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牌月嫂曾姐

2012-09-15 05:27孙丹
读者·原创版 2012年11期
关键词:宝宝老师孩子

文 _ 孙丹

诞生。

儿子被护士捧来,脸上有一点皱纹和高深莫测的平静,好像《星球大战》里原力深厚的尤达老师,看得我们心生敬畏。他一点儿也不像刚从羊水里突破结界,第一次肺部充满空气,还哭过一场的样子。当然,突破结界的还有我们,我们也穿越到了有孩子的平行世界。

在那个运转了36年的老宇宙里,我们这方面的知识储备几乎为零。我们觉得孩子是童话书里专被大灰狼吃的,不然就是别人家的装饰物。但现在,尤达老师竟然就在那里。他穿了一件软弱无力的肉身,眼睛里藏好了前生智慧。

我们心中又煎又沸,开始聒噪不停,貌似飘飘然,但实际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幸好为了实现和平跃迁,之前还求助了标准接口—月嫂。

我们订的月嫂曾姐是月子公司的金牌月嫂。介绍人很自豪地说:“我们的月嫂都很好的,你有什么具体要求呢?”我说:“我要一位常带双胞胎的。”简单推理一下,带双胞胎的月嫂见过的孩子是别人的两倍,经验值两倍,效率两倍,对人性的洞察力兴许也有两倍。劳累久了,这次只带我们家一个孩子,多开心哪!幸福感是提升工作质量的有力保障,我是这么想的。

介绍人说:“你确定?”接着又为难地说,“那就只有曾姐啦。我们把日程表再排排看,有客户都预定她到明年了。”

于是和曾姐见了一面。曾姐四十来岁,短发,圆脸,身子也胖,有扑面而来的踏实感。她衣着整洁,普通话非常好,我们相谈甚欢。最后她补了句:“你的预产期和我上个客户还隔了10天。”

“太好了!”我说,“你正好也休息休息。”

这肯定不是正确答案—介绍人和曾姐全都尴尬地停了会儿。介绍人打圆场:“预产期嘛,常常提前的。”于是,我被录取了。

介绍人说得很对,尤达老师着急转世时,曾姐之前的服务期还没结束。月子公司先派了位护工顶了3天班。曾姐终于驾临我家时,好像某位大仙—她背着包,周身腾云驾雾—那主要是护工抱着孩子正在电暖气上烤湿衣服。

一看房间温度已经26℃,湿度高到快下雨,曾姐转身对护工淡淡地说:“你可以走了,剩下的我来。”开门开窗,询问生产过程,询问我的身体状况,询问物品储备。只有两件内衣?要添。没有袜子?要添。定型枕,没用。宽口奶瓶,没用。其他孩子的旧衣服,太大。孩子的晾衣架?要添。热水瓶?要添。洗澡的水温计?要添。台灯?要添。已经全母乳?非常好,非常好。

两个小时内,曾姐大显神通,问了几百个问题,告知了几百条常识,言语和蔼,态度权威,也说明我家现有的育婴工程完全是豆腐渣。我们夫妻俩的脑沟回都深了有半厘米,因为智慧增长的疼痛而暗暗呻吟。作为明显对比,那刚从胎儿升级到婴儿的小东西见有人替他这么谋福利,幸福地偎在曾姐温暖的胸脯上睡着了。

“要添”这个词在屋里回荡得如此频繁,它成为本月的主题词,时不时就巨大得挡住去路。超市、网络、专卖店都成了我们购物的好场所。花花绿绿一堆,绝对没有大件,就好像童年玩过家家。曾姐使用这些奇妙物品的熟练程度就好像明星调酒师。经过定义、功能明确的纱巾就有10多条;她能单手帮孩子在棉裤里换尿不湿,只要十几秒;她传授母乳躺喂姿势,把孩子后背轻轻一垫,角度就刚刚好;她给孩子洗澡的步骤,可以直接收入教科书。

针对我们这种育婴白痴,她颇有些点化有缘人得道的风范。把握时机,精简到位,但只要会了就绝不再说。一般孩子哭有哪几种可能?你的孩子哭有哪几种可能?现在他在哭有哪几种可能?这完全是三个不同的命题。曾姐的提点就像是云雾山头钉下的梅花桩,虚点道路指明未来方向。

除了购物和科普,曾姐还重新划分了我家的社会阶层:先生,人民群众,靠边站;我,富矿,大力开采,技术性增产,再用每天六顿饭(三大三小)和各种汤水保护性回灌;孩子,国宝;她自己,观世音菩萨。从早6点到晚10点,曾姐没有停过。孩子吃喝拉撒,我的恢复锻炼,做饭洗衣,拖地消毒,洗澡通风,无微不至,连香蕉都切片叉牙签,并微波炉转转送过来。第一次吃到这温暖牌香蕉,我感动得像受到了临终关怀(谁让我是躺在床上的呢)。

到了晚上10点,观世音那一千只胖手总算是不见了,但这只是关了灯的缘故。月子里的宝宝夜里还要醒来四五次呢,一次少说也要半小时。我们分工明确,我喂,曾姐拍嗝、换尿不湿。合作才几天,我们就好像熟练的走私贩,手机传情,接头呼应,闭着眼都能准确行事,让导弹状的尤达老师在黑暗里穿梭很多回。

当我写到上面这段,其实时间也如导弹般呼啸而过。尤达老师已经2岁。他就在身边蹦跳,也开始说话,比如心在跳舞,要用花洒喝牛奶,碎片放进坦克车的育儿袋,有时让我瞬间轻度进入异世界。

惊异是我们短暂生命中极为有效的时间凝固剂,这也是每个女人初次月子显得无比漫长的原因。我在月子中的惊异曾姐本人也占了很可观的一部分,几乎贯穿我们整个相处的时间。原来她的熟练技能和神仙效率都来自过往:她历经许多培训,也见过许多富贵。在我们之前的那位雇主就住着别墅,地下室里带小游泳池。她也曾把一些双胞胎带到七八个月,在超市手指轻点,几千元的玩具拿回家。她陪雇主参观过几万元的月子会所。她工作过的地方有深圳、杭州、上海和苏州,尤达老师是她带的第49个宝宝。

但就是这样的曾姐,在我们家睡沙发。她调理我们的工薪伙食,也没要求吃过任何水果。99%的时间她穿一件红格子普通棉睡袍—“工作服”。她用手机翻看40多个月子宝宝的照片,咯咯地笑出声。但我没法子笑—那手机款式老旧,屏幕只有邮票大。直到尤达老师也加入其中,我才能看出伪彩图片中的宝宝们确实有点儿不同。

曾姐为这个手机花过50块钱。她在楼下小店买了张手机充值卡,有了这卡,曾姐就常打电话了。孩子睡着的空隙,关起门说家乡话,慨而慷,笑加骂。“给谁打电话?”“女儿嘛。我一个人挣钱养大的女儿。好不容易有点出息,开了家发廊,就在老家街上。”

曾姐挣得很多的。约定在我们家26天,工资4500元。照顾双胞胎时能拿更多,6000元。去年她一共挣了6万。有几次说到这个,曾姐的胸脯都膨胀得像双安全气囊,让尤达老师满意得直哼哼。我用了除法,再考虑月子公司拿走的管理费,就算出这个数据里板上钉钉的含金量。从这个宝宝到那个宝宝,有时路上几小时,就算做曾姐的休假吧?

但曾姐身上的现金少于100元。她说,有时一整月连这100元都花不完。带钱干吗?曾姐举例,有个月嫂有1000元,刚好雇主就说丢了1000元。

曾姐称呼我为“小姐”,称先生为“先生”。对尤达老师第一次就称名字,以区别于任何一个前宝宝。每次过来打扰,都低声又温和,充满了分清主次的职业和蔼。但是,这就像陀螺,偶露的尖峰才是平衡的核心。

曾姐的全部人生都站立在这锋芒之上。熟识之后,一些罕见的袒露时刻,她说:“公司里我最拔尖,哈哈!”“什么事情都要做到最好。我这个人,就喜欢和人比。”

她说:“有次一个孕妇产期老拖老拖,我在公司宿舍等了6天!天天扫地,给老板娘做饭,天哪!我都气病了!”

她说:“过年回老家最过瘾。去打牌啊。天天输!开心,我输得起。”

她说:“当然喝酒。老公饭做得不好,我就痛骂他!他有本事,就去找个相好的。我早就想离婚了!”

她说:“过年我去找女儿帮我做头发。她说店里忙死了。我就说:‘我给钱的!’哈哈哈哈!”

她说:“别人都越累越瘦,我越累越胖。”

当然会胖起来,钱是曾姐的腰吧。这腰被自豪感充盈着。这腰也有软肋,“当月嫂,没有家庭正常的”。

在我们家,曾姐其实休息过24小时。那是五一劳动节,月嫂们都回公司参加庆典。出门前10分钟,我吓了一大跳—曾姐从格子棉袄直接变身到了低胸紧身衣外加一条七分牛仔裤。但曾姐显得焦虑:“肚子怎么样?这还使劲绑了收腹带。”她拿上一个漂亮的手提包,参加几乎一年才一次的社交去了。

晚6点走,第二天晚6点准时回。曾姐的职业道德深知雇主的每一分钟都是钱,她也深知新父母离开指导一整天该有多抓狂,但她仍然带来些职业之外的新气息。她说:“喝酒了,哈哈!喝完了去卡拉OK,老板娘请客。我们几个姐妹还和老板跳舞了。”

她说:“喝了多少?喝翻为止,卡拉OK里又喝了。快天明才回宿舍。”“逛街?还是睡觉舒服,把他们都喝翻。”

她说:“老板娘很仗义。我在这儿干,就是老板娘仗义。老板也挺好,老板和我跳得最多。”“我真想找个相好的啊。”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补充说,“但哪有时间。”

对尤达老师,曾姐也有些语录:“当然不能惯,惯儿不孝,惯狗翻灶。”

她又殷切地说:“你要好好长大,又高又大,你以后要长到1.9米。长大上幼儿园,重点中学,考上清华,出国留学。

“留学回来,就去考公务员。

“好好当公务员,一年升一级,十年升十级,以后当我们国家的主席……

“你生在这样的好人家,要惜福啊。”

尤达老师听说自己有如此璀璨的前景,不厚道地流起了口水。才1.5米高的我听说有如此叵测的命运,也深深地起了崇敬之心。而曾姐,则继续带来这些温暖的、充满人性厚度的片段。

别离后的时光里,我也不断想起曾姐。想起她对白猫多次溜进卧室发出怒吼,想起她愤慨地从我的床单上揪下猫毛,想起她直到第五天,忽然诚恳地说:“我不再反对了,毕竟你是雇主。”

我想起她与本地钟点工阿姨相遇,大家说起工资,她节制的笑声;大家说起买房,本地阿姨节制的笑声。想起她拿手机过来让我帮忙删掉一首音乐腾出内存放新照片。想起她旁观网络购物,就像小孩看电视一样喜欢。

我想起一些她使人感恩的弹性政策,比如干擦到第七天,她狡黠地笑起来,允许我洗澡。发现我无辣不欢,就果断往菜里加辣椒。先生常出差,我准备一个人带孩子到3岁,她斩钉截铁:“那是不现实的!”但后来又说:“那还是有可能的。”她的发展眼光果然正确,到现在,两年顺利过去了。

两年以来,曾姐又多带了二十几个宝宝吧。都是双胞胎的话,那就翻倍。听人说,北京月嫂的工资已经涨到了1.5万,我们这里的金牌月嫂也直奔1万元。曾姐赚得更多了吧?当年正考的高级育婴师证应该早已到手。不知道她是否离开了仗义的老板娘和喜欢的老板漂向了别的城市。在城市高楼里的飘窗后,她是否仍抱着孩子眺望魔方般的街道。

在每天只睡5小时、夜夜惊起的劳作中,她再变胖了吗?她深入这些城市的细胞里,养育最娇弱的希望,擦拭最新鲜的伤口,观看最赤裸的家庭剧:婆媳大战、月子婚变、产后抑郁……纷沓而来的欢喜、不期而至的哭泣、永无止境的猜疑。不过看到最多的可能还是爱,手足无措的爱,那爱就像乳汁一样,需要她细心地扶正和导入。

不知道她是否换了新手机。那些她爱不释手的宝宝照片,到时谁帮她转存呢?她用豪迈的家乡话挂掉电话,又温和地说起科学育儿。她仍然用国家主席的段子逗雇主们欢笑吧?她袒露心迹的时刻会越来越少,修下的功德越来越多。她每天填写婴儿表格,在最融洽的时光里请雇主回评,为简历中下一次的打动未雨绸缪。她寄生在他人的生活之中,隐藏和消耗自我,在双重边缘的中心,大意又小心,张狂又拘谨。

不知道曾姐是否终于在异乡找着了相好的,或者有一夜的相聚。她爱了千百人,自己是否得到滋润?她那厚胸脯洋溢的不只有母性。她是不是还在没钱挣的时候生气。她自尊的储蓄罐是否像她的银行卡一样无法填满。她和她那些月嫂姐妹们亲热又竞争,但更多时候就像城市里的消防栓,深夜矗立,没有交集,又互相守望。她是否仍然痛骂守着老家果园的男人,在骂声里发泄她一整年的辛劳?她的女儿是否愿意给爱美的她完整地做一次发型?她的根和她的花朵,离得如此遥远,肥厚的脂肪是否能包住思乡的骨刺?我想起她推着尤达老师往前爬动,对那新生的幼小的肩膀坚定地说:“加油!”

曾姐在我们家其实只住了23天。有个下午,她接了通电话,表情瞬间离我远了。预定她的下一家提前生了。我说:“你去吧,一来人家真的急需,二来那是双胞胎,挣钱多。”我忘了说的是,曾姐,我舍不得你,我特别感谢你。

曾姐打包行李的时候,我们从朋友又重新变成雇佣关系。她最后礼节性地微笑:“来检查下,这也是程序,看我有没有带走贵重东西。”

我说:“不用检查。”

曾姐说:“你放心?”

我说:“家里最贵重的就是尤达老师,放心交给你这么多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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