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话练习曲

2012-09-22 06:08沈宗霖
润·文摘 2012年5期
关键词:道德感阿公脏话

沈宗霖

长居男宿,经常有些铿锵的字眼夹在语句中如炮弹轰隆隆地穿过我的耳朵,炸不了我,炸不了我,因为我已习惯了,我习惯了听脏话。

男孩都应骂脏话,K是这样告诉我的。球队队长,男子气概不停散发,统领球队如率兵出征,脏话是军令是军歌,不得不听,不得不讲,每骂一句,荷尔蒙就增加一毫,男儿们就多敬你三分。我反驳,我是男的,但不会骂脏话。于是他说我是娘炮,句尾还垫着厚厚的脏话,仿佛这样,娘炮这两个字才不会弄脏他高贵的舌根。

于是我对着镜子练习说脏话。一字经,三字经,最长的拖了十六字。嘴歪斜,头抬高,出口刹那要大方自然,不能存道德感,礼义廉耻全要忘。眼神含箭,要够利够煞,骂人时和脏话一起射向箭靶,中了靶心,得分,人人奉你男子汉,你高兴,你不是娘炮,继续骂,好比阿弥陀佛梵音喃喃,念了就能降魔除妖。

在镜子前别扭地练脏话,念着念着,我想起我阿爸。阿爸也是说脏话的。从阿公、大伯到阿爸每个都说了一口流利的脏话。阿公讲脏话,露出槟榔红牙,口齿不清嘴边有泡;大伯讲脏话,温文儒雅,杀气在他温驯的脸上融化;阿爸才是正宗的男子汉,脏话最吓人最粗鄙最没道德感,祖宗八代进阶到九代十代,连小狗小猫都可顺便叫骂。

邻居男孩也会骂脏话,捉迷藏被鬼抓到,糖果卖完,脚踏车落链,他们都骂,嘴里缺了几根牙,骂得漏风,口水牵丝;外省小孩,台语不轮转,北京、上海话混着骂,大家听不懂就笑,笑也减不去他们的锐气一丝一毫。只有我,不会骂,怎么骂都骂不好。他们最后不和我玩,说我讲话太娘。

到了大学还是一样。男宿走廊一步一脏话,车子被偷便当难吃刮台风不放假都要骂。我想到底有什么好骂,为何我就不骂,大多数女孩也不骂。阿爸有天喝醉酒对着小狗旺福说脏话,踹它的屁股要它滚出去流浪,阿母冲向阿爸,也朝他痛骂。抱歉,阿母说,她不该骂脏话。我说我知道,我有捂耳朵。

大人也是说脏话的,何况乳臭未干的大学少男。我对着镜子刷牙,镜子里的我不够有男子气概,骂脏话像读一首徐志摩的诗,我尴尬,我结巴,我决定不讲,不勉强捶男人胸膛显得义气昂扬,不刻意蓄胡须强调我是正宗男子汉,我不说脏话,道德平凡偶尔使坏,饮食起居一切正常。

K对我说脏话,声音里脏话像路边的口香糖,我视而不见绕道避开;又像地雷炸我耳朵,轰隆轰隆,但我听力依旧发达。骂脏话是义气,是团结的口号,K强调。我点头,我微笑,心知脏话是男生沟通的枢纽,启动它就能展开一扇门,进入男孩封闭羞涩脆如玻璃的心房。一字二字三字都是《圣经》,念出来仿佛就置身教堂,大家信仰相同宗教萦绕相同气调,称兄道弟,世界和平。脏话是句子连接词,是标点符号,逗号句号惊叹号,转折语气煞话题,对有些人来说确实必要。

我知道世上有许多话比脏话更坏,脏话只是汤面上浮的几片葱花,有人嫌弃有人爱它;扭曲的谣言和谎话像硫酸,一出口就能造成永久伤害难以愈好;谄媚和拍马屁则像黏腻的方糖,说出来让蚂蚁欣赏,却让别人成为精神的糖尿病患者。我不骂脏话,但我尊重脏话,我打好领带对镜子笑,K打着赤膊对我说你好帅;我们都是男孩,各捧各的《辞海》,各有各的语调,相亲相爱,友情从眼神里展开。

(婉晴摘自《联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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