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ephen Moss
“我在这艘小船上待了还不到24小时——他们总把潜水艇称为‘小船而不是‘舰艇。我现在是在水下60米的地方写这篇日志。抱歉,我说得太早了,我们刚刚上升到了潜望高度,也就是水下18米,而且与此同时,我放电脑的桌子也开始上下晃动了。幸好我不在卫生间里。”
这是英国《卫报》记者史蒂芬·莫斯的航海日志。今年早些时候,莫斯登上了皇家海军舰艇队“凯旋”号,从希腊的克里特岛开始,在六天的时间里体验了一把核潜艇上的生活。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事项呢?执行官员大卫·科斯比给出了这样的忠告:“当我们下潜的时候千万别去厕所。因为到时候防水板会弯曲,你就打不开门了。”
“我打定主意要一直跟着科斯比,他可是这艘船上的二当家,”莫斯在日志中写道:“我以前从未搭乘过潜水艇,对于这种密闭的空间也并无偏爱。我计划六天之后在直布罗陀海峡下船,但船长警告我说,万一到时候海上雾很大的话,船无法靠岸,我也就没法顺利下船了。”
怀抱着不安与期待,旅程开始。
氧气小偷与海豚徽章
凯旋号去年在利比亚大出风头,他们在打垮卡扎菲的任务中发射了关键的导弹,击中其住所的那一枚即出自他们的手笔。船长罗伯特·邓恩认为自己的队伍并没有得到足够的媒体关注,他们本应该获得更多的嘉奖才对;他毫不掩饰自己对名誉的渴求,有一天在吃早餐的时候,他引用了《亨利五世》中的名言:“要是渴求荣誉也算是一种罪恶,那我就是人们中罪大恶极的一个了。”他还有另外一句座右铭:“怯懦的人一无所成。”这句话大概出自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这本书就在他船舱里的书架上放着。
这是邓恩船长的最后一次旅程。他48岁了,在经过三年的凯旋号指挥生涯后,他将转为文职,过稳定的生活。再过一个星期,他,还有军士长西蒙·约翰逊,都将告别大海回归陆地。
在回顾过去30年的海上生涯时,约翰逊军士长说他以前从未想过要成为一名潜水艇员。“我在1983年被选中了,又没有什么别的选择。我曾尝试离开这里,因为我可不愿意一直待在潜水艇里。你问问其他人对潜艇的看法就知道了,他们会说,‘那里脏乱嘈杂,可怕至极,而且你洗不了澡,全身发臭。”他说,“不过那都是以前的故事了,现在条件要好得多。”
水面之下的社会是一个精英团体,他们彼此依存融洽,亦不像海面舰船那样阶级分明。当然,上下级和军衔的差别依然存在,但在如此封闭的空间里,海员们知道你必须完全信赖、依靠彼此才能生存,于是兄弟情谊自然产生。就像是那些高门槛的俱乐部一样,他们甚至还有自己的标志:军官也好,普通士兵也罢,只要一个人成为了一名潜水艇员,他就能得到一个徽章,上面有两只海豚还有一个王冠。得到了这个徽章,就意味着在紧急情况发生的时候,你能成为助力,而不是大家的拖累;而在此之前,用潜水艇员的行话来说,你就是个“氧气小偷”。
负责将“氧气小偷”们训练成海豚徽章持有者,是军士长保罗·弗兰的工作。他是个招人喜欢的苏格兰人,但偶尔也会显得很吓人。他对实习生的要求极高,对这些“氧气小偷”们严苛得近乎无情:“对于我来说,这些人在合格之前都是废物。”他大方地承认,“我就是个恶棍,不过这都是为了他们好。”
目前,船上正在受训的实习生有6名。为了获得他们的海豚徽章,他们需要对船上的每一样东西了如指掌,包括那几千个阀门各自的用途,等等。他们随时都可能要接受测验,而为了记住手册上的内容,他们不得不牺牲自己的睡眠。倘若是从海面转来的军官,他们还可能会受到排挤——这个时候民主平等什么的全然不管用,除非你能一一展示每一个阀门的功用;“别开什么玩笑了,你得自己弄明白这些东西。”弗兰军士长说,“在此之前就忘了睡觉这件事吧。”
“永远不要阻止我做梦”
潜艇上有两个分隔的世界:前半部分,是大家睡觉、吃饭和作战的地方;后半部分则是发动机所在的地方,而核反应堆就坐落在分割前舱与后舱的通道之下。吃着在引擎节流阀上烤好的土豆,海员们介绍说,潜水艇员就可以按照其所在位置而分成两种,一种专事作战,一种负责让引擎工作。按照一位后舱艇员的话来说,就是“我们给力,他们猛打”。
艇上的工程师们把核反应堆称为“大壶”。像这种快速攻击潜水艇,其动力就来自于此。它不需要经常靠岸补充燃料,于是其便利显而易见;然而带着它在船上亦是一个巨大的责任,如同中尉指挥官安迪·夏普所言:“尽管它不会爆炸,但它可能会熔融。要是一艘核潜艇出了事故并导致核反应堆崩塌、熔融然后从船底掉下去的话,我们就再也别想有核动力舰队了。那将是核潜艇的末日,就是这种级别的责任。”所幸的是,在海军使用核潜艇的半个多世纪以来,他们还没有出过任何重大事故。
在舵手马克·瑟斯顿的桌子上方挂着一个标牌,上面写着“早安,让压力来吧”的字样,这或许就是他们真实心声的写照。
像凯旋号这样的快速攻击潜水艇装配的是传统巡航导弹,英国有七艘不同级别的此类舰船,另外还有四艘装载了核弹的潜艇,其中一艘永远处在巡航状态,一旦接到命令,即可发射其所携带的三叉戟核弹。这些装配了核弹的舰艇被称为弹道导弹潜水艇或者轰炸艇,它们的长度为180米,体积大概是凯旋号的两倍。海员的人数当然也更多,而且据曾经在那上面服役的人所说,那里简直无聊透顶。“他们的工作就是保持缄默,”一名士官说,“跟外部世界完全没有联系。”轰炸艇总是保持在一个恒定的深度上,移动非常缓慢,竭尽全力避开侦查。动辄就有三个月的假死时间,然后180个人生活得像一条比目鱼,哪怕是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一样。许多人都选择了进修开放大学的学位来打发时间。
有人告诉我说,在某艘轰炸艇上,海员们经常会假装自己是摩托车来自我娱乐,而且这是真事——在凯旋号上他们也会说“来转一个”,意思是讲个故事,这个词的意思就是从摩托车那件事上引申来的。你看,即使是在这样一艘快速攻击潜水艇上,要是没什么可攻击的对象,而你又烦透了倾听鲸鱼的声音或是假装瞄准附近的驱逐舰的话,那生活可真是无聊透了,所以人们就转向另外一个世界来寻找乐趣。
于是他们养了一只獾。或者说,他们认为自己养了一只獾。根据船员们的说法,这只獾在巴林被水冲了进来,于是他们把它抓起来养着,而且养得还不错。这是个多好的故事啊,唯一的问题是——巴林有獾吗?“这可以帮助大家舒缓压力,”一位高级海员说,“想要时刻保持100%警觉度是很辛苦的;当我们提到獾的时候,大家就会冷静下来,可以更加放松一点。”这种幻想对于海员来说十分重要,如同一位船员的文身所示:“永远不要阻止我做梦。”这大概对他们所有人都适用。
抱着导弹睡觉
船员们每天工作12个小时,每六个小时一班,在1点和7点时进行轮换。因为工作时的温度很高,所以后舱工作的每班时间要短一些,但是班次更多。在不工作时,大多数人会留在他们的“架子”里,但在潜水艇里睡觉全然没有乐趣。船长有单独的一间小船舱,高级军官几人合住一间,然后其他的人,就只能都挤在又热又窄的臭烘烘的集体宿舍里了。床位十分有限,所以有些刚来的菜鸟不得不在其他人去值班以后才去睡。
想要在铺位上动一下都很困难,坐起来就更不可能了,如果你试着翻身的话,很可能会翻到地上去。你还需要给氧气面罩还有其他安全装备腾出位置,再加上你自己的一大堆东西。每个铺位上都有一个通风口,这能稍微起到降温作用,但不好的地方就是,它会一直往你的右耳里灌冷气。“要是这风不吹的话才糟了,那说明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一位船员很肯定地告诉我。
有一些人提到了“棺材梦”,就是噩梦,他们梦见控制室被水淹了,或者自己被鱼雷追。值得理解,因为这些小架子确实很像棺材。所以他们说更好的选择是睡在“炸弹商店”里,就是存放导弹和鱼雷的地方。那是船上最安静、最宽敞的地方,而且抱着一个18英尺长的导弹睡觉会让你觉得很凉快。
这种生活当然不容易,有一小部分人,在水下过了几年就变得神神叨叨的。这里没法好好睡觉,没有隐私,说话、吃饭、做的事都一直在重复,还有潜在的危险。“平常吵吵闹闹的人突然安静了,安静的人突然吵闹起来,这都是迹象。”一个老船员说。约翰逊军士长记得,曾经就有一位经验老道的潜水艇员突然就动摇了,他开始把每一个他认为对自己不好的人记在小本子上,在他离开的时候,他告诉约翰逊“你也在我的名单上”。最终,他只在被任命为救援艇的船长时才同意被调走。
当然,只有很小的一部分人会变得神经错乱。在这些潜水艇员之中,他们大多数都进入了一种例行公事的状态,他们工作、睡觉、读书、看电影,有时候也会“转一个”或者“喷口水”——“喷口水”也是他们的行话,意思是发牢骚,通常是调侃食物。“啊,你在蘑菇汤里找到了一个蘑菇。”加雷斯·巴斯福德中尉示范着喷了一次,“你简直无法相信,这些受过良好教育和严格训练的皇家海军军官们在换厕纸这件事上竟是如此无能。”
零容忍
在凯旋号上,有一个船员是公开的同性恋者。“他们对待我跟别人没什么差别,”他说,“一开始我没跟别人讲我的性取向,我不喜欢主动去说,宁可他们来问我。但开诚布公地承认总比试着否认要好,否则人们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就会开始散播恶毒的流言。”他承认自己因为性取向的不同而遭到过嘲笑,但他说,反正每个人都会有一两个笑柄。“嘲笑这种事情不会困扰我,我就当它耳边风。某天总会轮到你头上,你就当没事,把它忘记就行了。”
关键是这种善意的开玩笑不能发展成恶意欺凌。在过去这十年里,海军对平等和多样性十分敏感,对欺凌行为更是毫不手软——因为在这种小规模的团体里面,欺凌行为会破坏团队精神。34岁的克里斯托弗·赫伯特就说自己从未在这里遭受过种族歧视,“在这里是零容忍。”他说。
他们有时也会聚在一起看电影,其中有一部是由加里·格兰特和托尼·柯蒂斯主演的《粉色潜水艇》。他们肯定看过好多次了,但还是喜欢得不行,科斯比在看电影的时候很容易哭,因为他实在是太想念自己的孩子了。安迪·夏普总结说,在船上最受欢迎的电影应该是这样的:“少许暴力,从头到尾穿插着笑料,要有恋爱元素,飙车大战,到最后一定要大团圆结局。”因为这些看上去坚强木讷的潜水艇员,即使是像弗兰军士长那样自诩的“恶棍”,也都有着一颗柔软的心。
在六天的核潜艇生活后,莫斯将这一段经历变成文字,发表在《卫报》上。在全文的最后,他是这样写的:“我最终还是想办法在直布罗陀下了船,当时的风浪很大,而潜水艇离海岸还有两英里。一艘小艇开了过来,靠在潜水艇边上,然后一个船员把我推到了小船上。跳的时机真的十分关键,要是做得不好,就真是要掉下水去了。我倒栽葱地跌进了小船了,还扭伤了肩膀,我真不是一个做潜水艇员的料。作为离别礼物,船长送给我一个荣誉海豚徽章,我会永远把它当成我的宝贝。尽管我有许多缺点,但我感觉自己开始成为了那艘船上生活的一部分。就像那只獾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