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伪少
我不愿做校长,深入骨髓地不愿意。
很多人都羡慕我,作为日本赫赫有名的东京大学校长,该是何其风光。他们之所以羡慕我,是因为他们不了解我,更不了解校长这个职位的深刻内涵,
我自认为还是有点心得的,这么多年来,我常常跟学生讲,校长不好做,名牌大学的校长更是压力重重。当然,如果仅仅是来自外在的诸如学术,又或者说应酬方面的压力,本人是不以为然的。可惜。我不得不坦白,自己受的是内伤,在四十年前的那个小村庄。
那个名叫井田下沙的村子,坐落在日本海东岸,也就是我的故乡。那个时候,战争的硝烟虽已飘去。日本的经济也在重新崛起,但这个偏僻的小村子却似乎永远站不起来了,贫困困扰着大多数家庭。幸运的是,我过的是衣食无忧的生活,父亲凭着在政府谋职,总能给家里带来些许好处,在这方面,我是深有体会。
很惭愧,国中毕业那年我没能考上大学,父亲让我再考,所以,额外安排我在村子那所小学里任教,以便有更多的时间复习。我也没有别的选择,简单收拾一下,便奔赴我人生的第一站。
教师,在日本属于崇高职业,备受人们尊重。然而,当我来到目的地——下沙小学,却大失所望,只有五个老师和一位老校长,校舍寒酸得连桌椅都是拼凑的。正值青春年少的我只能告诫自己,既来之,则安之。
人生的第一站,我遇到了影响我一辈子的人,他叫信一君。我亲眼看见他对校长喋喋不休,而校长正苦言相劝:“上面派来的,我也没办法,只能顶替你,你就回去吧。”原来我抢了人家的饭碗,校长看见我来了。赶紧做介绍,但信一君只是冷哼一声便走了,我隐约听到一句话:“靠关系,鄙视!”
就这么一个破教师,还在这么一个破学校,谁稀罕?我自忖也是个才高八斗的角色,应付几个小学生还是绰绰有余的。但是,第二天直奔课堂我才发现,教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没做丝毫准备的我显得非常狼狈。更可恨的是,当我灰溜溜地走出教室时,信一君竟然破口大骂。说我对学生不负责任。
虽然在后来的课堂上我很努力地做了准备,但一些小错误还是难以避免。而信一君就像中了邪似的阴魂不散,没事就找我茬,说我念错了字,教学方法存在问题,要培养小孩子的动手能力等等,令我不胜其烦。
一个大男人,就算我抢了他饭碗,也不至于如此小气嘛!全国都在大兴土木搞建设,何必窝在这小地方憋屈,随便走出去也不会饿死。我很想痛骂信一君一顿,但有人提前代劳了。那天我正在上课,窗外突然传来老校长的声音,他狠狠地骂道:“信一君。做人要有骨气,学校不要你了,只有出去闯荡一番才有人看得起你,你蹲在窗下偷听算个男人吗?”话说得很难听,我看见信一君耷拉着头离开了学校。
我以为事情终于结束了,没想到一个星期后,信一君竟然突然闯进我的课堂。我问他想干什么,他一顿脚,说走顺脚了,接着便夺门而出。我觉得有必要找老校长谈谈,再这样下去课是没法上了。
晚间休息,我前往校长办公室,还没敲门,便听到里面传来对话声,竟然是信一君。他说:“校长,我观察了那小子这么久,发现他知识面很广,教学方法也不错,还很虚心地听取别人意见,这样我就放心了。孩子的教育啊!那是日本的未来,他有责任心,我的责任便可放下,明天我就去东京找事做,特意来向您辞行。”
信一君的话一直埋藏在我心里。责任,这两个字太重太重,它关乎日本的未来,说得太对了,数十年来,我一直把这两个字背在肩上,不敢有丝毫懈怠,我相信会有无数个信一君在背后关注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我很累,但为了这份责任。我不得不坚持。等到不堪重负的时候,我多么希望自己不是一个校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