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瑜
我住的公寓很大,是学校的房子。这座公寓有十个房间,每个房间里住一个人,有男有女。我在这座公寓已经住了三年,长得让我都不好意思了。其他人来来往往,住半年的、一年的,最多两年的,来无影去无踪,像传说中纽约客的样子。只有我,死皮赖脸地一住三年,并且还要住下去,简直是一棵树,种在了这里。
最近有一个中国人搬了进来,住在靠门的一个房间。我是路过他房门口,听见他电视里的中文声音,判断出来的。
有一天,我在走廊里碰见他。他高高的个子,但臉庞上还有稚气,大约是刚来的。我直视他,脸上准备好了一个热气腾腾的笑容,但是他低着头,旁若无人地从我身边擦了过去。
这孩子,我有些气恼地想,肯定是学理工的。
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这个人很爱笑,而且是一点也不偷工减料的那种笑。以前我有一个男同学,有一天给我打电话,说:“我昨天碰见你,你对我笑了一下,我跟充了电似的,高兴了一天半。”这句话被我广为传播,直到“一天半”被如愿以偿地传成了“一年半”为止。
以后我经常在走廊里碰见他,他还是那副旁若无人的样子。我很想劝劝他,让他面对现实:哥们儿,其实我对你笑,并不是想向你推销牙膏、电饭煲什么的,只是我们一不小心住到了一起。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之间的这个微笑,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既然是迟早要发生的事,那就长痛不如短痛,早点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不就是牙一咬,心一横,笑一个嘛,有那么费劲吗?
但他还是看也不看我一眼,愣头愣脑地在公寓里走来走去。我也开始装糊涂,像走在大街上一样对他视而不见——虽然我们宿舍的走廊不是大街,事实上比大街窄了几十米,窄到一个人给另一个人让道时,都要侧过身去。但是我没办法,我总不能冲到他眼前,用我的老虎钳在他理工科的脸上,钳出一个龇牙咧嘴的笑吧。
终于有一天,一个短兵相接的时机到了。
那天我们一不小心,同时撞到了厨房里做饭。众所周知,做饭是一件费时的事,这就造成了一个局面:我们必须同时在厨房里待上一刻钟。
一刻钟啊!和陌生人待在两米的距离之内,不说话,各自挥舞着一把菜刀,当然是一件恐怖的事。
第4分32秒的时候,我终于憋不住了,决定投降。
“你刚搬来的?”
“嗯。”
“你是学什么的?”
“物理。”
哈,学理工的,我猜对了吧。
“你以前是哪个学校的?”
“科大的。”
我问一句,他答一句;我再问一句,他再答一句。然后呢?没有了。他还是不看我,还是面无表情。我立刻觉得特没劲。他得学了多少物理,才能把自己学成这个样子。
我只好闭了嘴,继续做我的豆腐。爱说话不说话吧,爱笑不笑吧。不就是冷若冰霜吗?我也不是没人可对着笑,你不稀罕,还有人高兴一年半呢。真是的!
“你……你……你做的是豆腐?”我端起做好的豆腐,向厨房外面走时,突然听见这个学物理的小男孩结结巴巴地说。
我一回头,看见这个高高的、胖胖的男孩,他那张稚气的脸上涌现出一个憨厚的、紧张的、但是确实没有偷工减料的笑。
(桃之夭夭摘自上海三联书店《送你一颗子弹》一书,李 旻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