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后

2012-09-24 03:12聂华苓
中华活页文选·初二版 2012年8期
关键词:姆妈天井母亲

一九四○年六月,日军占领宜昌。母亲带着华桐、华蓉从三斗坪逃到万县,还有我们叫家家的母亲的后母。弟弟汉仲在重庆黄角桠读完初中,一九四二年,也进了国立十二中。一九四三年我和汉仲到万县去看母亲和弟妹,大哥也一同去了。他正读重庆大学。母亲他们住在乡下农家,我已经四年没见母亲了。远远看见母亲带着小弟妹在田埂上走来,我只叫了声姆妈,就说不出话了。

儿想娘,扁担长。娘想儿,流水长啊。母亲泪眼盯着我和汉仲。“我睡不着,吃不下,一天天数着日子等呀。”母亲望着我说:“嗯,变了,嗯。”然后笑了一下:“家家炖了一锅红烧肉,先用糖炒了,才加酱油葱姜酒红烧,烧得通红通红,就是你要吃的那红烧肉。”那一笑,是笑我当年挑幺挑六,紅烧肉一定要烧得通红。否则,我不吃。

“只要有饭吃,就好。”我说。

“我好久没吃肉了。”汉仲带笑说。

战争,逃亡,昔日的恩怨也在战火中消毁了。大哥好像也和我们一同回“家”了。昏暗的桐油灯中,当年满堂红的盛景也模糊了。现在,在夕阳空旷的谷场上,我们谈着战争,谈着家乡的祖父,谈着各自的经历。

四十六年以后,一九八六年,我和弟弟华桐一同从美国回乡。从重庆坐船沿江而下,寻找当年流落各地的家。他从没见过父亲,是我最小的弟弟。一九三七年抗战爆发,他只有两岁。我们的记忆,有的交错,有的重叠。

船到万县,我们寻找高升堂的家。一栋古老房子,天井很大,房东万老板租给母亲侧面两间房,很高的门墩。我那时正在四川长寿的国立十二中,暑假回家。母亲靠典当过日子。我回家吃了两天鱼肉,又只有白菜豆腐吃了。小华桐坐在门墩上,哭着要吃肉。母亲哭笑不得:“好!给你讨个屠户姑娘做媳妇!天天吃肉!”华桐哭得更伤心了:“我不要屠户姑娘做媳妇!”

现在,我对华桐讲起那件事,他仰头哈哈大笑说:“不记得了。”

那时战争吃紧。一伙一伙被拉夫的壮丁在街上走过,神色颓丧。有些民家成了临时兵营。有伙壮丁住进我们那天井,整天在天井里操练,早晚军号,没有一刻安宁。一天晚上,我家房门突然给撞开了,一个人影冲进房来,我吓得大叫。昏黄的灯光中,一个瘦小的人影不断地摇手,我仍然歇斯底里大叫。一个军官冲进房来,抓住那壮丁大骂:“逃!你逃!要不要命!”他抓走逃兵。一会儿,天井里传来阵阵哀叫和鞭子啪啪的抽打声。 那样的一个家也不见了。

我和华桐又去寻找纯阳洞。山崖上的一栋小木屋,屋前一个小菜园。

纯阳洞山崖上的小屋,也不见了。

我和华桐一面寻找,一面谈着那小屋中母亲愁苦浮肿的脸。抗战末期,大弟汉仲瞒着母亲加入空军。他在四川铜梁入伍受训时,不得不写信求母亲允许。丈夫死于非命,不要荣华富贵,只求儿女安全,平凡就是福。但爱子心切,母亲不忍违拂儿子的心愿,只得咬牙同意了。一九五一年,汉仲在台湾例行飞行失事。

我和华桐继续乘船沿江而下,到了宜昌。我们坐汽车去三斗坪。那条永远湿漉漉的石板路小镇不见了,只剩下一片空空的河坝了。我们终于找到山那边小溪旁的文昌阁。当年的家只剩下颓垣断壁和门前那寂寞的石墩子。

华桐突然在一面断墙后笑了起来:“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姆妈看见墙角冒烟,走过来一看,我在这里抽烟!打了我一顿。”他说完哈哈大笑。

小华桐那年四岁。

我独立大江的河坝上,在那空荡荡的一片沙土上流连回想。当年我十四岁,就在那儿,母亲流着泪,看着我搭上小火轮去巴东。从那儿搭汽车去恩施,又坐滑竿翻山越岭,才到屯堡的湖北省立联合女子中学。那年,我读初中二年级。

连连招手的母亲孤立河坝上,在我泪水中越来越模糊。

从此我就流浪下去了。

(节选自《三生影像》,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品读

聂华苓作为长期居住在国外的华人作家,视野宽广,她作品中的爱与情怀也是博大的。在《亲爱的爸爸妈妈》中,作者关注的不仅仅是那些遇难的儿童,更是因战争而遭受灾难的整个人类。而多年的异域生活也让她对故乡和亲人的怀念更为深切。本文中,今夕交织,眼前的物是人非与记忆中的家庭琐事形成了鲜明对比,显示出作者心中对亲人和故乡的深深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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