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宝贝
我对奈良持有一种淡淡的乡愁式的牵挂,是因为在此地只匆促停留了一日。在大雨滂沱中游览了法隆寺。雨后初晴的午后,流连于它平实而幽僻的旧巷子里,每每觉得仿佛回到童年的浙东小城。青石路,杂乱交错的电线杆,墙角的秋菊花盆。整个深秋午后,清凉的空气里几乎什么声音都没有。如此相似。现今,记忆中的童年小城早已被改造成商业气息沸腾的新城,奈良却似持久地停滞在一种旧日的意兴阑珊和波澜不惊之中。
在狭窄而悠长的巷子里,走过间或相隔的隐蔽餐厅和宁静的庙宇,见到密密的一小间一小间的手工作坊店铺,陈列着麻布、瓷器、布料、纸张……不经意间走进一个陶器作坊,主人不在,也许在里面的工作间。素色木架上摆出作品,各式杯子、杯托、盘碟,色调和质地看起来细密而温润,简洁、天真之中隐藏着细节上的讲究,是极为稳重、内敛的风格。
一个白色的陶土大盆上,描着清雅拙朴的菊花一朵,线条洒脱的枝叶别开生面。边上有一枚小小的标价签,价格极昂贵。显然,手工作业的主人知道它的分量所在。这样的大盆若搬回家里,是该供起来,还是用起来?按照一贯作风,我也许会把它尽可能融入日常生活之中。日夜相对,时时碰触交会,这样才不辜负美意。也许会用它来盛米或盛水。
在我衡量过它的重量和体积之后决定放弃,它至今还在我的心里时时浮起,从未忘记。从此,我认识到,一个人若碰到心中喜爱的物品,不妨随缘,尽可能与它互相归属,这样彼此才是完整的。
所以,寻常人家需要去尝试领会和体验美好物品的价值。不使用美好的日用品,人的生活氛围就缺少优雅、丰富的能量,缺少心与物之间的惺惺相惜。惜物,惜缘,这本是一种温柔真切的情分。让人心中愉悦的优美物品包围在身边,以此观照内心,本身也是一种熏染。如果人们不需要这些,即使美的物品出现,它们的存在也不会长久。一般境地是,要么被定义成昂贵、稀少,只被一小部分人得到,要么就逐渐陷入惨淡经营、破落消失的境地。
记得一次旅途中,在偏远乡村的农家吃饭,看到主人用来盛汤的青花大碗很有古风——线条疏朗,落笔洒脱,有说不出来的潇洒秀丽。而她用来盛饭盛菜的小碗也一律好看,因使用长久,有些略有缺口,摆放全然不经意。这样有年份的碗,现在城市中人早已无福享用。山里人生性节俭,不愿也无力喜新厌旧,时时替换,所以保留了这些老碗至今。
心有感慨,那真是不复返的时代。曾经普通山野人家的一个汤碗,都有这般风景。
我喜爱的物品,美,可以寻常使用吧,与人的生活贴近,实际而厚实,并不美得超凡脱俗,却美得丰衣足食,心平气和。平日习惯四处搜集瓷器,简单的杯碟盏碗,一只一只包扎妥当,用手拎着大袋,小心翼翼带上飞机,带回家里。它们都是被再三精挑细选的,旅途中人的时间、精力有限,行李重量也有规定。
厨房里有一个玻璃橱柜,专门盛放这些物品。有旧朋好友或远方客人来,挑选若干取出来,洗净拭干,在上面放置坚果、水果、点心、花枝,泡上一壶清茶,桌边小叙。这般,对着如此优美而耐人寻味的小杯小盘,眼目也是清明喜悦的。它们因此组成一段一段美好时光的回忆。
日本的朋友来北京做客,捎带的礼物时常是家人手工制作的。用古布或丝绸缝制的玩偶、布袋、袖套……一针一线,密密实实。这般充满心意的礼物,可以在其中感受到来自他人的情感、热量和内心专注。有时想象做这些东西的人是在如何的场景和心境里手工劳作:午后金色的阳光穿透窗帘,洒落在陈列针线和碎布料的木桌上,一杯茶水幽幽冒出熱气,猫咪在旁边打盹,小庭院里花草开得正盛……因此觉得这些独此一件的小物,是如此心意优雅、端庄并且充盈他人的心。
日常生活才是所有的美之中心,蕴涵着文化的根源。人类的真正价值,就在日常生活中最为直接地得以表现……
(夏花摘自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大方No.1》一书,何保全、于泉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