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兰
(武夷学院 商学院,福建 武夷山 354300)
《墙上的斑点》(The Mark on the Wall)是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1882-1941)的第一篇意识流小说,于1917年发表在她和丈夫伦纳德合编的《两篇故事》中,也是最早被译介到我国的伍尔夫意识流作品。
伍尔夫不满足于传统小说只讲究故事情节的艺术表现形式,认为“生活是与我们的意识相始终、包围着我们的一个半透明的封套”,有必要“把这种变化多端、不可名状、难以界说的内在精神——不论它可能显得多么反常和复杂——用文字表达出来”[1]。在《墙上的斑点》创作中,伍尔夫试图“将小说相对稳定的格局击碎”[2],寻找能恰当表达其跳跃而丰富思想的小说形式载体,《墙上的斑点》被设计成一篇没有故事情节的短篇小说,所呈现的是“我”头脑中由“斑点”触发形成的多个幻象。《墙上的斑点》文本形式实验体现了伍尔夫在小说创作上的探索实践,自公开出版以来,作为伍尔夫第一篇意识流试验作品,相关研究焦点主要集中在作品意识流技巧处理上。
伍尔夫是20世纪“女性话语”先驱者[3]3。她认识到在当时的父权制社会中,男性凭借“男性话语权”统治世界,女性即使争取到一些平等权力,也还是处在男性统治世界中,女性要想获得真正的平等和自由,必须发出自己的声音,争取“女性话语权”,写作在当时的语境下是“话语权”的物化表现。《墙上的斑点》体现了伍尔夫争取“女性话语权”的努力。伍尔夫说:“要表达我的意思,我就必须回顾、回顾、再回顾;我必须把一样样东西加以实验;我必须试试这个句子再试试那个句子,把每一个字和我头脑中的景象相互参照斟酌,使它尽可能毫厘不爽。”[4]307可见,伍尔夫对其作品严格要求,为更好表达其思想,在遣词造句上是深思熟虑、反复斟酌的。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指出:“无论一部作品多么逼真,它总带有人工设计的痕迹。”[5]伍尔夫在《墙上的斑点》中,为有效传达女性的声音而对其叙述视角、关键词及幻象等进行了精心的修辞设计。
考察The Mark on the Wall①本文所引用《墙上的斑点》英文原文皆出自[6]。[6]人称代词的语用情况(如表1所示),可以看出该短篇小说是以第一人称“I(我)”为叙述视角展开的。
表1《墙上的斑点》人称代词的语用情况
伍尔夫有着自觉的文体意识,曾明确指出自己处于“一个伟大的散文小说时代的开端”[7],《墙上的斑点》作为其意识流小说的践行之作,兼含“散文”及“小说”的文体特征。用第一人称“I(我)”作为叙述视角,制造出一种自述的散文语言氛围,很容易让读者把“I(我)”和作者相联系起来,而不加掩饰的内心独白加剧了这种真实感。伍尔夫“作为一位女性,而不是作为一位忘记自己性别的女性去写作,她的作品里充斥着这种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的性别特征”[8]。《墙上的斑点》的一个细节有所体现,“and I,not being a very vigilant housekeeper(我不是一个警惕心很高的管家①文中《墙上的斑点》中文译文均出自[9]。[9]3)”。“housekeeper”在牛津高阶词典中解释为“管家,尤指女性”[10]722。
“由于长期受到父权制文化的压制,弗吉尼亚一直不敢过于直露地批评父权制社会,而常无奈地搞些文字游戏。”[3]25全篇小说虽没有明确交代“I(我)”是女性,但给读者的直观印象是女性人物,这点得到广泛认可。赫麦妮·李(Hermione Lee)的《弗吉尼亚·伍尔夫》一书中谈道:“她的女性人物——《墙上的斑点》或者《一本没有写的小说》的叙述者,《到灯塔去》的拉姆齐夫人,常常从一份报纸或一本书的边缘抬头看去从而开始了思维之旅……”[11]。更有学者直接评述“她的这篇小说,没有情节,没有环境,除了偶尔三言两语提到实在的物体之外,全部为第一人称作者的呓语、白日梦”[12]。《墙上的斑点》发表于1917年,英国刚结束男性中心主义占主导地位的维多利亚时代(1837-1901年)不久,父权制思想还影响着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50年前,艾米莉·勃朗特在写《呼啸山庄》(发表于1847年)时为了作品能得到公平的对待和减少来自社会的压力,在写作中还不得不采用性别模糊的笔名和选用男性叙述者。伍尔夫敢直接用“I(我)”作为叙述者,已是勇敢之举。伍尔夫在《自己的一间屋》里也有相关论述:“对一位女性诗人和剧作家来说,在16世纪的伦敦过自由的生活就意味着精神紧张和进退两难,而那种处境完全可能置她于死地。倘若她幸存下来的话,那么她所写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会是扭曲的,变形的,是从一种勉强而又病态的想象中产生出来的……我想,毫无疑问,她的剧作不会有署名。她一定会以匿名作避难所……妇女迟至19世纪仍隐姓埋名,柯勒·贝尔(夏洛蒂·勃朗特的化名),乔治·艾略特②19世纪英国女作家玛丽安·伊文斯使用的男性化笔名。,乔治·桑③19世纪法国女作家露西·奥朱尔·杜邦使用的男性化笔名。,她们的作品证明她们是内心冲突的牺牲品,她们寻求使用男人的名字把自己遮掩起来……她们也就向习俗表示了敬意……那习俗认为,妇女引起公众注意是令人厌恶的。”[13]534伍尔夫使用第一人称“I(我)”作为叙述视角,虽具有含糊性,但与19世纪女作家竭力遮掩之举相比较,却要进步、勇敢得多。
《墙上的斑点》中“I(我)”的独白几乎占满全篇,在全文中强势出场,表达对人生、死亡、自然和文明,对战争、对惠特克的尊卑序列表等种种看法。小说中仅出现6次的男性人称代词“he(他)”,只分布在3次具体场景中。而这仅有的3次短暂出场,也是为伍尔夫的反父权制声音服务的。
场景1:“he(他)”首次出场是在“幻象1”④文中的幻象编号“幻象1”等是从由“斑点”触发而引起的幻象开始计算,不包含开篇时的潜意识幻象。中。“他”说他们搬家是因为想换一套别种式样的家具。别致的新款家具,连同房子墙上挂的那幅艳俗贵妇“赝品”小肖像画,都是工业文明的产物,由生产线大批量生产出来。英国工业革命后,工业文明迅猛发展,原本平静的田园生活被打破。人也同时被异化成了物化的人,“他”一味追求物质上的享受,甚至为此不惜放弃家园。女性具有与男性截然不同的阴性文化气质,对土地和家园有很深的眷顾,故“我”能保持冷静,清楚地看到工业文明对人精神世界的入侵和摧残。话不投机半句多,没等“他”说完,“我”的思绪已经走远了,就像坐火车一样飞逝而去,没留给他更多的话语权。
场景2:“幻象3”中出场的一名男性,开始假想是莎士比亚,可马上就接着说“Shakespeare...Well,he will do as well as another.A man who sat himself solidly in an arm-chair,and looked into the fire(莎士比亚……不管是他还是别人,都行。这个人稳稳坐在扶手椅里,凝视着炉火[9]3)”。连大名鼎鼎的“莎士比亚”都是可有可无,可以随意被替换,在此更是直接被替换成了不定代词指示下的任意男性“a man”,此举是伍尔夫有意消解男权的修辞处理。选取文学巨匠莎士比亚为父权制下成功的代表人物,是同样是作家身份的伍尔夫的经常行为。伍尔夫眼中的莎士比亚之所以能成为文学巨匠,首要原因是在他的时代,他是一位男性。伍尔夫在《自己的一间屋》中就虚构了一个莎士比亚妹妹的故事,妹妹和他一样有才华,但注定是不幸的命运。根据互文性原理,我们可以看出伍尔夫对于父权制社会压制女性的现状极为不满。联系伍尔夫自身的成长经历,可以更清晰地解读其反父权制思想来源。伍尔夫的父亲虽然亲自教育她,可却“遵循着那个时代习俗惯例的指令,把多得多的金钱和关注倾注给了男孩而不是女孩,以至于弗吉尼亚日后非常愤慨于全部家庭资金都用来给男孩子提供良好的教育,却撇下她和姐姐范尼莎去接受父亲和杂七杂八的家庭教师的仁慈施舍”[14]。伍尔夫很是感慨她的兄弟索比能上剑桥大学而她没能够,以至于后来成名了还一直都幽怨自称是“没有受过任何教育”[15]95。
场景3:“幻象4”中“退役上校”在忙完战事后还终极一生考证“营地说”。“退役上校”是男性的典型代表,毕生追求战争,即使在退役后,甚至临死前最后想到的还是“营地和箭镞”,却忽视了妻子和儿女。伍尔夫认为战争根本是父权政治体制的产物,“勋章、绶带、学士帽、礼服长袍等只是父权社会体制异化作用的象征符号,它们明显地起着压抑、僵化和毁灭人性的作用。它们使男性对权势和财富充满渴望和贪婪,使他们为此对占有、斗争、厮杀抱有病态的热情。”[3]32上校终极一生的追求在“I(我)”看来是毫无价值可言的,最终“I(我)”用反复句式“我真的不知道它到底证明了什么。不,不,什么也没有证明,什么也没有发现”[9]6强烈地否定了男性这种对战争的病态热情。
伍尔夫《墙上的斑点》中,对第一人称“I(我)”的女性叙述者修辞设计和男女各自话语权的此消彼长的修辞处理,正是她女性主义思想的反映。在父权制社会环境中,伍尔夫通过对小说叙述视角的特殊操作,突破传统,让女性发言、男性失语,表达她渴求获得平等地位的理想和努力。
The Mark on the Wall文本的形符数为3140个,作为一篇短篇小说,我们很容易能观察到其关键词是“mark”,在全文中的语用频率为14次。利用语料库检索软件Wordsmith Tools检索小说关键词,量化呈现了全文中“mark”和“wall”的出现频率分别为“14”和“13”,位居第一位和第二位,进一步检索“mark”的搭配词情况,可以判断“the mark on the wall”为小说的关键词组[16]。
《墙上的斑点》是最早被译介到我国的伍尔夫意识流作品。著名学者叶公超将该小说译为《墙上一点痕迹》,刊发在《新月》1932年9月第4卷第1期上,并作了简短的评论《墙上一点痕迹·译者识》[17]。《墙上的斑点》为现通行的小说译名。把“mark”翻译为“斑点”,符合“mark”在牛津高阶词典词义项中的最基本义“stain,spot,line,etc,esp one that spoils the appearance of sth(痕迹;污点;斑)”[8]906。“mark”在词典义项中还有一个是“symbol on sth to show its origin,ownership or quality(表示来源、属有关系或品质的标签,标记)”[8]906。伍尔夫的ARoom of One’s Own(《自己的一间屋》)也有用到“the mark on the wall”词组,王还的译本把“the mark”译为“记号”。尝试也把《墙上的斑点》中“mark”理解为“记号”。“记号”是符号的一种,根据索绪尔的语言符号理论,符号具有能指和所指。尝试根据每次“mark”出场即对应触发产生的幻象物的物理属性来区别其对应的符号属性,可分为“文明符号”和“自然符号”(见表2),有助于更清晰地厘清伍尔夫精心安排的修辞设计的意图。
表2 “mark”具体对应幻象的符号能指和所指
小说文本中关键词组“the mark on the wall”是推动全文进展的叙述动力,在文本中触发主人公“我”依次产生了多个幻象。每次“mark”触发产生的幻象物不是随意性的,隐含存在一定的逻辑性。“我”第一次看见墙上的那块斑点时,猜它是“一只钉子留下的痕迹”。钉子是工业文明的产物,所以可以把它定义为“文明符号”;第二次“我”还是弄不清那个斑点到底是什么,又觉得“它不像是钉子留下的痕迹”,这个时候没有确定是“自然符号”或“文明符号”,符号属性不确定;第三次猜它可能是“一片夏天残留下来的玫瑰花瓣”造成的,“玫瑰花瓣”具有自然属性,是“自然符号”;第四次凸起的斑点触发的是“它们不是坟墓,就是宿营地。在两者之间,我倒宁愿它们是坟墓”,“坟墓”是人的自然归宿,是“自然符号”,而“宿营地”是战争的显现物,是文明发展的负面符号,归属于“文明符号”,二者之间,“我”选择的是“坟墓”这个“自然符号”;第五次,“木板上的裂纹”显然是“自然符号”;第六次谜底揭晓,墙上的“斑点”就是蜗牛,蜗牛是自然生物,是“自然符号”。
“我”对墙上的斑点的猜测形成了意识流,从最早的“nail”(钉子)到最后的snail(蜗牛),多出来的“S”是蜗牛螺旋形外壳的仿拟,同时体现“我”内心的曲折意识行为过程(见图1),从开始的判断是“文明符号”到不确定,中间经历了心路选择过程,最终多次下意识地把“墙上的记号”想象成“自然符号”。
图1 从nail到 snail曲折意识行为过程
“我”的意识幻象经过多次曲折选择,最终确定的是“自然符号”,反映了伍尔夫崇尚自然的生态思想。伍尔夫清楚地认识到,工业文明的快速发展使得现代人尤其是男性对“自我”身份产生了焦虑。幻象4中牧师收到了上校的来信,“觉得自己颇为重要”[9]6,为了比较不同的箭镞需要到乡间和本州首府作多次旅行,牧师对这种旅行乐此不疲,甚至希望营地或者坟墓的重大问题长期悬而不决。他的夫人也从中得到释然。牧师从别人那得到了首肯,自然不会再缠着妻子,妻子才有空去“做樱桃酱或收拾房间”[9]6。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性扮演的是“家庭天使”的角色,伍尔夫的父亲也“总是需要有女人同情他、奉承他、抚慰他”[18],常常需要从妻子那得到“赞美”来满足自己的自怜心。伍尔夫很不满父亲的这一举动,称这为“撒谎的气质”,在《到灯塔去》就描绘了这样一位性格的哲学家。
工业文明带来了丰富的物质产品及衍生物,如幻象1中贵妇肖像画赝品和新款家具;幻象2中装着订书工具的浅蓝色罐子,还有鸟笼子、铁裙箍、钢滑冰鞋、安女王时代的煤斗子、弹子戏球台、手摇风琴、珠宝;幻象5中“每件事都有一定的规矩……星期天的午餐、星期天的散步、庄园宅第和桌布……惠特克的尊卑序列表”也是工业文明的产物。人类过度热衷追逐这些物化的工业文明产物,必然导致异化的人生。伍尔夫清醒地认识到,和飞速而逝的人生自然状态相比,这些原本以为重要的物质产物其实是一文不值的。伍尔夫用了几个比拟来形象描述人“生活的飞快速度(the rapidity of life)”[9]3:
One must liken it to being blown through the Tube at fifty miles an hour—landing at the other end without a single hairpin in one’s hair![6]
一个人以一小时五十英里的速度被射出地下铁道,从地道口出来的时候头发上一根发针也不剩。[9]
Shotoutatthe feetof God entirely naked![6]
光着身子被射到上帝脚下![9]
With one’s hair flying back like the tail of a race-horse.[6]
头发飞扬,就像一匹赛马会的跑马尾巴。[9]2
人的一生如白驹过隙,而这“一切都那么偶然,那么碰巧”[9]3。“花了多少心血节衣缩食积蓄起来的”[9]2文明的产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最终它们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全都丢失了……也遗失了……散失”[9]2。伍尔夫用一串的比喻,形象地提醒读者在物质面前需要拥有清醒的头脑,这无疑在今天都还具有现实意义。
女性由于具有孕育生命、哺育后代的能力,与养育万物的自然有着天然的认同感,二者经常互为隐喻,如“大地母亲”,“处女林”等。“女性亲近自然是克服并幸存于男性社会的一个重要策略”[19]。自然能抚慰女性,是女性心灵的栖息地。当无法对现实、对陈规、对惠特克尊卑序列表提出非议时,“大自然忠告你说,不要为此感到恼怒,而要从中得到安慰;假如你无法得到安慰,假如你一定要破坏这一小时的平静,那就去想想墙上的斑点吧。”[9]7伍尔夫反复提议关注“墙上的斑点(自然意象)”来打断不愉快的思想,并用一组排比句式强势表达“这些全是我们喜欢去想的事物”:
我喜欢去想那些像被风吹得鼓起来的旗帜一样逆流而上的鱼群;
我还喜欢去想那些在河床上一点点地垒起一座座圆顶土堆的水甲虫。
我喜欢想象那棵树本身的情景……
我还喜欢去想这棵树怎样在冬天的夜晚……[9]8
伍尔夫喜欢的“这些”全是自然。小说中还勾勒了“一个十分可爱的世界。这个世界安宁而广阔,在旷野里盛开着鲜红和湛蓝色的花朵。这个世界里没有教授,没有专家,没有警察面孔的管家,在这里人们可以像鱼儿用鳍翅划开水面一般,用自己的思想划开世界……”[9]7这个美好世界存在的前提是“假如没有惠特克年鉴——假如没有尊卑序列表”[9]7。此处对“惠特克尊卑序列表”的反复强调,实际上反映了伍尔夫清醒地明白现实的残酷;“这条思路至多不过白白浪费一些精力……谁又能对惠特克的尊卑序列表妄加非议呢?”[9]7反映了她对女性在争取独立平等的道路上的艰辛的唏嘘与无奈。
《墙上的斑点》中“斑点”意象贯穿全文,连接多个幻象合为一体。作家“独特的区别他人的意象结构,这种结构甚至在他早期的作品中已经出现,而且也不会也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20]。确实,和意识流开山之作《墙上的斑点》一样,伍尔夫后期大多数作品标题就是其作品的主题意象,如《雅各的房间》(Jacob’s Room,1922)的“房间”,《到灯塔去》(To the Lighthouse,1927年)的“灯塔”和《海浪》(The Waves,1931年)的“海浪”等。这些主题意象往往是串联起全小说的重要线索,在表现主题思想上起关键性的作用。最终墙上的“斑点”的谜底是“蜗牛”。“蜗牛”意象是本文的主题意象。
“蜗牛”意象在伍尔夫以后的作品中也出现过,如《楸园杂记》、《奥兰多》等。“蜗牛”意象对于研究伍尔夫思想是一个重要线索。众所周知,“蜗牛”一生都背着自己的“房子”(蜗壳)到处自由行走。伍尔夫在《自己的一间屋》中用“房子”隐喻女性自由的生存空间,表达了女性对拥有独立自由空间的渴望。
德国作家格拉斯在《蜗牛日记》中把“蜗牛”视为是“忧郁和乌托邦之间的中介”[21]。蜗牛这个特质用来描述伍尔夫恰如其分。伍尔夫是个严重的抑郁症患者,最后是投河自杀的;伍尔夫也表现出其乌托邦主义的一面。她的《自己的一间屋》中描述了理想的人的形象是“雌雄同体”,“在我们每个人当中都有两个力量在统辖着,一种是男性的,一种是女性的……正常而舒适的存在状态,就是在这二者共同和谐地生活,从精神上进行合作之时……伟大的脑子是雌雄同体的……只有在这种融合产生之时,头脑才变得充分肥沃,并且使用其所有功能”[11]578。在作品《奥兰多》(Orlando:A Biography,1928)中,更是塑造了“雌雄同体”的完美代表人物奥兰多。正如林德尔·戈登所说,在《奥兰多》和《自己的一间屋》中,“伍尔夫玩味着关于对立性别的理想结合物的观念”[13]267。伍尔夫认为人类只有撇开自身性别,进入一种雌雄同体的状态,才能消除由于性别差异带来的不公,从而实现真正的两性和谐相处。而蜗牛正是一种雌雄同体的动物,一只蜗牛身上同时具备雄性和雌性两种生殖器官。伍尔夫在批评父权制的同时,用雌雄同体的“蜗牛”意象隐喻建构她理想中的“人”的形象,表达了她的两性和谐共处、共同发展的理想。
伍尔夫作品常常把对男权主义的批判与对军国主义战争的控诉联系在一起[22]。这篇小说发表的1917年,一战的战火正在熊熊燃烧,英国接连不断的战事困扰着伍尔夫。伍尔夫的“意识流”创作给人一种战火纷飞的形态仿拟印象。“心灵接纳了成千上万个印象——琐屑的、倏忽即逝的或者用锋利的钢刀深深地铭刻在心头的印象,它们来自四面八方,就像不计其数的原子在不停地簇射……”[4]7
战争幻象占全文的绝对笔墨,不仅首尾呼应,中间还多次出现(见表3),可见战争幻象在伍尔夫的意识流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
表3 战争幻象分布与整体形态
开篇的幻象是关于“战争”的潜意识幻象。这个幻象不是由“斑点”直接触发,而是在第一次看到墙上的斑点时,由“火红的炭火”引发的幻象,相似的颜色是二者转化的桥梁。“it is an old fancy,an automatic fancy,made as a child perhaps[6](这是过去的幻觉,一种无意识的幻觉,可能是孩童时期产生的[9]1)”。根据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可见战争问题是“我”的内心深处最大的困扰。“骑士”身穿铁质盔甲,颜色不可能是红色①“红色骑士”只是俄国童话人物个案,和“黑色骑士”、“白色骑士”称呼无异,和这里的表述意义不同。,这里的“鲜红的旗帜……无数红色骑士”应该是展现一幅激战的画面,流血的骑士在鲜红的战旗指引下潮水般转战疆场。战争在“我”内心深处是充满血腥的场景。
小说结尾“有人(somebody)”说要出去买份报纸。报纸作为文明的产物,记录的是当下发生的有意义的事件,从“Curse this war;God damn this war!(该死的战争;让这次战争见鬼去吧!)[9]9”这句话可见,当时的报纸整天报道的都是战事。新闻除了战争还是战争。战争是文明发展的产物,同时战争又无情地摧毁了人类的文明成果,人类的其他生产活动都因此停滞下来。所以“不过买报纸也没什么意思……Nothing ever happens(什么新闻都没有)”[9]9。
伍尔夫不仅开篇用潜意识强调战争对“我”的深层影响,而且在结尾处呼应战争的危害性,中间也穿插了若干战争幻象加强修辞效果。如幻象3中,“我”不是一个警惕心很高的管家,造成壁炉上的尘土,这样的“尘土”成为与特洛伊遗址连接的桥梁。特洛伊城因荷马史诗中的特洛伊战争而闻名。伍尔夫对特洛伊文明十分了解和欣赏。特洛伊城址的文化堆积分作9层,特洛伊战争的年代在公元前1250年~前1000年的第7层,历经了第8、第9层后,终于在公元4世纪,特洛伊城最终湮没。所以伍尔夫说“这样的尘土把特洛伊城严严实实地埋了三层”[9]3。曾经有着辉煌发展历史的城市,在历经战争摧残和时间流逝后,最终消失在战争硝烟和历史尘土中。伍尔夫以著名的“特洛伊战争”为例展示战争的巨大破坏性,曾经苦心积虑建设起来的文明城市最终留下的只是一些文明碎片——“只有一些罐子的碎片”[9]3。
伍尔夫眼中的战争是“破坏、死亡、丧失理智和毁灭文化”[3]54,是父权政治体制的产物,伍尔夫在她后来的作品《三枚旧金币》中更是直接指出男性具有占有和侵略的本能,是导致战争的根本原因。正如前所述的幻象4中“我”对“退役上校”毕生追求战争的质问和回答“它到底证明了什么?什么也没有证明,什么也没有发现”,伍尔夫用坚定的否定话语表达了对男性热衷战争的控诉。
伍尔夫作为“女性话语”的先驱者,写作是她争取“女性话语”权的一贯手段。《墙上的斑点》作为伍尔夫的第一篇意识流小说,其意识流写作手法的光辉往往掩盖了隐含其中的“女性话语”精巧的修辞设计。当今社会仍然普遍存在性别歧视、战争及生态危机等诸多问题,伍尔夫的女性主义思想仍然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值得大家进一步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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