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名
1980年初夏,我接到电话,一听是张瑞芳老师的声音:“打电话老找不到你,忙什么呐?有空来我这里坐一下。”
我知道她刚从北京回来,以为有什么新闻要说说,连忙赶到她家。瑞芳老师坐在饭桌旁边,她的丈夫严励窝在靠窗的单人沙发里。瑞芳老师笑嘻嘻地说:“也没有什么大事,把你视为朋友,随便聊聊。”
我没有想到,那天晚上我们“随便”聊的,是一曲埋藏在瑞芳老师心灵深处的初恋往事,虽然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但还是那么清晰。
他叫郑曾祜,当年和张瑞芳同在北平国立艺专读书,同在西洋画系。她的画室在楼上,郑曾祜的画室在楼下。他俩每天一起进食堂用餐,放学后一人骑一辆小单车肩并肩地回家。他们的家不在同一方向,郑曾祜总是绕上一大圈将张瑞芳送到家再掉头骑回自己家。节假日,北海、颐和园、香山……无不留下他们的身影。划船、散步、绘画、吟诗、谈艺术、谈理想,但就是没有谈情说爱——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感情是那么的纯洁,最多只是朦胧的爱情萌芽吧。
轻松、浪漫的日子,是那么短暂。其时,日本对华北虎视眈眈,少年人平静的学习环境彻底被搅乱。张瑞芳受母亲、姐姐的影响,很快踏入抗日的洪流,走上街头参加“一二·九”运动,还加入了民族革命先锋队。后来,张瑞芳决心放弃学业,取道武汉,南下重庆,全身心地投入到革命斗争中。临行前,她并没有忘记郑曾祜,动员他和自己一起南下……
聊到此,瑞芳老师叹息了一声:“可惜啊,我们道不同——也不是政治上的,就是各自的人生选择有了分歧。他受他父亲的影响,坚持认为学生应该好好求学,准备到香港继续读书,还要说服我和他一起去……”
分手在所难免。离别的前夜,两人最后一次共进晚餐,郑曾祜一口菜也没有吃,只是哭得泪人似的。瑞芳老师说,她没怎么抹泪伤感,还以为很快赶走日本鬼子后二人就能重聚。但是,命运无常,这一分手,两个人再无续缘的机会。
一腔热血的瑞芳老师到了重庆,整日沐浴在革命文艺的激流中,全身心地献给了话剧艺术,《北京人》《棠棣之花》《大雷雨》《屈原》《安魂曲》……她在舞台上光彩夺目,被媒体和观众誉为“四大名旦”之一。风风火火的革命生活,也冲淡了她对郑曾祜的思念。
但是,痴情的郑曾祜一天也没有淡忘过张瑞芳。经过数年苦熬相思,他辗转来到重庆。再次相见时,心中的恋人已成他人之妻。等到张瑞芳的婚姻发生变故,恢复自由之身时,郑曾祜却又成为别人的丈夫。
解放军南下时,郑曾祜去了台湾,成了台湾大学的教授,后来也做生意。他明白此生再无和张瑞芳接续前缘的可能,但此情绵绵难割舍——在台湾的家里,有一个房间专门摆放着张瑞芳的各种照片,有剧照也有生活照,都是他千方百计从香港报刊上或托朋友觅来的。
1987年,台湾开放居民到大陆探亲,郑曾祜利用到国外进行学术交流的机会,转道来到离开30多年魂牵梦绕的北京。他迫不及待地通过各种渠道找到当年的老同学,又通过他们约到了张瑞芳。大家在北京聚会。席间,老同学们为他俩的重逢举杯庆祝,硬是把他们推在一起照了一张合影。瑞芳老师动情地说:“这是我们一生中唯一的一张合影。”
我曾委婉地问她:“快半个世纪了,还能找到当年的感觉吗?”瑞芳老师的回答是:“人世间,有着太多太多的阴差阳错,但是生命有多长,爱情就有多长。”
后来,郑曾祜再次来大陆,登门看望瑞芳和严励,细心而多情的他给瑞芳老师带来整整一大箱衣服,也给严励订制了两套西装。所有的衣服尺寸都挺合身,有品位。
1999年,严励因患胃癌去世,只差两年就是夫妻俩的金婚纪念日。又过了一段时间,郑曾祜的夫人也在台湾病逝了。
每逢除夕之夜,张瑞芳第一个接到的,总是“小郑”从台湾打来的祝福电话。一个除夕之夜,电话铃照例响了,但电话那头只有呜呜的哭声。原来,郑曾祜中风了,再也不能向她问候,说一句“你好吗……”
再后来,他也走了。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瑞芳老师说,唯有心中的那份牵挂,始终没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