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我去参加一次告别,骑手和马的告别。那匹即将退役的马,它的奔跑再次掀起了大风,草原上绿浪滚滚。
骑手的眼里,大地突然开始摇晃,原来是泪水滑落到了草丛中。马肯定是感觉到了,它仰天一声悲壮的嘶鸣,让天上的白云也跌跌撞撞往后纷纷退去。
骑手的内心羞怯而狂放,他还是一个敏感的人,但远没有一匹马更敏感,马的神经系统特别发达,神经细胞是人的100万倍。任何一个细如游丝的动作经过它身上,它都会抖毛和颤栗。一个羞怯的人成为一个骑手之后,是他和马的相互成全。骑手把马骑得通透了,马和骑手之间也变得通透了。
在他成为骑手后,他发现,一匹马和骑手的相遇,其实好比人间的爱情,骑手和马,他们完成着在尘世里心心相印的奔跑。
骑手告诉我,很多人都认为,马是强悍的,马是不羁的,其实,在马还没有找到最佳骑手前,它是怯懦的,这可以从马那温良如深山老泉的目光中看出来。你什么时候看见马的眼睛像狼的目光那样,露出狰狞与仇恨?马天生是服从的,它的本性就是怀疑和奔跑,你看马受惊后的第一个动作,是跳起来,然后逃跑,直到它自己感觉安全了,才像一个惊魂落定的人一样,在四野闲逛,甩甩马蹄,抽动鼻孔到草丛间嗅一嗅。你看见那些在草原上腾云驾雾般奔跑的野马了吗?它们多半是受到了凶猛动物的追逐,它们是在逃命。
只有骑手找到了马,才迎来了它真正奔跑的时代。回想一下冷兵器时代那些沙场里的战马吧,你可听见它们最后的嘶鸣,穿越迢迢时空而来。在历史的尘雾中,还有多少奔跑的马蹄声响起?“腾昆仑,历西极”的天马,是汉武帝纵横天下的坐骑。“奔腾千里荡尘埃,渡水登山紫雾开”,这是四蹄如风、全身火炭红的赤兔马,关羽千里走单骑的马,就是它。汗血宝马,则是匈奴骑兵决胜千里时的坐骑。
一个骑手和一匹马的最初相遇,往往是这样的。骑手走上前去,欣喜而爱怜地抚摩着它的鬃毛和脖颈,它也安静地享受着这爱昵的动作,这多像一个男人抚摸着他心爱女人的长发。一匹马,遇到了悬崖和深渊,它本能的动作是躲避与退却,这时,如果马背上的骑手显出惊慌失措,这匹奔跑的马很有可能会跌倒或后退,它跨越障碍的雄心和力量,完全来自于骑手的信心和指令。任何退却的信号,都可能让马改变前进的初衷。所以,你看古代那些伴随将军出生入死的战马,几乎没有苟且偷生的怯懦者。战马和将军的爱情,丝毫不亚于“我愿做长风绕战旗”用性命追随将军的歌女。
马,本质上是最善良的。布封在文章《马》里说,马的天性绝不凶猛,它们只是豪迈而狂野,从来不主动攻击其他动物,如果它们受到其他动物的攻击,它们并不屑于和对方搏斗,仅是把它们赶开,它们成群结队聚集在一起,纯粹是为着群居之乐。马是草食动物,动物之间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与它们无关,天地苍苍,草木旺盛,生存的资源何其丰富,所以马总是安详地生活着,没有动物之间的相互妒忌。
这样一匹马,不是和我想象中的美好女子一样吗?与妒忌无缘,吃的是草,没有口臭,打的喷嚏也充满了草木之香。更让我动情的是,一旦忠贞相守,除了共同奔跑,甚至可以为你付出性命。人马合一,一世相依。所以一个骑手这样说,骑手到一定境界后,就是对天地万物升腾起了慈悲之心。
那天,我的这位骑手朋友从马背上缓缓下来,扑向我,和我抱头痛哭。他哭着说,马老了!就像一个孩子,我哪能忍心去吮吸母亲干瘪乳房里渗出的带血的乳汁?在这个时代,我还从没有看到一个人和他的宝马奔驰凯迪拉克告别后,有这样揪心的情景。
月光下,那匹在我们凝望中的老马,成为一幅孤独的剪影,断肠人,只是咫尺之遥。
涛声摘自《齐鲁晚报》2011年07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