炼,有其独特的个人风格。这些,自有专家和历史公正的评价。”美术评论家薛永年写道:侯德昌先生的艺术独树一帜。他的山水画得益于太行山,也得益于北方传统。功力老到,结构严谨,笔墨雄强,气势磅礴。虽然大多水墨淡色,不追求堂皇灿烂,但有一种恢弘大度之气,代表了主流的气象。侯先生不满足于宽泛地画祖国山河,也不局限于画历史遗迹、革命胜地与河山新貌,而是在山水的意象和境界上探索。他无论画高山大川,还是画边角近景,都高度锤炼,丘壑雄奇,树木茂盛,生机勃发,画出了一种正大气象,一种阳刚之美,突出了“至大、至刚、至中、至正”的精神。这是一种超越了小我的与时代共振的精神,不是山林气,不是书卷气,而是一种黄钟大吕、金声玉振的殿堂气。
1998年9月8日,在悬挂有自己作品的人民大会堂东大厅,侯老从时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手里接过红艳艳的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聘任书。中央文史研究馆是由毛泽东、周恩来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倡导成立的。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由国务院总理聘任,遴选“资格颇严”。毛泽东与他的老师、文史馆第一任馆长符定一先生交谈时,曾为馆员定过标准,即“德、才、望”兼备之士。历史上著名的馆员有:符定一、章士钊、柳亚子、叶恭绰、齐白石、陈寅恪、沈尹默、谢无量、叶圣陶、张恨水、张伯驹、萧乾、启功等。
在这样一个大家云集的地方,先生笔耕不辍,创作激情与日俱增。先后又为中央军委创作了《长城雄关》,为中南海创作《山水寿松长青》巨幅山水画,为家乡辉县创作《十景图》。而为了搜集素材,他长时间跋涉在山水间,每日早出晚归,与崇山峻岭为伴,临写溪流潺潺、松柏苍翠。而正是这种创作的激情迸发,才最终成就了侯老心手相印的境界。
如今,侯老的作品已是饮誉海内外,成为各大机构的珍藏,许多作品更是作为国礼赠送外国政要。而所有这些创作几乎是没有报酬的,但侯老从来没有拒绝过,在他看来,能为国家做些事、出些力,这是自己的荣誉。侯老常说:今年我又有国家任务了。他将这些视为国家的任务,自己的使命。
侯老作画绝不是机械地复制,而是用情感灌注于笔尖的创作。面对当前艺术品市场的一些不正之风,侯老十分感慨:“我们现在都喊祖国的文化‘博大精深’,但现在朝这个方向努力的人却还远远不够。忙着挣钱、炒作名气,这些不是搞艺术。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过几年再喊‘博大精深’就完全没有意义了。”
2012年年初,一本名为《道德箴言》的书由北京出版社出版。该书从我国古代浩如烟海的经典文献中辑录299条道德训条,均由侯德昌先生用隶书抄写,每一条皆标明出处并辅之以简明扼要的释文。这些训条讲立志,讲修身,讲哲思,侯老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人们重温圣贤先辈的箴言,重塑良好的道德风尚。正如国务院参事室主任陈进玉先生所说,“一字一句出心底,一笔一画总关情。从侯老一丝不苟的书法创作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侯老对倡导、复兴中华优良道德传统的用情之深”。陈进玉先生的序言是该书仅有的一篇序。没有华丽的名人推荐,没有绚烂入眼的装帧,这本朴素而典雅的书籍忽略了一切修饰,用最简明直接的力量冲击着人们的思考。一次偶然的机会,这本书被北京市党校一位领导看到了,他十分喜爱,便推荐将其作为党校的辅助教材。
小溪一道流 68x136cm 2009年
这只是侯老众多著书中的一本,细数他出版的历部著作便可知,侯老“将书画作为毕生事业来做”所言非虚。1989年,《侯德昌刻字书法选》出版。1992年,《篆书艺术》出版,这本集艺术与实用为一体的书籍一经出版便广受好评,再版三次仍然脱销。2003年,侯老历时二十余载编纂的《篆艺通典》出版,被评为“为中国书法艺术推陈出新做出了重大贡献”。2005年,《侯德昌隶书古诗》出版,217首隶书写就的唐宋元明清诗词,让人们在欣赏书法之余更是得到心灵的放歌。2006年,《侯德昌草篆》出版,为保护、传承、弘扬中国传统书法艺术又一次做出了突出贡献。
无论是陶瓷、书法、绘画,还是完成国家交给的任务,潜心著书,侯老都一丝不苟。而无论在外人看来,他完成了多么值得赞扬和称颂的工作,他依旧低调处世,心中仍保留着那份淡然和恬静,这也是多年来,他的作品虽广为人知,其人却鲜见于报端的原因。而在为人上,侯老始终是仁义存心,德字立身。无论是1998年长江特大洪水,还是2003年北京非典、2008年汶川大地震、2010年舟曲特大泥石流,侯老捐款、捐画、捐字都是一马当先。谈及这些,侯老很平淡地说:“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关注弱势群体,关心公益事业,这是一个社会文明进步的潮流。我只是尽了一点我力所能及的本份。”没有借势炒作,没有宣传报道,侯老只是默默地贡献着自己的力量,不求名利,不求回报,只问付出。
宋·苏东坡词《赤壁怀古》
侯老说:“农民出身给予我的,是朴实的生活作风和不怕苦的精神。作画不求俏丽、不求富贵,但求平实无华。作书作画肯下苦功、肯爬坡,不求一日千里。”诚如侯老《道德箴言》书录所言,“恃德者昌”。只有道德高尚的人,才能赢得人们发自内心的尊敬。侯老将“德”字写进了他的作品中,更写进了他的生命里。
元·刘汝均诗《春日田园杂兴》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万国春风百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