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年

2012-09-15 05:27陈蔚文
读者·原创版 2012年11期
关键词:红宝石纪念日儿女

文 _ 陈蔚文

父母结婚40周年纪念日,红宝石婚。有朋友说,送颗红宝石表示表示吧!对我妈来说,红宝石不如顶针实用;对于我爸,红宝石远不如52度“梦之蓝”白酒之类来得贴心。

40周年纪念日,他们分居两城。为了我和姐姐,他们候鸟般游走,各守一方。我让驻扎我方的父亲给母亲打电话发表一下纪念日感言,他羞赧拒绝。他们老夫老妻了,本不是浪漫派。母亲表示对父亲的亲昵时,会把平日的“老陈”改为他名字的后两个字,最亲热时,叫最后一个字“霖”,不过这种时候不多。父亲呢,从没简称过母亲,他一直全须全尾地叫她的名字,后面随时可加上“同志”二字。他们从没互赠过礼物,当我们的面没互诉过衷肠,我以前觉得,他俩最大的默契就是在“修理”我和姐姐这事上。

他们全然是两样人。父亲开朗、热忱,万事不疑,“他有颗水滴般透明的心”—小学作文里的话原来是有真人原型的。

我母亲也不是不开朗,她在单位里人缘挺好,活络,有说有笑,但那只是她公开的一面。她骨子里性情悲观、消极,对万事有疑,任何事第一念就是奔最坏的地方去—这像是她为了杜绝更坏而用的必杀技。我真挺烦她的,在她身上,我看到相似的自己。

父亲豪爽。他虽是浙江人,但做派完全是东北那疙瘩的。就说包饺子,他一包几百个,送亲友,送同事,送邻居,最后塞满冰箱。他烧菜的大盆大钵之风被家人多次数落,还是照旧。他是个性情豁达、愿酬天下客的人,他喜欢分量足的人生。他平生好看武侠小说,没有金庸,古龙的也行,没有古龙,全庸的也凑合。在古代,他没准儿是位行走江湖的大侠。

我母亲也不是不爱生活,但她是以“你好,忧愁”的方式爱的。她无时无刻不在忧愁中,这也许与她孱弱多病有关。从我有记忆起她身体就不好,药是日常食粮。她对饮食、服装这些全无兴趣,那种母女逛街把衣试的场景在我的记忆中是缺席的,对邀她上街这事我简直口都不用开,其难度相当于要我主动追求一位心仪的男士。

那么她有没有爱好呢?似乎没有。啊,她喜欢跳舞!我二十几岁时,有个朋友请她跳过一支舞,她觉得他带得不错,遂有招婿之意,只是我未如她愿。近些年,她腿脚渐糟,便没机会实践这爱好了。

父亲的爱好相对丰富多了,军事、打牌、象棋、钓鱼……他俩的共同语言是什么?我发现以前我对“共同语言”的理解狭隘了,共同语言不是特指兴趣上的共同语言,而是广义的共同面对生活的语言,有后者就够了,它涵盖了责任。

两人都是急性子,我母亲是有事没事起急,父亲是集中急一次大的。母亲对我父亲万事不疑并吃亏上当多次恨其不争,但恨也无用,她最后寻求的自我安慰是:哪怕钱被骗光了,父亲人在就好。没准儿,那些钱就是为我父亲消灾的—钱去人安嘛。

“相敬如宾”这词是不适用于他们的,前些年架吵得不少,至少不像他们如今以为的那样少,尤其年节,特别是年三十,好像黄历上写着“除夕宜吵架”似的。因为年节涉及花销,父母是两边家里重要的经济支柱。每当口角升级,我父亲犟劲儿上来后,母亲反过来对他好言相劝,笑脸相迎。我看着来气:“早干吗去了,非把我爸惹火?”因着他们固定的吵架模式,战火再升级也升不到哪儿去,隔几日我母亲的声音在家中渐渐又高起时,意味着战火的彻底平息。

近年,因家里第三代的问世,他们没来得及在退休后的日子里喘匀辛苦一辈子的气,又忙活上了。我的孩子和姐的相差一岁,孩子3岁前都由他们一手带着,3岁后,他们分驻两城帮忙,聚少离多。母亲有次伤感地说,年轻时,你爸在部队,我们分居两地,现在年纪大了,又分居了。

春节,他们聚了10天。那10天,他们在自己家,俩孩子还常在那儿,两人都想和平日没在身边的那个孩子多亲近亲近,家里仍然闹哄哄。

那些天,父亲每晚半夜起来为母亲端水递药。他睡眠差,母亲一咳他更没法睡,也不止那些天,多少年就这么过来了。半夜里睡不着,俩人说说话,主要是围绕我和姐的生活吧,批评、失落,也许最后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相互劝慰收尾—我这么猜。纵使我父亲这样天性的人,被母亲多年熏陶,也有些受她影响了,有些事上爱钻牛角尖。他这样性情的人一旦钻起牛角尖来比我母亲还难开解,这是我所不愿的。但父亲是顾大局的,对儿女再有气,仍是为仆为父,任劳任怨,兢兢业业。

当年,父亲从戎,调驻江西樟树空军部队时,经人介绍认识了在南昌工作的母亲,两人对上眼了。母亲年轻时面容秀丽,她没看中此前任何一位追求者,却相中了我父亲。那时,外公外婆在远郊上班。父母定下婚事后,大雪天,父亲步行十几里路去向外公外婆禀报。那是一段多么寒冷、遥远又滚烫的路途!我相信,父亲是怀着一步步丈量幸福的心情走到那儿的。

1972年2月9日,他们开始了婚姻生活。当年11月,有了第一个女儿,两年后的炎夏,有了第二个。父亲在部队,母亲一边上班一边拉扯我们。她和我们说起过一件事。有一回单位发了电影票,她领我和姐姐去看,坐在旁边的一位男同事趁黑去握她的手,倾诉对她的爱慕,母亲起身领着我们就走了!那年月,看场电影不易,浪费一场电影对母亲来说一定心疼,可她毫不犹豫地走了。

我对父亲在部队最深的记忆是,他永远吃最便宜的伙食。小学假期,我去他所在的部队小住,食堂有人与他打招呼:“陈参谋长,今天总要加个菜吧?”省下的工资,父亲贴补两边家里。

他和母亲似乎从没一起逛过一次街(除了超市),即使后来经济条件不成问题后。他们好像只有最基本的生活,在这最基本的生活里,吵吵闹闹地,儿女成人了,他们老了。

多年后我才明白,他们之前太克制最基本生活之外的兴味和欲望,克制久了,就成了他们自己以为一开始便是的状态。

40周年纪念日,截至晚饭时,父亲和母亲各收到二舅的贺电一次,他俩相互通电话两次(晚饭后肯定还得通一次)。我问:“妈说什么?”“还能说什么。”父亲答,“你妈让我少喝酒,还说,今天各自庆贺吧。”父亲午饭在战友家吃的,母亲第一个电话嘱他少喝,第二个电话问他有没有喝醉。

以前看王朔写给女儿的信,他嘱咐女儿和妻子在美国注意安全。他说:“现在的太平像画在玻璃上,你们那边稍一磕绊,我这边就一地粉碎。”亲人间就是这样,我父母也这样。母亲让他少抽烟、少喝酒的话唠叨了至少有几吨,她自己也知道这几吨的内容像空气,可还是锲而不舍地说,有时当着一桌人的面,不管人家是否难堪。除此外,他们还说什么呢?当然不会说儿女情长,比如今天母亲告诉父亲她买了冬笋,12块1斤,父亲说他买了米粉和洋葱。就是这些,两个城市的菜价、天气、孩子,从分别说到下次见面。零碎之极,只是,这些零碎以40年的规模呈现,还是挺了不起!

两个不同地域的陌生人,在时空的某一点遇上,组成一个家,从无到有,养育儿女,帮带儿女的儿女,送走各自的父母……两人互为归途。这途中,没有甜食般的爱情,只有盐一样的平淡可靠。夜半起身,有人递杯水,拿颗药,说几句话,天色在窗外一点点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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