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怀念——纪念父亲沙飞、母亲王辉双双百年诞辰

■ 王少军

永远的怀念
——纪念父亲沙飞、母亲王辉双双百年诞辰

■ 王少军

有一种精神，穿越历史的云烟，历久弥新。有一种怀念，历经时代的风雨，更臻醇厚。

自从我的父亲沙飞和母亲王辉1933年结婚以后，就有了我们这个家庭。

父亲母亲曾经幸福地生活了几年，他们有一对可爱的儿女，是一个有文化、有情趣的温馨的小康之家。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打碎了这个温暖幸福的家庭。从1936年起，父母亲各自走上抗日救国的道路，两个儿女流落为难童，夫妻二人天各一方。

作为中华民族危难时刻的摄影家沙飞的妻子——我的母亲，既要工作挣钱抚养两个孩子，又秘密参加了抗日救亡运动。传统的看法使她一时无法理解父亲搞摄影的意义，她的误解使父亲不辞而别。母亲含着自己提出 “离婚”的这颗苦果，走上了抗日的道路。在几年的时间里，母亲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家庭破碎了，她重复了自己十多岁时起连续十来年里失去7位家人的恶梦。

直到抗战胜利，这个家庭奇迹般团聚了。父亲在艰苦的战争环境中，开创了伟大的事业，给中华民族留下了一份厚重的宝贵财富。母亲也从一位电报局的职员，经过战争的洗礼，锻炼成为我们党的干部。这个家庭又兴旺起来，由四口之家变成了七口之家。战争结束了，父母亲为之奋斗的理想的幸福生活即将来临。然而，父亲却突然离世了！

父亲在人生百年的长河里，仅仅活了38年。历史对沙飞的特殊偏爱，就是让他永远是那个38岁英俊壮年的英雄形象！

再次失去父亲的母亲，又挑起了抚养5个子女的重担。那时，我妈妈38岁，最大的孩子16岁，最小的只有1岁。妈妈的勇敢与坚强，培育了孩子们的自爱、自重与自强精神。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妈妈也在孩子们的簇拥下安度晚年，享年94岁。基本上走完了人生百年的岁月。

“他不算是个好丈夫，也不算是个好父亲。”因为他是为摄影而生的！在5个子女心中，父亲便是这样的形象。然而，已届知天命甚至古稀之年的子女们，依然在为父亲而奔走，为了那个永远38岁的父亲！父亲,永远是这个家庭的骄傲！母亲，也永远是儿女们心中的楷模！

有人说：新闻摄影使沙飞短暂的人生道路显得无限宽广而悠长；新闻摄影的生命力正继续着他的活力和生命。

1980年代初，我们全家开始为纠正父亲的错案而奔波。

家中5个子女中，老三王雁是最让我妈妈操心的。然而，血缘的强大力量激活了老三的灵感和历史使命感，从此改变了她的生活。1995年开始，以王雁为中心的沙飞、王辉的后人自觉背负起历史重任，让世人重新认识沙飞。沙飞的生，沙飞的死，沙飞的死而复生，都震撼着人们的心灵。王雁做着前人所未曾做过的事情，这一做就是十多年。她甚至在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的时侯，还坚持躺在地上敲电脑、躺在行进中的车里指挥策划着大型活动。父亲在默默地 “注视”着她，母亲在坚定地支持着她。 “在她还原父亲的过程中，她的态度和操作方式，已经成为整理中国摄影史独一无二的范本和资料来源。因为鲁迅们，沙飞成为昨日之沙飞；因为王雁们，沙飞成为今日之沙飞！”

父亲离世时，我还未满1岁，父亲离我很遥远。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我和妈妈在一起生活的时间最长，妈妈对我的影响最深。

我的妈妈长得端庄美丽，大而明亮的眼睛，笔挺的鼻梁，高挑的身材，优美的身段，简单而高贵的气质，还有那沉稳浑厚的女中音。虽然经过了几十年风霜雪雨，即使到了90多岁，依然气度不凡。我妈妈的举止优雅、落落大方，充满智慧和幽默的谈吐，还有那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深深吸引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1945年底，沙飞、王辉一家四口在张家口团圆

人们尊敬我的妈妈，不是因为她身上带着高官的光环，而是她光明磊落、艰苦朴素的工作作风，以及宽阔的胸怀。

记得在 “文化大革命”中，有些人揪斗我的妈妈，甚至抓住我爸爸的事——这对我妈妈来说是最痛苦的事，大做文章。当时，我妈妈几乎再次被爸爸的事击倒。那天的情景我至今历历在目：一天，我妈妈拖着极其疲惫的身躯回到家，表情凝重。我几乎吓坏了，知道出大事了。接着有位银行的同事对我说，你看好你妈妈，不要让她自杀了。这时，妈妈坚定地对我们说，我不会自杀的，我做人清白，死也要死得明白。妈妈还对我说，她政治上没有问题，不是叛徒，不要害怕她被打倒。妈妈还经常给我讲在重庆、桂林八路军办事处受周恩来、邓颖超、李克农等人教诲的事。坚定的信仰支撑着我妈妈，妈妈的坚强给了我信心和力量。 “文化大革命”期间，我和妈妈就是这么走过来的。过后，我妈妈不但不记恨他们，而且还对我说，这不能完全怪他们，我个人的事算不了什么，总之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什么事都要想得开呀。

还记得在 “文化大革命”前，妈妈曾跟我们说，咱们家跟邓拓很熟。后来我跟邻居在无意中聊天说起过这事。到了 “文化大革命”批判 “三家村”时，就有人揭发说王辉认识邓拓，在当时，这可是不得了的事，还要找我当面对质。我妈妈以她的斗争经验，不动声色，一口咬定没有说过。我一看这情景，也就不说话了。事后我想，妈妈一定会怪罪我给她添麻烦了。可是，妈妈始终没有说过我一句，而是让事实教育我如何面对各种复杂的环境，我从心里面佩服妈妈政治上的成熟。这让我至今都受益匪浅。

作为广东省银行系统多年的领导干部，难免有各方面人事的恩恩怨怨。我从来没有听过妈妈说别人的坏话，就是在 “文化大革命”期间她也从不抱怨、不泄私愤，更不会挑动孩子们的情绪。在银行里，我妈妈大胆起用旧银行留用人员，她很了解他们每个人的特性，极力发挥他们的优点，充分展示他们的作用。在我眼里，他们不是上下级关系，而是朋友关系。有一位1950年代的我妈妈的老部下，前两年还对我说，我们那时刚参加工作，你妈妈非常疼爱我们。我万万没有想到，一个部下竟然会用 “疼爱”来形容她的上级。有些在 “文化大革命”中揪斗过我妈妈的人，多年后主动上门赔礼道歉，还说，我们需要像你这样的干部。还有一些我妈原来的老部下，几十年后自动上门来为我妈妈祝寿。就连邻居家的孩子们，现在说起 “王阿姨”都觉得很温暖很慈祥，看到 “王阿姨”的遗像，还鞠躬敬礼。尽管经历过多次政治运动，至今人们说起我的妈妈，还都非常怀念。这饱含着多么纯洁、深厚、真挚的感情呀！这也许就是我妈妈人性的光辉和人格的魅力！

我的妈妈总是用她的胸怀、气度、气量及乐观的情绪影响着我，教育着我。她最看不起那些为位子、票子、房子、车子而丢掉国格、人格的人。她经常强调，做人要自尊、自爱、自重，自强不息，不要依赖别人。她总是为别人着想，自己能做的事，尽量不麻烦别人。机密工作的经历，使她90多岁了，还思维敏捷,头脑清醒，生活得仍然有规律，干净，整齐，有条理。我妈妈淡泊名利，品德高尚。她最想做的是：活到老，学到老，革命到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在我妈妈去世前几个月，她对我说： “我今年90多岁了，已经来日不多了。”我安慰妈妈说： “应该是来日方长。”她却平静地说： “这不是悲观，这是客观规律，我只希望痛痛快快地活着，也痛痛快快地死去，不愿给组织添大的负担，也不愿拖累子女。”我妈妈虽然享受着中央副部长级医疗待遇，但她从来不向组织提出任何要求，一生中也确实没有给组织大的负担。她在单位里，被称为德高望重的领导。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这是我妈妈的福气。

人们常说陪伴和侍候老人是最辛苦的。可最后几年，我有了更多时间陪伴妈妈，这是我最幸福的时候。妈妈以她灿烂的笑容，敏锐的思维，幽默的谈吐，宏亮的歌声，使我沐浴在最伟大的母爱之中。使我真切地看到一个活生生的高尚的人，一个有情操的人，一个值得我热爱的伟大的妈妈！

记得2005年春节除夕的夜晚，吃完年夜饭，我妈妈和儿孙们在家里拿起了麦克风在尽情歌唱。妈妈唱着当年的抗战歌曲——《毕业歌》《在太行山上》《游击队之歌》和 《义勇军进行曲》等等，她唱得是那么投入，那么铿锵有力。我们说，一个90多岁的歌星诞生了，我们都是妈妈的追星族。在抗日老兵妈妈的带动下，我们全家人以这种方式庆祝了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

我妈妈年轻时爱打排球、篮球、乒乓球和羽毛球。80岁时还和女儿、外孙在家里打乒乓球。有一次我们陪妈妈看电视美国NBA球赛，妈妈对外孙明恩说：“人家打得真好，你能打得那么好吗？”明恩抱着外婆哈哈大笑地说:“婆婆，您真可爱！”

1945年7月，沙飞、王辉夫妇在阜平破镜重圆

跟儿孙们在一起，我妈妈尽情地享受着天伦之乐。她既慈祥、风趣，同时表情又很丰富，给我们带来了快乐笑声，使我们每个人都觉得是一种美的享受。我妈妈虽然90多岁了，可身板硬朗，手脚灵便，生活完全可以自理。她经常读书看报，还说自己老了，是科盲，要多充实自己。妈妈也随着时代的潮流穿起了休闲的牛仔服、灯芯绒时装，有时还穿绣花鞋，戴英式贝雷帽，她可是我们家里最气派的模特。光是最后这几年，妈妈就为我们留下了许多精彩的 “光辉形象”，留给了我们许多美好的回忆……

我妈妈坚强刚毅，从来不叫苦叫累，从不怨天怨人，从不训斥孩子，也从不拿孩子来出气，天大的事都一个人扛着；她豁达、开朗，严于律己，宽厚待人。所以，她活出个90多岁的精气神来，这让许多人羡慕不已。妈妈以她的人格魅力深深地影响教育着我们。她有很多看似不经意的话，比如 “出门走路，遇事莫怒”“坚持锻炼，贵在坚持” “做人要大量，不要小气”等等，对我们走人生道路都起了至理名言的作用。我们对妈妈的感情不因妈妈去世而淡薄，而是更臻醇厚！更加珍惜！更加回味无穷！我们时刻感觉到妈妈还在指引着我们，呵护着我们，温暖着我们的心！

我妈妈从一个基督教徒转变为一个共产党员，从一个小职员成长为新中国广东省人民银行、中国银行、广东省财政局的领导人，她没有靠任何人，她所依靠的是她对信仰的忠诚、朴素的工作作风和为祖国为人民的奉献精神，这恰恰是人类最可宝贵的精神——“大爱”精神！这就是中国共产党人的风采！

亲爱的爸爸妈妈，历经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你们终于在天堂团聚了，再也不分离了。我们经常想起你们，“看到”你们。你们留给了我们终身难忘、取之不尽的巨大精神财富，我们永远感谢你们！我们更为你们灿烂的人生感到无比的骄傲！在你们俩双双百年诞辰之际，隆重的献上儿女们及第三、第四代和众亲属最崇高的敬礼和最深切的怀念！○

题图 沙飞、王辉旅行结婚时在苏州留园合影

责任编辑 万 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