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装

2012-09-15 05:27陈思
读者·原创版 2012年1期
关键词:宝蓝色面包车女作家

文 _ 陈思

2006年冬天,我参加一次书展。一个新锐女作家出场时,惊艳全场。她穿一身宝蓝色露背礼装,酷酷的话语十分简洁,细看比较平庸的五官在这种气场下显得高贵漂亮。我听她的名字很陌生,找地方翻翻她的书,果然和外形十分吻合—一个都市情感作家,文风华丽颓废。有型有派,我跟她展台的人说,对得起观众。

我戴着工作牌,可以走到更近的地方去。看了一会她的访谈和随后的签售,才留意到些别的读者看不见的事情:她在微微发抖。这时候才醒悟过来,这个书展场地没有供暖,充其量只是在人气烘托下有一点温度,但也远没有到能穿着露背晚礼装的程度。我穿着外套和薄毛衣也没觉得有多温暖。看着她在那边签售,我心里替她紧张,这要没有忍住,打个喷嚏可怎么办?形象可就毁了。

但好在她撑过来了。展会结束,我和几个同事清点完东西,会展区也没什么人了。在停车场等车的时候,看到负责那个女作家展台的工作人员陪着一个背书包的女孩匆匆过去了。我只觉得那女孩眼熟,怔怔地看着,同事提醒我,这就是那个穿礼装的女作家。

他们和其他两个人挤上一辆面包车走了,面包车后面还贴着租车电话。后来才知道,因为她没有像别的大腕一样开着自己的车来,图书公司安排的车也实在太过寒碜,众目睽睽之下,她实在没法穿着晚礼服穿过人群,穿过正门,再走过停车场,钻进一辆租来的面包车,所以她只能装作若无其事,一直等到展会结束,等没什么人的时候,换上便装悄悄离去。

但这不是大家所看到的,大家看到的是她仪态万方,像绸带包裹的冰雕,在闪光灯下光彩照人。有多少人会知道她有点狼狈地在散场后挤上一辆面包车呢?

那是在天鹅般华贵的仪态之下拼命蹬动的双蹼,是隐藏在水面之下不为人知的辛酸,是理想生活和现实生活的落差。

在理想世界里,她光彩照人,出席的场合有充足的供暖,可以自如地谈笑。她还会有一辆自己的车,在离开时,把钥匙交给服务人员,在众人的簇拥下笑靥如花,挥挥手向各位告别,在正门坐上车离开,甚至没有一秒停留在寒风里。

但在中国,体面的、有尊严的生活对大多数人来说还是一项遥远的权利。我们讳莫如深地回避着自己生活的细节,就像一部都市情感剧里那些有意无意忽略的部分。我们不会看到男女主角住在一个由木板隔出的狭小房间里;不会看到他们在公交车上盯着一个像要到站的人,期待他的座位;他们吃饭的地方装修雅致、客座稀疏,这样的餐厅跟我们常去的地方可大不相同。流行文艺作品抹平了这些生活中令人生厌的,像一种舒缓的麻醉品。但离开虚幻,这些丑陋的、窘迫的细节立即展现在你的周围,像骆驼背上的一百万根稻草,像眼球上的一粒灰尘、鞋底的一颗石子,慢慢地磨毁每个人生活的尊严。

我认得一个女孩,不敢穿高跟鞋去上班,不是因为她穿上不漂亮,而是因为这让她很难挤上地铁。拒绝了一切没车来接她的约会,不是因为高傲,而是因为坐一个小时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公交车可以毁了她所有精心的妆饰。最后她连结婚也失去了选择一个心爱的人的权利,因为若干次被二房东扫地出门的经历铭刻在她的心里,房子成了婚姻最大的前提。

现实的局促让我们慢慢被打磨得麻木和庸常,永远地失去了选择不平凡的勇气,反而还会去斥责那些敢于无视生活隐痛的人的愚蠢和虚荣。所以那个晚上,那一件露背礼装是我看过面对生活最让人景仰的态度。我们没有多少人有足够的勇敢做出这个选择。

几年以后再次见到那个女作家,她有了更多的读者、更体面的职业,也有了一辆属于自己的宝蓝色高尔夫。她终究争取到了自己应有的生活。在那天她决定顶着寒风穿上礼装的时候,这已经是个注定的结果,而她低头有些卑微地走过停车场的片刻,其实没有那么多人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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