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 铧
一
这是十小时内第三次来这家医院了。每回都像冥冥之中有天应一样。
它的大门并不开阔,掩在密密的梧桐树间,如果是夏秋季节,你简直会忽视这所市内最好最大医院的存在。现在是冬季,梧桐早就像秃了顶的老人,一毛不剩,在残败的萧瑟里佝偻着腰。它的门也灰突突的,水泥石柱经了些日月,露出里面掺杂的碎石子来。
晚间六点钟的时候我还在单位里开大会,好像说与分房有关的会议,腆了肚子就往单位赶去。比我大五岁的女科长看见我的时候眼睛瞪得有些圆,然后又瞥见我厚厚的松糕鞋,她吸了一口气,叫一声:“你现在还来?不是都快到预产期了?你等会儿打个的回去哦!”我笑一声,我对分房的渴望比对孩子的出生要紧张得多,我对那个去年才初为人母的女科长说:“不妨事的,前段我婆婆过来,我楼上楼下地跑着还搬了个家。”女科长摇摇头,小声地说:“当心见红啊。”见什么红?没有房子,孩子来了也没地方搁!我不像我的科长,她嫁的男人有公婆腾给的房子,两室一厅早早安顿在市区里,只等媳妇孙子进门来填空这所宅子。我和老公没这个福分,老公是农村出来的,考上大学分了单位,余下的事情是开始报母答父,附带用省吃俭用节省下的钱,再去资助想走他的老道从农村杀进城里的弟妹们的学费。他的单位倒有单身宿舍分给我们,黑糊糊的过道,一溜排炉子煤球簸箕还有置放厨房杂具的摇摇欲坠的木柜,走一次过道,我的腿部和腰部就留下触碰的淤青。但我们没有要。老公已经着手办停薪留职(据说有点麻烦,干部不能采纳这个政策),正偷偷下海,接了些项目,考勤用千方百计谋得的一个长期病假来充填旷工的日数,好日子也许指日可待。但我们最需要的还是房子!这个会开得百无聊赖,两幢宿舍楼早就封顶,一年下来,左一个政策右一个方案,始终没能最后落实——落实的意思是指明确的分房方案,年龄啊,学历啊,工龄啊,得过的哪些奖项能加分啊,等等。但是直到六点半会议结束,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回家的时候收拾了一堆衣物,准备去公共浴池洗个透透的澡。我同学五个月前才生了个女儿,她说肚子被热水浇得暖暖的,血液循环可能加速,结果提前十天她很顺利地生产了。我不想被肚子里的这块肉弄得整天晕晕乎乎,我希望他(她)快点出来,早完事早了,像从前学生时的习惯一样,我比别的同学要早两三个星期便完成假期作业,我希望这个孩子也能提前让我放下这桩事来。我婆婆问我:“你要干什么去啊?”我已经在往塑料桶里装洗发用品了,我背着身子答她:“我去洗个澡。马上就回。”听说坐月子是不能洗澡洗头的,我虽然接受了四年的大学教育,还是不想把自己往移风易俗破除旧思想旧习俗的女斗士上靠,也不想做废除几千年约定俗成老规矩的实验品。我婆婆的声音有些紧张,她开始细细碎碎地收拾她的东西:“那我得陪你,你这身体,不能不小心。”我有点晕,不知如何拒绝。想着我和婆婆将在脱得精光的澡堂里赤身露体地见面,我不知所措。婆婆很利索地收拾了她的细软,拉住我的胳膊往前去。她是个农村婆婆,此前是前年回丈夫的老家时和她见过面。那以后我连她的相貌都忘得干干净净。
在大堂脱衣的时候她已经和别人攀起话来。两三个外地来做生意的女人,养过几个孩子,有点熟门熟路地用眼睛逡巡着我赤裸的身体。“应该是个小子。”“肚脐的形状已经凹下去了。”“从后面的屁股看不出是怀着的,老话讲的,应该是个小子。”“奶头的颜色有些发红,也该是男伢。”我婆婆笑眉笑眼的,有点巴结地应承:“是吗?真是男孩子啊?我和孩子的爷爷全无所谓,男孩女孩,总归是自己的孙伢。”我贼一样地快速跑进澡堂里,让里面氤氲的热雾掩盖我赤裸的早已被外面陌生女人细嚼过的身子。
就是那时候见了红。我有点紧张,带着点先知者的喜悦。我知道他要来了,十个月里,我几乎忽略了他的存在。
刚有他的时候,我差点做掉了他,把他扼杀在我初次孕育生命的新鲜子宫里,只为我和丈夫觉得前程渺茫,我们的准备还不足以接受一个新生命的来到。初怀他的头三个月里,我害喜的反应相当大,吃了吐,吐了吃,恶心,难受,所有曾经厌倦的食物都成了此时的佳肴,而所有曾经的喜爱都成了不能触碰的禁忌。三个月的最后一天,是我们银行年结利息的日子,加班,我无所谓,受不了的是,加班的伙食,一人一碗泡得浓郁的方便面,那种味道逼着我的喉头上下蠕动,胃肠翻涌,我冲出单位,对着路旁的阴沟一阵乱呕,连黄水都吐尽。后来,肚子无缘无故地痛,下了公车,连腰都不能直,坐了麻木(此地对人力三轮车的称呼)往家赶,身体蜷在麻木逼仄的空间里,眼泪都涌了出来。
我不记得他在我身体里的那些时日的回忆,我只记得当时最记挂的就是分房,挺了肚子拿了礼品去找行长,细声细气地问我这几年努力得到的先进是否能为自己的分房系数加分?有些腆了脸,像一个给猪掉膘又在它收购的旺季让它死命增肥的农妇,无耻的厚颜——我原来工作上的努力只是为了增加能有一个自己居所的砝码?一季的收房租时间来临,房东想把暂时不用的家什寄在租给我的房舍里——我床榻上的暗楼,我冷酷地回绝,干脆利落掷地有声。房东在那里叫:“就是个朋友,你也应该帮忙收放他的一些家什吧?”我冷笑,左邻右舍支着耳朵在那边厢倾听:“朋友?朋友你会收她的房租?”一季一千块钱,两间和人共用厨房厕所的团结户,我一个月工资才三百多,全部付给了这个房东,我有什么理由不对他理直气壮?我看他沉了面皮,拿了我的房租,把箱子柜子叮叮咚咚地使人抬下撤走,我抱着双臂,从楼上望见他支走了运放家什的三轮车,跑到邻侧楼的麻将室用我才给的钱做赌本去博个输赢——我知道他离了婚,女人抛了他带着孩子去了沿海的城市,租给我们这套房,他自己用八十块钱一月再租郊区的农民房生活。我凭什么可怜他?我自己将要生产的孩子还不知落在哪块地头上?
我一个人去了医院,那个女医生草草地看了一眼:“还没阵痛吧!早着呢!”
我说:“动了红了。”
她笑一下:“还得等两天呢!那么急干什么?现在院里也没病床。可巧了,越是年下,越是生孩子的多了。”
我打道回府。
晚上十一点,我开始阵痛,一点一点,一阵一阵。老公刚回来,这两天他忙得厉害,前段才搬了家,为了安置说什么也得来照看孙儿的婆母,我们重租了这套房。他的颏下有青青密密的胡茬,皱纹也从眼角漫上来,眼睛里面有鲜红的血丝。四个月的时候,孩子在肚子里开始踢我,他抚着我的肚皮,听那家伙的折腾,他笑着说:“这样调皮啊,以后少不了揍他!”他一直说想要一个女孩,但每回讲起肚里这个不知性别的孩子时,他仍旧把他当成了儿子。我妈说,男人都是这样的。怀胎七月的时候,他卖掉了一台破译器,纯赚一万二,他把钞票放在我们的床上,要多乱有多乱,要多脏有多脏。我大着肚子,双腿奓撒着坐着床上,一张一张地理好那些票子。在银行里我每天点钱,记账,成千上万的钞票从我手上过,我没有那样激动过,馋过。而此时,我一遍一遍地数着钞票,满心喜悦,贪婪的,欲壑难填的,永无止境的。他又在里面轻轻地踢着我的肚皮,我从来没有这么真切踏实地甜蜜过——一张张钱都是能写上我名字的钞票啊!……老公带着我蹒跚地走到住院部。女医生又替我检查了一下:“还没破水呢,着什么急?”
老公问:“能不能先办个住院手续?”
女医生摇摇头:“不行,院里没这种规定。病床紧张着呢!”
我抬头瞥一眼,一个孕妇吭哧吭哧地爬上楼来。女医生叫唤她:“都几点了?你还在这儿耗着?还闹这么大的动静?万一生了怎么办?”
孕妇喘了口气,看着是个有点文化的,她的眼风很蔑视地扫一眼女医生:“我不就是要生嘛!”她又往楼上走去。
女医王气道:“这人!来来回回爬多少趟楼梯了!也不知谁告诉她的法儿,以为这样生得顺些?!还是以为这样能就近抢救啊?!”一个男人倚在墙壁边,他披着一件军大衣,把身子蜷得凹里凹凸的,我看见他的涎水顺着他的口角流了下来,他竟然是站着睡着了!
我突然也想学她那样,如果能生得顺,如果能就近赶紧住上院?多爬几趟楼梯又何妨?……老公一把把我拽走了。
一段时间这座城里流行一个稍有些惊悸的说法:在菜场里碰着一个人,谈不了两句话,就扯下项上的金项链耳上的玉耳坠指上的宝石戒给了那人;在银行里取了钱,碰上一个问路的,还没讲清路怎么走,取出的钱就交到问路人的手里了。受害者都捶胸顿足,痛不欲生,描述当时的情形,似乎是一边火焰山一边万丈深渊,中了魔的人只能走中间一条小道,迷迷怔怔的,前方只那作祟骗钱的人影。派出所接到报案,不是什么妖言惑众的神神道道,讲明是不法分子用了乙醚来作怪,要大众小心些。
我好像也着了这条道。是一条山间小路,左侧是深谷雪域,雪峰像匕首一般遍布深谷,明晃晃,透彻而尖利,右侧是深山峻岭,虎在咆,狼在哮,呲牙咧嘴。我也只能走这羊肠小路,瘦且窄,只能囤一只脚,道上密密麻麻扣着一溜倒置的碗碟,揭开一盏,卧着一条蠢蠢而动的蛇,揭开一盏,又是一条蠢蠢而动的蛇,鲜艳的体色,三角的脑袋,昂着头挺立起来,眼睛瞪着我,红信子一伸一缩。我吓出尿来。
我推着酣睡的老公,我说:“完了,真破水了。”
老公很困很困,他的眼皮简直是被自己拨开,他赶紧地扶着我,他瞟一眼座钟,透过外面的星光,能清楚现在是夜里两点多。他说:“走吧,不能耽搁了。”
我随着他小心地下楼。
楼梯口似乎有人才回,在楼道里弄着自行车,抬眼看看我们,闪身让了道,给我臃肿的肚皮腾出路来。
街上的路灯都还锃亮,不时有车呼啸而过,车灯打过街角的一些残雪,清冷而寒峭。我们招了一辆的士,老公探头跟司机还价,大约是深夜,价格比白天要高上一倍,老公便有些不服。我忍着,阵痛一阵阵袭来,咬了牙,也能挺过去。司机看我的身子,也咬了牙:“那行,上来吧。算我学雷锋!这冬天夜里,哪个闲着没事跑这个罪?!”我趾高气扬地上了车。
老公捏着我的手:“还好?”
我说:“还行。”停一下,有些担心:“要是生出来了,医院说没有床位,那怎么办?”
司机在前面问:“是头胎吗?要是头胎,哪有那么快的?真生出来了,肯定得给你张床!”司机说:“那可是全市最好的医院,在全国也能数得着的。”司机又说:“我就是在那家医院出生的。”
我也是。很多年前,它的大门两旁石柱上雕着几面厚厚的石旗,石旗上方是漆了鲜红色泽的缨头,我妈每回和我路过那里,就指着那鲜红的缨头说:“你是在那里出生的。”那些缨头血红血红的,像非洲大漠里太阳的色泽,庄严神圣而又充满了烦躁和不安,又爱又怕。
不太想理司机,骨子里还是有点臭知识分子的酸气,再有钱的出租车司机,也只是司机。如我们,再穷的大学毕业生,也还是大学毕业生。况且,我们的好日子,说不定要来了。
老公说:“刚才楼道里的那个人,可能是个偷自行车的。”
我叫一声:“不会吧?还以为他是加夜班才回的。”
老公说:“我怕他看出我们知道他的勾当来,没敢盯着他看。拖着你个大肚子,不好对付那种人。”
我笑:“不是大肚子,你未必会管这闲事。”
老公撇撇嘴:“那可不一定。”
我的阵痛又如约而至。
二
我被推进病房的时候,她正在洗胳膊。用了淡蓝色的塑料盆,还有白底碎花的小毛巾。她洗得很认真,压根没把我的动静当回事,她甚至连眼皮都没往我这儿扫一下。她的胳膊浑圆白皙,指尖修长,她把胳膊整个地放入塑料盆里,淡蓝的盆水把她的手臂映得像深海里的鱼,鱼略略地游动着,手指也舒缓地张开,像珊瑚的触须,鱼和珊瑚须腾出海面,她小心地用毛巾慢慢拭干,她垂着眼睑,睫毛又密又长。她只在移动身体的时候显出她的病态来——我爸说满医院里只这科室不能算病号,全是喜气洋洋的大人孩子。但是,她就是有一种住院者的病态来。
一房八张床位,我刚好得到一个空缺。在我床铺顶头的墙壁上,贴着一个号码:42。此后的几天,再没人呼唤我的名字,如监狱一样,我们将被室友和医生护士用数字来召唤我们的身份。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五天后我可以带着我的孩子喜滋滋地返家,如果有些不顺,比如炎症,并发症,产后综合症,我得被留下来作为病人而接受治疗——还有五天猪年就到了。
两个小时后我就觉得自己的运气了。又有两个病人被推进来,安置在病房中间的过道上,床号挂在床尾的栏杆边,没了顺应的数字,写的是加一,加二。一个是才从高危房转过来的,过了观察期,便挪到我们这间普通房。一个是才生下女儿的高龄产妇,比我先进的产房,现在才闹完,哼哼唷唷一路叫唤着。
十个女人的病房,一下子像沸腾的水锅一样闹腾开来。大家很开心地回忆彼此生产的经验,忍着痛地开怀大笑。很快,像久识的朋友一样稔熟。
只有她,我左侧的43号,拖着蹒跚的步子,来来回回地清洁着自己。去水房里打了水回来,抹脸,抹上身,抹下身,抹手指,抹脚趾。做完了清洁自己身子的繁琐工作,然后开始清洁她的周遭,不锈钢勺,搪瓷碗,马克杯,暖瓶,床头柜,甚至床栏。盆都是塑料的,大小不一,顺溜着排在她的床下,全是蓝的,浅蓝,粉蓝,天蓝,湖蓝,然后是搁在盆壁上的小毛巾,也全是白底碎花的,桃红,芽黄,丁香紫,葱心绿——倒没有蓝。
她不跟我们说话。有几个热闹点的女人,才做了母亲,如我一般地多少有了些兴奋,叫唤她:“43,你小心点身子,别干净得像个屎壳郎一样了。”满房的人眼睛便全转向她,笑,悄悄地笑,也有大声地笑。她看一眼我们,又接下去做她的清洁,她总有做不完的清洁,那么小小的一片天地,她总能找到拾掇它的理由,床头柜上的一粒饭茬,柜子抽屉里一卷摊开的手纸,被角上的一点折痕。有时候我想,她总有一天会把被子也拆了洗了晾在我们房外的阳台上。也只有她,每天换下内衣内裤,在水房里洗净了,在一房产妇的尖叫声中打开阳台,把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秘密曝晒在冬日冷寂的阳光下。
不是说产妇是经不得水的吗?不是说产妇是经不得风的吗?我们对她也是很有意见的了。
别的床,来访的人总是络绎不绝的,亲戚,朋友,同学,单位的慰问团,还有丈夫那边更是层出不穷的关系,每张床位到了探访的时间总是热热闹闹的,到了饭点的时间就更虚张声势了。我们这个科室的病人似乎是没有到病区食堂打饭的,全都被娇贵着,粥是红枣糯米熬的,汤是鲫鱼猪蹄炖的,青菜是鲜见的,只有鸡蛋母鸡牛奶,管够着送来。她呢,床前真是冷清,只一个父亲一样的男人,半谢了顶,佝偻着背,每晚忙嗖嗖地过来。也不多说话,她也从不让让他,揭了保温瓶就往嘴里送下几口饭菜去,然后推了保温瓶,半卧在床榻上,拿过父亲递上来的水,喝几口,再放下。有时候会听到这时她才想起般地问他:“吃过了?”男人便淡淡地点头。此刻她倒是安静了,也不忙着收拾清洁了,一直便半倚在床栏上,眼睛直勾勾地发着呆。男人总低了头,坐在她脚边的一张椅子上,总有报纸在那里等着他看,旁边过来过去的人会小声地说:“哎,稍让一让,我过去。”男人便起了身,有点手足无措地瞪着别人过去,或者,“哎,稍起来一下,我拿个东西。”男人便盯着别人拿东西,像严肃的监工一样,从人家的手指直盯盯地看,好像人家不拿什么,他便不依不饶了样。那种神情是生涩的,却也是认真的,无法理喻的较真。
这种病房里,除了偶尔探访的客人中有男人外,倒是叫人尴尬的地方,年轻的老公倒不在例,因为他们的虎虎生气,带来了生命的那种豪情,让人觉得闲适和彼此在战场上共过生死的交情。而老男人,总让人觉得龌龊和不合时宜,与生命的欣欣向荣是截然反之的,还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和狎昵。我父亲也就来过一趟,很识时务地走了,他说:“婆婆妈妈的。”很知趣地不入这个圈子里。我们很兴奋,谈的多是平常连和女朋友都不会触及的私密话题,在这间病房里,理所当然地成了科学的探究。而他,那弯曲的背,那肉松皮弛的脸,那灰搭搭的羽绒服,怎么也觉得怪异和脏相。他一来,我们全噤了声,有点隔膜地看着他,就像一握嫩绿的韭菜里放进一棵蔫白菜帮,或者一群白兔里混进一只毛色杂陈的癞皮狗,我们是排外的,把那些委琐萧瑟的老男人冷酷地撇在我们的门槛外。这个男人的固定造访得罪了我们的生机,我们此时也恹恹的,不再彼此谈笑,或者开点身体的玩笑,往常的嬉笑变成了这一小时里的不耐。
总是让人好奇的,有人耐不住,问她:“43,那每天来的男人,是你爸?”
她不吭气,她在清洁自己。
又有人接着问:“43,你老公呢?你老妈呢?”这本最该来探访的两个人,何去何终了呢?
有人便叹了气:“就晚晌才送一顿饭来,你中午怎么解决的?”
她这时终于抬起头来,放下毛巾:“我吃过的,也不饿。”她的口音带着乡村的调,我们突然有点同情她来,到底是比我们低一截的人,原来对她过于讲究卫生的那种发酸的鄙薄,突然膨胀成了对个一心想成为我们中一员的农村女人的怜爱。“你生的什么啊?”大家都瞪着她看,每天五次的喂奶哺乳时段里,从没见她去过育儿室。
“儿子。”她小声地说。
后来知道她是难产,很受了点罪,坐胎,用产钳把孩子夹出来的。孩子先是放在氧气罩里,两三天都没开奶,她自己也是滴奶不流,医生着了急,每天让看护用奶瓶子喂,好像也能吃了,但仍在特护室里。
我们小小地叹口气。
她仍旧每天仔细地清洁她的身体,她的周遭。还是不爱跟我们搭话。逢到什么她都说不上嘴,老妈呢?老公呢?孩子怎么回事呢?这些都是有点凄凉的话题,还有,那每天只给她送一餐晚饭的老爸呢?家里的其他亲戚呢?
我妈不喜欢她。一点也不喜欢她。我妈如我们一样,喜欢弱弱的人。我妈喜欢漂亮干净的人,也如我们一样。她其实长得相当好看,真的,水色在产妇苍凉的面皮下,仍能看出那种爽利,但是,她的漂亮,怎么说呢?漂亮的人,如果是高贵的,让人有一种不敢侵犯的招摇,如果是甜丝丝的,让人有一种亲近她的渴望。而她的漂亮,有点让人觉得俗丽的,觉得下里巴人的,觉得本应让人忽视的。偏又加上她无来由的洁癖,本该不是她这种人所应有的洁癖,似一个村妇得了忧郁症的,似一幢摩天大厦里晾出一床破棉絮的,让人有点反胃的难受。而且,不光她爱干净,有那么点漂亮,她竟然还带着点傲气,不明所以的傲气。这真是让人怎么也想不通的,这真是让人怎么也喜欢不上来的。
我妈背着她大声地对我说:“你别臭讲究,不要胡洗瞎洗的。伤口得用高锰酸钾洗,护士不每天来帮你们的?不要用水,不要用毛巾擦伤口。出了月子,身子养好了,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我妈说:“嗨,一个农村女孩,瞎干净什么,一点科学都不懂。”
管我们病房的那个男医生,据说是个硕士,个子小小的,不知因为学这科是不是自己也觉得有点怪,对着我们的目光,倒充满了与他个头儿不符的凛然。每天他有例行的查房,到了有些床位,刚做了母亲的女人,还脱不掉女儿般的羞惭,摇着脑袋,说:“还好,我没事。”他也不坚持,拿了查房册,记一笔,走开。真有事的母亲会自觉找他的,当了一房的女人,褪了裤子,分开双腿很配合医学地让他看诊。他的眼神扫得很快,像是这一行很怕人家诋毁他一样,他很快地说了方子,让跟班的护士配药,极少说让人脸红的这一行的术语。43,也从不让他看,也只说:“还好,我没事。”他停一下,总弯身看看她的病号牌,每次都那样,像第一次见诊的病人般,他拿着笔在他的查房册上记着什么,淡淡地说:“你孩子,现在正在发黄疸。”她有点急:“要紧么?”他仍旧头低着:“也还好吧?反正你着急也没什么用。”他走了,她的眼睛盯在他远去的背脊上,恍恍惚惚的。
“43,”同房的有人叫她,“那你还不去看下你儿子?”
她把脑袋移回来:“医生也说了,我去没什么用。”
我们都把眼神换一下,想不出她怎么是这样的个性。
后来,又来了个女医生,也是年轻的,还架着副眼镜,听说也是硕士毕业的,一心准备再考博。她抱着手臂和男硕士查了我们的房,很轻描淡写地说:“没意思透了,都是些顺产的,手术也只是坐胎和双生剖腹的,没一点课题。”她踩着高跟鞋哚哚哚地出去了。
房里静了一会儿,有人终于骂起来:“他妈的,是不是人啊?讲出这种话来?把我们当什么了?!”
有人应起来:“真好笑,刚才怎么不见你发火。刚才你要发了火,我和你一起剁了她!”
我们开始恨恨地声讨那个女医生来,妈的,她生过孩子吗?
43号挪着身子走出去了,她唤:“医生,给我查查好吗?”
我们都看着她,过了一会儿,那双高跟鞋在走道里响起来了,女医生冷着脸,问她:“你怎么了?”
她有点嗫嚅,退到床上:“你要不要看一下?”
女医生等着她脱了裤子,只扫了一眼,就有点惊:“怎么弄成这样?”女医生在看病的时候不那么让人讨厌了,敬业的人总是让人没法不尊敬的。女医生把头探过去:“都有味了。怎么烂成这样?”女医生叫起来:“你等等,我把你的医生找过来。”她说的是男硕士。43这时涨红了脸,把裤子提起来,叫:“不,不让他看。”女医生回了头,漠然地看她一眼,女医生又让她把裤子解下来,女医生对她的病要比对她本人感兴趣得多,女医生凑在她的身下看着,眼睛明显地带着腾腾的焰火。护士过来了,听女医生的吩咐记了病状和主诉。43问:“要紧吗?”医生点点头:“得做手术。这块烂的地方,时间太长了,必须切除!”43惊道:“我,你要切掉我的下面?”女医生点着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的身下。我们都凑过头,43早把被子做了帐篷,只留给医生唯一一点可窥的空间,女医生也横眉冷对鄙夷地斜睨着我们,把自己的身子做了那帐篷的门帘,我们全都意兴阑珊地撤下。
她很快做了手术,没法遮掩的,那总来的男人曝出了身份,不是父亲,是实实在在她的老公。倒不是很惊讶,只觉得有些奇,年龄隔了三十多,广东人,也不像个有钱的,不知她贪图的是什么?后来有人就说了43床的事,好像是广东人哄了她,她便跟了他。她父母是本省乡下的,虽不富,但也不算穷得揭不了锅,而且祖祖辈辈守在那块乡里,女儿出了这桩事,便觉有失脸面,从此翻脸不认这个女儿,生死由她,结婚也不管,生了孩子更不理,再不相往来。我总觉得这是大家的猜测,和许多这样的故事差不太离,杜撰一点也错不了根的。毕竟43是从不多言的人,她怎会对着陌生人去讲她的故事?后来她很快回来,到底是小手术,算不上女医生的课题。她走路时的样子更蹒跚了。
那天夜里,她突然大叫起来:“妈妈!妈妈!”声音浑浊而苍老,如垂暮之年的老者的低嚎,恐怖,惊心,冰凉,刺骨,像远际的星空,像不可测的海底,墨蓝的一种冷寂和绝望。我们扯着了日光灯,全叫唤她:“43,43,你怎么了?”她浑浑噩噩地应着,仍旧翻身睡去。病房里稍大点的那个高龄产妇对我们说:“才做了手术,可能麻药劲过了,痛的!”但一房的人都被那声音吓住了,再不肯闭上灯去。
我妈开始同情她,主动搭讪她,我妈说:“你不要老是洗老是洗的,毛巾,水,都不是药,你这样做只会刺激伤口的。”她瞪着眼睛看看我妈,拿了毛巾的手,悬在半空里。我妈转回身子对我:“可怜见的。”我妈到底是老人,比我们见多识广,一眼就猜出那男人与她的关系,我妈不说破,我妈只瞧不上她,我妈想,这样的女人,既不是小姐的身子,也不是小姐的命,做许多招眼的讲究干什么呢?但我妈还是怜惜她了,为她在夜里鬼哭狼嚎地呼着她的妈。她的妈怎么样她了呢?没人说得清。刚做了母亲的一帮我们,在育儿室里,对着老护士粗手大脚推过来的一车七个婴孩,小心地抱起自己的宝贝,羞羞地唤着“妈妈,妈妈”,宝贝细软的身体,不敢轻易碰触的薄如蝉翼的肌肤,我们将来会舍得为着什么抛下他(她),来成就一番道德吗?
加一走了。收拾衣物的时候以为她会流泪,但没有。我觉得有些难受,换了我,也许会大哭一场,可我妈说:“她的决定是对的。有什么呢?总比将来养个不好的孩子强。”我妈还说:“这么小,也没什么感情的,不妨事。”加一走的时候很隆重,从头到脚全是红的,包得像个粽子一般得严实,她的那个传说中的婆婆亲自过来接的她,她婆婆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怎么也不能在月子里落下毛病。”年轻的老公也笑嘻嘻的,一点没有刚失去孩子的那种我们想象中的悲恸。接她的车停在楼下,她被那些红裹得喜气洋洋,像一团焰火钻进那辆豪华车里,还冲我们招着手,脸面是没心没肺的笑意。
加一的儿子在氧气箱里待了三天,仍旧没有开奶。她婆婆很坚决地说:“我们不能要了。现在讲究的是优生优育,养活了,大脑也成问题。”签了字,医生把氧气箱的电源拔掉,她和她婆婆看着那条幼小的才来到世上三天的生命,渐渐地发青发紫,僵直了胳膊和腿脚,不再动弹。
我们听着加一的描述,有点瑟瑟地发着抖,到底还是理智的,想着看过的那些弱智儿童,肌肉萎缩的孩子,先天性心脏病的少年,也盛赞她的决定。43没有吭气,她淡淡地听着,好多人已经忘掉她的孩子也还待在特护病房里,苟延残喘地等着看护喂食。
我顺利地在年三十的上午出了院,和我的宝贝能在自己家里过这个年——婆婆已经为他打扫了房间,准备了银锁,一纸箱的衣服,包被都做了十二床,由着他尿了。我笑嘻嘻地在老妈和丈夫的陪同下领回了我的儿子,护士褪开医院的包被,露出他不安分乱踢乱蹬的身体。护士说:“看哦,手是好的,脚和腿也是好的,身上什么毛病也没有哦,唷,脐带正好掉了,省你们事了。看哦,我们是完完整整交给你们的啊。签个字吧。”我签了字。
路过看护室的时候我见到了43,不是哺育孩子的时段,她踮着脚,朝着那些玻璃窗里望着。特护室里充满了令人生畏的仪器,与生命不相符的仪器,这些冰冷的仪器,给这些刚降临人世的小宝贝,做着维持生命的努力。男硕士拿了查房册出来,看见43,愣了愣,转头走掉了。
三
孩子两岁的时候,霞来到我们家。是我婆婆带来的,因为农村也没什么事,霞闲着也是闲着,我婆婆带这小子也累了两年,胳膊都打过封闭,年岁大了,再怎么硬的身骨,也经不住了。
那会儿我们早已搬了新居,这小子带给我们从未有过的兴旺。出生才满月,单位的分房方案下来了,如我所愿,楼层好,房子也大。年轻轻的,我住的房子比我父母等了二十年分下的宿舍还要大。然后老公彻底与单位脱离了关系,开了自己的公司,规模虽小,进项倒大。人手上有点钱的时候,就开始想着要尽孝道了,就开始思忖着要帮着亲戚鸡犬升天了。我丈夫也不例外。他想让他的母亲享些清福,但孩子交给别人俨然是不能让人放心的,我婆婆便从家里把老四媳妇带了出来,一来帮着照看孩子要比外头请的保姆让人省心,二来也可让老四家得点开销(我答应一年给霞三千块钱),三来我婆婆再不用亲历亲为地抱着已经开始调皮难弄的孩子了。至少霞的到来,能成全我丈夫为子为兄的心境。
霞的脾气有点慢,说话的音量也小,不是很能干的那种女人,和我婆婆的性子倒不对路。好像只会做白萝卜拌芫荽,把白萝卜切成细细的丝,用盐腌透,然后再挤出水来,配上醋和香油,稍加一点辣子,拌上芫荽,就那么简单。她还总出些莫名其妙的错,比如刚来的时候我送她一领全羊毛料大衣,那大衣我一直爱惜着穿,每回过完冬天收起的时候才拿到干洗店里去整一番,几年了,仍旧像新的一样。霞收了我的大衣,当天就扔到洗衣机里,劈里啪啦一转,那么好的衣料浸足了水,衣服完蛋了,我的洗衣机也不堪大衣的重负,电机就烧掉了。我有点想不明白她的讲究来,我妈说,农村人只图新的,你大可在街上随便买件三四十块的小棉袄给她,也不必把七八百的呢料大衣送给她——那意思可能是嫌我穿用过的,到底有些不净。
我婆婆在她面前不像农村老太太,有点颐指气使的,因为随着我们在大城市里已经浸染了两年多,就在霞的面前有点显摆,做出城里人的规矩来,让人想起旧时的婆媳关系。霞倒是低眉顺目的,诺诺连声。
我知道霞有两个女儿,一个八岁,一个五岁。有时候实在没事聊起了天,我会问问她:“你想孩子了吧?”其实我心里多少是有些愧的,让一个年轻的母亲离了丈夫和女儿跑来专给我带孩子,还打着帮衬她们家的名义。霞淡淡地摇头:“想什么想?离了好清净呢!”我说:“嗨,总是自己的孩子。”她正帮我婆婆撖面皮做包子,面粉蹭在那两只袖上,白晃晃的。她低着脑袋:“女娃娃,长大了也不是自己的。”我笑起来:“我想要个女儿还要不着哩!”我婆婆说她:“霞,你看你的面,没有饧到时间呢!二十分钟,说了多少回了,你连我这个老婆子都不济,钟表也不会看么?”霞没理会我婆婆,看一眼我,突然盯着我说:“嫂子,让我那个小的给你做女儿吧。”我有点骇一跳,不知该怎么接她这句话,她的眼神不像开玩笑的,我倒说不出话来。我婆婆说:“霞,今天这面皮又毁了,做出的包子不会筋道了。你看看你,怎么这么多年也学不会?!”我忙走开。
霞有点缠上我了。隔了几天,婆婆不在脸前,她又摸到我身边,她小声地说:“嫂子,把我那小的给你做女儿吧?”我只好笑:“给了我,你不念想吗?总是你身上掉下的肉。”她倒笑起来:“给了你,也是自家人的,你们是做伯伯伯母的,哪会亏待她?我才不会想她的。”“嗬嗬。”我打个哈哈过去。
又几天,我正在房里盘头发,霞站我身后看,挺羡慕的样子:“嫂子,你的手真巧。”我笑:“咳,我从小就会鼓捣这些东西。可惜生的是个小子,要是个丫头,每天可能把她收拾得像个妖精一样了。”话一出口我便有点悔,这段霞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果然,她接上话来:“嫂子,把我的闺女给你吧,你总有件小棉袄了。”
我突然发现她是认真的,一心想把孩子给了我。我正经地对她讲:“真想要个女儿,我自己会生的。可是我们单位不会让,街道居委会不会同意。收养和生养没什么区别,我不符合政策的。”她愣了一下,有点难为情地走开。
我对婆婆抱怨:“老四家里穷成这样吗?非要让我们给他们再养一个孩子的?”霞的老公在婆婆的儿子里面行四,我的那位,行三。真要周济亲戚,两三千行,四五千也行,说是借的,从不指望他们还上。但是把孩子丢给我们,那我可是不能接受的。
我婆婆劝我:“不是那样的。霞在我面前也提过好多次了,想让你养她的女儿。”我婆婆说:“她是再想生个男娃。你们在城里,可能不显这些,在我们村里,没了男娃,这家也算没了。你大嫂二嫂还有最小的弟媳妇,连带你,都有男娃,只霞这一门里没个男丁。她的身板在村里,在族里,硬不起来。家里每回有什么事,你大哥他们从来没让老四也拿过主意的——没男丁,哪有说话的份?”我婆婆笑眯眯地对我:“你别理她的那个茬,她有时候魔魔道道的。其实男孩女孩,在我和你爹眼里,也是一样重的。他们年轻人,倒在乎这个了?”我婆婆说她会和霞叮嘱一声,不要在我面前再说这些胡话了。我知道我婆婆是宝贝我的,满家子有点什么事,都是指着我们拿钱出来的,何况,我终究也生了个男孩,香火是续上了的,我婆婆说到底,也还是小心地不肯得罪我。
后来霞果真没再给我提那个话茬了。我以为她会生气,至少有点小小的尴尬,妯娌之间总是或多或少的龃龉,然而她没有,还是一如既往地待我,有点小心的,还有点怯怯的。她一直信教,不知是基督还是天主,拿了小册子给我婆婆悄声地念,慢腾腾的,我婆婆搂着我的儿子,认真地听着,认真地点着头。有一次听到她小声地对我婆婆说:“信主以后好多了,我也不抱怨了,我也不闷着生气流泪了,人都是有罪的,生下来就是赎罪的。”我婆婆很有文化地点着头,我婆婆断然地总结着:“对了,霞,你这样想,也就对了!”霞讨好地看着我婆婆。
有一个双休日,我婆婆和霞给我告了假,两个人要到城郊一处师傅那里讨个方子,说是能生儿子的方子。老公有点不答应,叽叽歪歪地说这种骗人的事情现在还有人信?我婆婆很听老公的,大约历来的母亲都是这样,儿子顶天立地后,什么主意都是这儿子说了算。但我看出霞眼里的那丝渴望,扑腾在海里的人见到海岸的那种兴奋和紧张。我知道主对她来说没深到心里去,但这回的方子错过了,将是她毕生的枷锁,任怎样的赎怎样的悔也休想解开她心中的樊篱。我对婆婆说:“老带着那小家伙也够累的了,只当出去散个心吧。”婆媳俩搀扶着上了路。
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说是城郊,其实离大路远得很,那时也不兴手机,探了许多路才走到地方。霞一路是兴奋的,远道过来,毕竟艰辛,得来的东西为这艰辛也该灵验。我扫过一眼那方子,麻纸上写了一堆药引子,不是冬虫夏草灵芝雪莲一类的珍奇之物,也不是什么经霜三年的甘蔗、原对的蟋蟀那些异物,倒是平常的东西。说是剁碎那些药引子,和了面,摊成烙饼来吃,一连七天,在两个例假日之间同三次房,便得子嗣。我无话可说,既然让人千辛万苦去得了这仙方,也得创造条件让人家回去成造子之举。收拾了点东西,带了些礼物,送兴致勃勃的霞上路。看到我给的三千块钱的时候,霞有点惊,她说:“自家人,带你孩子不和带我孩子一样的?哪能要钱的?”三千块钱,当时值霞家两年的收成。婆婆在一旁,很为霞讲出这种有哲理的话来自豪,婆婆揣了手,看她的两个儿媳如此体面如此教养如此懂事地做人处世。我把钱放进霞的贴身口袋里,我说:“只是给那两个侄女儿的钱,你替她们收着吧。”她看一眼婆婆,才小心地装好,过后管我要了针线,粗粗地在内裤上缝了个口袋,把花花绿绿的钞票谨慎地放在里面。我婆婆又帮她把针线密了一圈,摇着头叹了气。
托了霞回去再找个人过来,霞一劲应承着。我婆婆很怕她坐火车迷路,或者被人贩子劫了,我这时觉得婆婆对这个媳妇的上心,掩了脸笑,婆婆悄声地说:“你难道没看出来,霞脑子有点不够数的。”我愣了愣,倒一点没回想起她的不够数来。婆婆说:“早年,她也有个儿子的,在大闺女下面,如果现在活着,该是七岁了。”
的确生过个儿子。说来也怪,霞也不是头回当母亲,上面的那个女儿也有一岁多了,养孩子的经验一点也不该缺,还在月子里,觉得那儿子总哼哼唧唧的,霞就在床头搂了孩子喂奶,孩子每回只吃几口便睡了,霞在月子里也困,自己也随着睡去。有一天后半夜发现孩子有点不对了,她的性子本来就肉肉的,慢腾腾地叫了丈夫:“要二嫂子过来看看吧,这娃儿有点不一样了。”老四就起身去了隔邻的老二家,叫过嫂子来,二嫂看一眼,急了:“这孩子,是不是不……行了?”当时娃儿的身子已经凉了,大人都有些慌,赶紧地抱了孩子去了卫生所,镇里卫生所的值班医生戴了个听筒,翻翻孩子的眼皮,测测孩子的心脏,医生放了听筒:“早没气了,赶紧抱走吧。”是二嫂陪着去的卫生所,呵欠连天地抱了死孩子出来,弯了个道,绕点远路,把孩子就掷在一片平地里了。
我听着有点惊:“就那样扔了?怎不找个地儿埋了?”
婆婆说:“小毛娃儿是不能撂坑里的。这有忌讳。对家里不吉利。”二嫂也是个文化人,在村里任着教职,丈夫的老家在中原,也不是那么落后的地带。我问:“没人管这个吗?一个死孩子搁在平地里?”我婆婆笑起来:“这有什么可管的?一看就是个男娃,谁会把男娃掷在野地里?想着总是死掉的。如果是个女孩儿,也许会有人查——不过,小月孩子,没人问的。”我说:“霞大概哭死了,她那么想要个男孩子!”婆婆笑着:“她可没哭,撂了孩子回去就睡了,补觉呢。后来有了小闺女,你二嫂叮嘱她别像小子那样给耽搁着了——到了,也没明白那小子是怎么死掉的?!霞自说那小子是饿死的,提到小闺女,总说一饿哭得山响,哪能忘了喂她?可见男娃儿金贵些。”我还是替霞心疼那野地里连坟茔也不给起一座的逝去的生命,婆婆淡淡地:“早叫野狗给扯了吃了。霞大概都不记得了。”
霞最终没有生下男娃。回了家,照药引子做了馅摊了烙饼吃,四天后就再也吃不下了。她说那东西恶心,难受,心里寡得慌,一辈子没有后也不受那种罪了。我婆婆冷笑:“早知她就不是生男孩子的命。头前一个,她就那样丢掉了,一心想生男娃,告状说大嫂二嫂如何不待见她,人前人后如何抬不起脸面,现在有了这方子,自己熬不过,能怪谁?活该老四娶了她,将来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霞还想过我们这边儿来,听着她用公用电话小心地打给我婆婆,婆婆很干脆地拒绝了。我老公也有这个意思,不想让霞再来我们家。不知他们娘俩是怎样商量过的?霞在哪些地方上入不了他们的眼呢?后来又找到一个新的保姆,能干的,细致的,在我们家一待就是两年,然后孩子上了幼儿园,不用再有人照看他。霞和我们再没什么来往。
十年后我回丈夫的老家又见到了霞。她的变化一点也不大,十年前没觉得她年轻,十年后也没觉出她的老。她待我仍像原来一样,相见的时候也没有那种多年前相识过的牵挂和稔熟,如昨天一样,小心地,怯怯的。说话的时候觉出她的不着调,慢悠悠翻来覆去倒腾那些词,弄不清她到底想跟我说什么?岁月似乎在她身上静止了,没有一点惊天动地和怒海翻江。她的大闺女很能干,自己跑助学贷款上了职业大学,毕业后在我丈夫的公司里做着出纳。那个从前她唠唠叨叨一心想送我养的二闺女也高中毕了业,在县城里读了几年书,装扮得有些小女孩的时髦,穿着低腰的没过脚背的宽松裤,在家人没看见的时候,露出白白一圈肉的小肚腩来,招摇过市。霞的房子是整个村里最破旧的,味道也重,院子里的粪圈往外蠕动着肥硕的蛆虫,老鼠在房里不避人地熟门熟路地乱窜。我在她家没办法挨半个时辰,我说:“霞,把房子整整吧,闺女都大了。”霞慢慢腾腾地:“没有儿子,费那些劲干什么?”
四
那天夜里很晚了,并且是冬季,更显料峭寒肃,老公还在公司加班。
“喂喂,喂!”我跑进客厅接了电话,以为是老公告诉我今晚得熬个通宵了。
她的声音在话筒里啜泣:“你还没睡吧?”她才没睡,穿了厚厚的棉衣,想了很久,才打定主意拨通我的号码。
我只穿着薄薄睡衣的身子坚挺地立在黑暗的客厅中——经受过武汉冬季的人,该记得那里的冷,没有暖气,南方的湿潮从地面涌上来,四壁是为着“火炉”而设计的薄薄的透风的墙。我答她:“还没。”没有人会听到对方传来哭泣声还会回拒掉电话的,何况她是我多年的朋友?
罗苹在那头说:“你帮我打个电话吧?孙波没回来,可我知道他在那个女的那里。我打了那个女的电话,她说孙波不在她那里,再打她电话,就怎么也不接了。……我实在找不到可以帮我的人了……”
我记下电话号码:“要我怎么说?”
罗苹说:“你就说找孙波吧,如果孙波接了,你给我再打回来,告诉我。”
很多年前他们就开始闹,几乎从刚结婚的时候起两个人就没消停过。孙波身边一直走马灯地换着女人,罗苹有感觉,但从没抓住过,孙波怎么也不承认,完了,还有点横,觉得罗苹的胡搅蛮缠。我也觉得罗苹的多事,甚至觉得她疑神疑鬼,可是罗苹说,夫妻之间的事,老婆是最清楚的。她说她跟踪过,孙波前脚说要去单位开会,罗苹后脚就追了去,孙波上了辆的士,罗苹也上了辆的士。我问:“你查到了?”罗苹气得跺自己:“我就那么笨,竟然跟丢了!”我觉得特别好笑。罗苹很生气地对我说,可是他没开会是真的,他要没什么瞒人的事,他干吗说谎哩?然而罗苹不知道,有时候夫妻间的谎话,并不一定要为遮掩男女之事做由头的。
后来孙波出过一场车祸,差点要了命。一帮飞车党在夜里杀到东湖园里闹,孙波开着单位的小轿,一扭方向盘想躲那些飞车党,打了滑,一下冲到一棵大槐树上,送到医院的时候腿肿得像那棵槐树一样得粗壮,悬吊着打了绷带支在架上,身上还啰啰嗦嗦地插满了管子。罗苹哭哭啼啼地跑到医院,给单位告了假,取了一趟又一趟的钱,人前人后地服侍着他。孙波命大,内脏器官抢救齐了,胳膊腿也保住了,身上甚至没闹什么大的伤疤。只膝关节那儿钉了只钢钉,很贵的,进口的德国货。仔细地盯着,能琢磨出孙波走路时略有点和常人不一样——但一点大碍也没有了。我那会儿想,这可终于折腾够了,大难不死,好好过日子吧。然而罗苹还是哭,出车祸的时候据说副驾驶位上坐着的是个女人,罗苹赶到医院的时候,从孙波身上搜出一块东湖宾馆的钥匙牌——标准间的房号。我问罗苹:“你听谁说的?要真有个女人,怎么她倒什么事也没有,溜得比飞碟还快?宾馆的钥匙牌,也许是孙波他们单位开会时专用的。”我总在劝罗苹,没影的事,就不要杯弓蛇影地自寻烦恼了。还有一句经典的婚姻名言,说什么来着:结婚之前两眼要睁得大大的,结婚后,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而且我的主张,是老训教导的,宁拆一座庙,不拆夫妻台。罗苹那会儿神情肃穆:“有时候我想,这车祸也许是我咒来的。我们家供着一尊菩萨,我每天对菩萨许愿,你别让他每天不着家了,我宁可他躺在床上伺候他,也不想他在外面胡闹了。”我愣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了。
状告到她婆婆那里,那个才退休的审计局女处长轻描淡写地说:“生个孩子就好了。生个孩子,什么事也没有了。”
这才是罗苹的隐痛。
罗苹是我们单位最漂亮的一朵花,当时敢明着追她的、不敢明着追而暗恋着她的,几乎涵盖了我们单位所有未婚的男性青年,那些有了女朋友或者结了婚还有些悔意的,就更数不清了。但是罗苹是个浪漫的女孩子,她喜欢个头相貌与之相配的男人,喜欢有点诗情画意的男人,喜欢她能真心爱上的男人。我有时候觉得她在爱情这方面有点虚荣了,爱情归到底还是得走入婚姻的圈,婚姻可不是浪漫的,婚姻就是务实的。然而她义无反顾地爱上了孙波,像所有陷入浪漫主义爱情的女孩子一样,爱得一发不可收拾,最终走向了以为幸福的殿堂。
我第一次觉得罗苹的错误是在她婚礼前两天的那个下午。那会儿她才出院,有点心肌炎的小毛病。孙波借了单位的车接她,一车里坐了三四个罗苹的闺中死党。因为过两天就是他们大喜的日子,密友们便开他们两人的玩笑。罗苹笑着掩着胸口:“别闹我了,才吊完瓶,这会儿这里还扑腾腾地跳。”正好是红灯,孙波停了车,然后他说了句:“听说心肌炎,将来可能生不得孩子的,很够呛呢!”我们愣了愣,不知该怎么接这个话茬。没有人觉得心肌炎算什么大毛病,又不是心脏病?罗苹虎了脸,声音立马变了:“孙波你说什么?”绿灯亮了,孙波开始启动车子,孙波一边踩离合器,一边提了手刹,孙波眼盯着前方:“听说心肌炎,生不了孩子。”罗苹冷笑一声:“那你现在,也还来得及。”我们很尴尬,不知如何解劝。这时候我觉得罗苹的选择有点仓促了,孙波在我们这帮旁人面前讲出这种话,我觉得他缺乏点水平和文化,还有那么一些教养。我第一次觉得,罗苹跟了他,有些亏了。
结婚后第二个月,罗苹怀上了孩子。她和孙波随着公婆住在一道,我们去过她家,婆婆如这种地位的女人,有点装腔作势地好客,嗓门很有些洪亮,大概做报告开大会多了的缘故,女强人的实足中气,便是已经退下来了,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和我的婆婆比,简直天上地下。公公挺和气,做了一桌的菜,里头有一道酸炒螺蛳肉,还有一道香酥鸡,指明是给罗苹的,因为她害喜的胃,还有要进补的身子。罗苹笑嘻嘻地叫他们“爸”“妈”,帮忙去厨房端了菜,又布了碗碟和筷子,一家子很其乐融融的样子。饭后,我还陪着她上街去买了很漂亮的孕妇装,一条绒的前兜绣着卡通图案的工装裤,一条果绿底起着尖塔图案的带帽连身裙——她哥老笑话她:“你要肚子撑起来了的话,这克里姆林宫被你穿得都膨胀开了。”她哥总说那些尖塔是克里姆林宫,猛一看,还真有点像。……过了三个月,每个孕妇开始走向正常孕征的日子,她见了红,是鲜红——医生说如果是乌红还不打紧,如果是鲜红的话,胎儿有可能保不住了。再细查下去,没了胎音,仔细地照了彩超,胎儿已经死在腹里了。她只好去做清宫手术。我没去陪她,是另一个朋友陪的,据说她一直在手术台上叫,痛得想死掉算了,后来没了力气,呕心呕肺地吐了个底朝天,被护士搀出来的时候脸白得像死人一样。
我是第三天去她娘家看她的。脸色还是手术后的苍白,有气无力地对着我笑。我知道她是北方人,女儿坐月子的民间讲究不知她妈计不计较?罗苹对我说,照规矩给了她妈一块钱,意思是借妈妈的房子租一段,总是有哥的人,“血扑门”对家里的男丁不好,将来真有什么事,怕嫂子不依。没敢问她婆婆为什么不去伺候她?本是住在婆家的人,哪有小产了反倒去娘家休养的道理?
她的身胚倒是不落闲,后来又怀了两个,如第一个一样,满了三个月就见红,鲜红,然后便是查出来胎死腹中,然后便做清宫手术,瑟瑟地上了手术台,龇牙咧嘴地叫,听得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后来没音了,便是肝肠寸断地哕,吐,呕,最后搀出来,果真像死人一样,连眉毛都没了颜色。
小产歇在家里,我们总是去看她。第三趟她落寞地对我说,老让你们花钱来看我,我心里觉得难受死了,又不是什么高兴的事,还得了便宜似的,一趟又一趟的。我劝她,别想那么多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时候朋友中已经开始帮她留意了,带她去了好多家名医那里看,查了双方的身体,看是不是有不磨合的地方。我们也会小声地嘀咕她的婆家来,觉得颇不近情理。后面两次她仍旧在娘家坐的月子,她悄声地告诉我,第二次,婆婆在她手术后的当晚就和公公去了桂林,第三次,孙波三天三夜都没露过面。我牵强地劝她:“也许都有事。住娘家,还是对你自己的身板好些。”她问:“是不是生了孩子,老公才会敬你疼你些呢?”我仍旧牵强地说:“哪里?!”其实我也拿不定,如果我没生个孩子,老公会怎么待我呢?就像我妈那会儿一语道破的:“你要生个女儿,他也高兴。你生个男孩,他更高兴。可是你要不能生孩子,他就高兴不起来了,他会觉得这生活没什么盼头了,赚的钱给谁花呢?”说我妈一语道破是有原因的,我那平日里绝不婆婆妈妈的老公笑嘻嘻地插了一句:“妈妈说到我心里去了。”天佑,不管怎么样,我总算生了个孩子了。……
电话通了,一个女人接起:“请问找谁?”
我的牙齿冻得咯咯的:“我找一下孙波。”对方应该是愣了一下子,那边的背景竟然是静寂的,那种私密的,暧昧的,让人心跳脸红的静和寂。我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一点十分了,不静寂倒好解释了。孙波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是我。”我“啪”地挂了电话。有点想不明白,怎么他真会在一个女人那里的?我哆嗦着冷冷的身子,急急地给罗苹挂过去:“打通了,一个女人接的,我找孙波,孙波就接了电话,我忙把电话挂了。”
对面静了好一会儿,罗苹才轻轻地说:“好,谢谢你了。好抱歉,让你这样晚还没睡觉。谢谢你啊。”我忙扑腾腾地跑上床,蜷在被窝里,暖和着自己冰凉的身子。
有一次一个朋友对我说,如果搞外遇,对家里那位是怎么也不能承认的,便是被捉到了,精光溜溜地在床上,也要咬着牙齿说,还没做,被你闯进来搞翻了。我点头,那是应该这样的。朋友很惊讶,想不到你还蛮开明的?我摇头,哪里,要维持和谐社会嘛!
可是我从没想过这句话如果由老公的口中传到我耳里,我会是怎么样的做法?如罗苹,我到底忽视了她的个性,她一直猜疑着孙波对婚姻的不忠,却没有星点确凿的证据,而如今,由她一直极力笑言她杯弓蛇影最好的朋友,来证实了她老公半夜一点十分,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在一处背景静寂令人不得不猜想的地方。她会怎么想?
何况,罗苹当时已经又怀了近三个月的身孕,又到了那该死的三个月魔咒期。她修身养性地住在娘家,每日三次喝那些苦不堪言难以下咽的药剂,她说,胃口寡得难受啊!我笑着说她:“这回在家里安心保胎吧。等显了怀,你可以穿那件克里姆林宫的连身裙了。真的,我没看过那么漂亮的孕妇装。”她凄然地笑一下,眼望着不知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的肚子能不能大起来?有机会撑开那克里姆林宫呢!”她皱着眉头仰脖吞下那棕色的生命之药,喉头在那儿艰难地伸缩。
闹得相当大,罗苹的姐姐嫂子全出了马,要孙波讲出个所以然了,而且既然撕破了脸面,到了这步田地,就只能是离婚了。
我们一帮闺中密友也全出了面,所有的人都赞成她离婚。我不敢表态,祸总觉得是我惹出来的。
孙波到底还是有良心:“她还怀着孩子呢。不是说孕妇不能离婚吗?”
她姐姐嫂子骗了他:“又流了。这回被你气的,更动了胎气。”姐姐嫂子替罗苹拿了主意,不能再跟这男人过下去了。
孙波淡淡地:“她要离,那就离呗。”
她姐姐给她找了军医院最好的妇产科大夫,离婚的话,这孩子是怎么也不能留下来的,定好了,三天后手术。
她一直躺在床上,像我们叮嘱她的,这回可别再折腾了,有人习惯性流产,后来硬是从怀上就躺到床里,到生的时候才下地的。我天天过去陪她一段,看见她妈妈,总觉得像罪人一般,她妈妈不停地说:“唉,女孩子出个门进个门,哪那么容易的事啊!”她妈是部队转业的,级别其实很高,当初我们觉得孙波很是高攀了罗苹,不光样貌,还有家世,孙波父母那些地方上的处级干部,哪能与罗苹的父母相比?可到底女儿没给人家生下个一男半女来,罗妈妈的身段就自觉短了一截。罗妈妈说:“离婚再找个像样的,也不是易事啊。……罗苹的体质也弱。”
这一次不是习惯性流产,是她姐姐带她做手术,强行把她前段拼命喝药偎在床头保下的婴儿做掉,而且又因为带着离婚的事,我们几个就都不好随便造访她,也都不敢随便打听她。过了一个多星期,忖着事情可能有些眉目了,我们几个才相约着一起去了她的娘家。
她躺在床上,面色很好,见我们来,兴致相当高。她的床边堆了一撂精装的杂志,全是育儿养胎的,她的房里荡着一股悠扬的古典轻音乐,床脚那儿放着才织完的一件粉红色小毛衣。她拿着那小毛衣笑着说:“男孩子也能穿的哦。粉嘟嘟的,什么颜色都能衬。”我们面面相觑。
后来才知道她失了约,让姐姐在军医院等了一个多小时,给医生赔了两天的罪。她说:“怎么样,我也得生下这个孩子。我都流了三个了,我不能再流第四个了,……流了第四个,我不知道以后我还有没有机会再生。”
是个男孩,长得白白胖胖的,像孙波。孙波看到儿子的时候喜得手舞足蹈的,抱着个婴儿在病房里乱转。罗苹的婆婆还是那副德性,当着我们那么多人的面,说:“要是个女孩子,我倒宝贝些。家里已经有个男孩子了(孙波的弟弟早生了个男孩),真多余了。”我们都敷衍着那个退了休的处级干部,看罗苹,她苍白的脸上,团团圆圆的肉。
孩子三个月的时候俩人又开始闹,大家都知道,狗改不了吃屎的,越来越替罗苹不值。罗苹倒铁了心,这回坚决要离,然而孙波以孩子为要挟,说是如果离婚,他是一定要争得孩子的抚养权的。热闹了一阵,孩子渐渐长大,罗苹大概想得也多了,孙波再坏,也是她儿子的父亲。那就那样过吧。收拾了东西,抱着孩子回了娘家——娘家又换了房,更大的军区大院里,独门独户,有暖气,有热水供应,周边环境也好,一流的托儿所,一流的小学中学。罗苹开始与孙波分居,以娘家为自己和孩子的家。
后来我离开了武汉,在新的地方有了新的工作,交了新的朋友。特区比内地节奏要快得多,想抽闲看原来最喜欢的韩剧都挤不出时间了,更别谈与过去的朋友打电话煲粥。只在节假日发个短信问问安,或者在Email上传个相片说说近况。罗苹总给我寄她和儿子的合影,入托儿所了,上小学了,戴红领巾了,没有孙波的任何身影——但我知道她一直没有离婚。孙波每周六的时候会来罗苹的娘家,带着儿子玩个一整天,有人总见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模样,在肯德基,在公园,在游乐场,但也只在那雷打不动的星期六。
罗苹说,过日子不就是过孩子嘛,孩子好了,自个儿也就好了!讲这话的时候,她正打电话过来问我要我家孩子以前的奥数训练题,她现在一心培养孩子的学习能力,像每个母亲必走的路一样:上托儿所了,得学画画,弹琴;上小学了,得练写字,学拼音;上三年级了,开始接受课外辅导,奥数了,随堂作文了,还有英语。和我们,一样一样的。
总会想起那件被她哥笑称克里姆林宫的孕妇裙,不知她把它怎么处理了——她一直没机会穿过它,最后生的那个,显怀的时候,她终日躺在床上,任那萧条的克里姆林宫在果绿的底色里,苍凉,沉寂。
五
在宝安机场接到的表妹。八年了,我以为会认不出来她,其实26岁与34岁,如果没有做母亲,女人的身形和脸面原也没什么大的区别。只是有点奇怪她的土,长过膝盖的墨蓝色棉罩衫,黑灰的牛仔裤,脚上一双平底翻毛绒皮鞋,戴着副眼镜,弯腰拱背地在接客中找寻我的身影。我觉得凭空里有一丝凄凉,她可是在法国待了八年的啊。
性格倒还是大大咧咧的,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偏身坐进副驾驶位,我刚开始从车位里倒出车来,她就给我惊天动地的一震:“姐,大夫说我不能怀上孩子!”
我的脑袋开始发晕,像那回去藏区的时候,天灵盖都要掀开——我发现我是真爱她的,她的不幸让我有如此剧烈的生理反应。表妹倒轻描淡写地:“查了两家最好的医院,说是没有排卵期。中医把了脉,西医验了身,我的妇科不太好,有炎症。”
我说:“没有那么绝对的事。我有个朋友,怀了三个都胎死腹中,最后还不是生了个小子?我还有个堂姐,还说是输卵管的毛病,二十四岁结婚,一直没怀上,十几年了,从没放弃过治疗,去年四十一岁,照样生下个白白胖胖的小子。你别担心,我帮你问问她们。”
十年前大学毕业,她其实在一家国内很大的高科技产业的财务部工作,薪水不算太多,但熬下来,再谈个门当户对的男朋友,结婚,生育,坚持到现在,大概也是轻松而惬意的白领阶层。然而,她当真谈了个男朋友,却是在英语国家工作过六年,再也没办法接受国内思维定势的男人,男人游说着她,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太招摇的国度了,而且,出国的诱惑力是那么强烈,过一种原来想都不曾想过的日子是那样吸引了她,她打定主意离开国内,随男友去海外了。
投资移民,他们没有那样多的钱,双方父母也没有那么强的能力帮到他们,他们采用了曲线政策,先去有朋友的欧洲国家求学,再想办法从那些国度去往加拿大。辗转地,法国接纳了她。
二十六岁,她开始在一个陌生的国度学她耳熟能详的会计学,艰涩地学那个国家的语言,三年了,她结识的还是一帮中国人的圈子,在网上看国内的新闻,到商场里都不能流利地开口和售货员说法语,来表达自己想买的东西。学业结束的时候,她取得了一纸研究生文凭,可是有什么用?凭着这张纸,她在法国找不到她想要的工作——这个国家也是有阶级的,黑人只能做保安的工作,阿拉伯人只能做清洁的工作,而黄种人,这些在世界每个角落里都能在夹缝中生存的人种,只能在中式泰式越式餐厅里做洗碗打杂的活儿。三年的留学签证已经满期,而移民加拿大的申请在每回的不予采纳中坚强地递送着。那个时候我给她打过电话:“都29了,还是回来吧。你有法国的留学经验,又有国外的学历派司,在国内哪里找不到一份好工作的?现在好多海龟呢!”她在那端哈哈地笑,一如她成长中我们对她的评价——没心没肺:“还海龟呢?现在海龟都不吃香了,一回国,全成海带了!待业的待!”
那时以为她仍旧是快乐的,寄过来的相片,是和男朋友搂在一起,背景是罗浮宫,他们站在贝聿铭设计的玻璃金字塔前,不伦不类地微笑。
后来又申请了另一个专业,似乎是做Logal的认证,据说这种认证师在欧洲挺抢手的,比较好找工作。而且,想继续留在法国,除了再修学业,没有别的留下来的理由。
一直没敢结婚,也没法结婚,都是国内的身份,办手续还得回趟国。我妈和我舅妈谈到表妹的时候就有些叹气,听说做掉了一个,反正在法国妊娠不满三个月做人流算不上犯法。我舅妈说:“不敢要孩子,一是未婚生育,不好听;二是还是想把孩子生在加拿大,直接入加籍;三呢,唉,他们俩维持自己的生活也够呛,哪里再有闲养个孩子?”她的男友,竟然在法国也是学生的身份,有时候会接点英文翻译的零活儿,可是英语,嗨,现在在国外的人,有几个不会英语的?
三年又眨眼般地过去,另一个专业的文凭眼看也快修完了,她的工作,她男友的工作,仍是无着无落的。男友也有点怨,说是在美国,在加拿大,在澳大利亚,哪里不比法国好找工作呢?那些地方都是移民国家,没有种族歧视,而且生活方面,也相对要便宜得多!她也有点怨,心里甚至有小小的恨意。不大愿意和国内的朋友联系了,每一次电话,人家都有了新的变化,结婚了,升职了,买房了,生孩子了,考上中职了,又换大房了……而她,连身份都没定下来,何谈人生那些该有的变化?她不愿意再和国内的朋友通信通话了,反正远在天边的一个神秘国度生活着,让她们想象巴黎艾菲尔铁塔和香榭丽舍大道下,她的世界最极致的浪漫吧!她一直含混着她待的城市,这次回国,她嗫嚅地说了那个地名,我在她走后查了地图,在法国的西南角,一个从没听过的内陆小城,也许只是像中国的一个小县城?
做结业实习报告的时候,她被人介绍去了一家福建人开的公司那里,在那儿不用习满两个月,他们会有条件地给她盖一个章,代价是无偿给老板家做两个礼拜的家居清洁。她接受了。
老板和老板娘比她还年轻,已经有了法国国籍,家在大巴黎市郊外的一个豪华小区段里,房子很大。其实做清洁也不算很累,反正都是电器化和自动化的,除了碗盘要用干净抹布擦一遍外,其余的都只用摁个小电钮,便完事大吉。她在意的是她每日里来回的车费,去一次四个欧,回一次四个欧,一天就得八个欧,而她,还是个学生,没有什么进项啊。然而老板娘笑了,摇摇头,带着福建女人天生的柔气:“我们给你敲个图章,这也算是虚假行径的,法国你也来好久了,知道这些国家的制度。怎么还能说路费的事呢?……不好听的话,也不是我们叫你来的。”表妹忍了气。
她和我躺在床上,啰啰嗦嗦地讲这一段:“姐,我有时候觉得这是报应。你不知道,那个老板娘当时怀了身孕,她笑眯眯地拒绝给我路费的时候,我在心里恨恨地说,生吧,你生个孩子没屁眼!姐,我恶毒吧?”
我睁着眼睛,没法评价。我觉得她的可怜,在异乡生存的可怜,同是中国人,同是差不多年龄的人,说不定那个福建老板娘的文化还没有她的半点高,可她得低三下四地为了一纸实习报告去给人家晾晒内裤,擦洗桌脚,还得为每天的八欧元跟人家低眉顺眼地计较。我想她是嫉妒的,人家已经是法国人了,人家住的是多么好的房子,而她,连继续留在法国的希望都如卢瓦尔河般悠长而渺茫。可是做为女孩子,那种说法真的太缺德了。
她停了一会儿,可能觉得我的不答言是对她自我批评的一种默许,她又开始为自己解脱起来:“其实,你不知道他们有多坏。他们是做出口贸易的,出哪里?出中国!那个老板的爸是福建一个市的市长,特批了条子,往国内进口法国的洋垃圾!你说他们这种人能不招人恨吗?”
我问:“后来她的孩子怎么样了呢?”
她叹一口气:“要不怎么说是我的报应呢?那女人流产了,好好儿的,从楼上下来崴了脚,……我生生地把人家的孩子咒没了,而且,医生说,她还是宫外孕,做手术,连子宫一起拿掉了。你说我闯的祸大吧?”她愣了会儿神,又喃喃地说:“现在,我的报应也来了。”
我知道不是那个不能生孩子的报应,但我不说破她,那是她心底持久的隐秘,如果我是善良的,我会守住这个秘密,就是她对我倾诉,我也装做从没听说过。
临毕业的时候,她的压力越来越大,有时候会觉得长久地走神,总听到有人叫唤她,总觉得门窗没有关,总以为电炉上煮着咖啡,还觉得半夜里,有人在她的床前来回走动。她被诊出患了抑郁症。
那次她回了国。我们没有去见她,舅舅舅妈压根儿没有通知任何人,舅妈以为她这闺女完了——抑郁症是精神病好听点的说法。他们去市郊租了套民房,想在那边清新的空气里,能让女儿的病症有些好转。四十五天的回国签证,表妹在第十五天里就恢复了正常,也许是国内的山水,也许是国内的饮食,也许是在国内她呈现的一种留洋出国过的优越,反正,在农家那混杂着泥土和牲畜粪便的空气里,在农家那落后的她完全不能习惯的生活环境里,她真得一下子好了。她悄没声息地养了养身体,义无反顾地回了法国。
加拿大的移民申请仍旧没有批准下来,她只能再修个学业。经过了抑郁症的洗涤,她有点放开了,她开始主动和法国佬做朋友,交往,搬到法国的孤老太太家里住,去应聘越南人开的泰国餐厅(她说,在中餐馆永远也学不好地道的法文,泰国餐很吸引饮食讲究的法国佬)。其实她有点对她的男朋友失望了,她觉得移民英语国家几乎是他笼络她一个的诱饵,而且,如果真能申请到加拿大,在法语区的蒙特利尔,她的语言一样能对她的工作起到良好的辅助条件。
这个时候,她认识了一个地道的法国人。她拿出手机给我看那个法国人的相片,个子挺高,有点显老,满脸的胡茬。不像印象中的浪漫的法国男人,倒有点像阿拉伯人。她认真地强调了一句:“他是纯种的法国人。真的,就连萨克齐也不是纯种的,他偏是!”
我笑了笑,我觉得她底气里的不足,对她自己的底气的不足。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陷入这场爱情是有意的,是计谋化的。想想吧,在一个异国待了七年多了,还没有一点前途上的进展,换了我,也会考虑一些世俗的务实。
她很快地蹬掉了她的前男友,很快地结了婚,很快地有了法国人的身份。是的,加拿大,美国,澳大利亚,法国,其实哪一个国家都是一样的,只要有了它们的身份,对她来说,哪一个国家都已经无所谓了。
结婚的时候也算热闹,西式的婚礼,给人的感觉新鲜得多。唯有在喜宴上,她听到老公的姑妈对老公的母亲说:“怎么娶了个中国人做老婆的?”她的婆婆笑嘻嘻地答:“年轻人,哪有几个不觉得新鲜的?过了这一段,再看吧。”她们的对话用了好多的法国俚语,以为宾客中的中国人没几个能懂的,偏她听懂了,她两年多低三下四厚着脸皮学法语的努力一点没有白费,可她还得装着不懂的样子,恭敬地在喜宴上笑逐颜开地待着那个刻薄的姑母,那个狐狸一般的婆婆。
这一年,前男友去加拿大的申请也终于批下来了。她去送他,也去祝贺他,在一帮中国人寒碜而热闹的酒宴上,他们来来回回地吻了好多遍脸颊。周围的中国人开始起哄,要他们像情人那样地深吻,可是她推拒了他,那个曾经耳熟能详的身体,从此不再属于她,而且,对她也没有一点诱惑力了。他带着醉意向旁人解释说:“我们像亲人一样的,我们本就是亲人了。”她笑,在一帮中国人中大笑。亲人啊,现在都不在眼前了。
她说:“姐,你觉得糟不糟?原来能生孩子的时候,我们不想生,也不敢生。现在我可以生了,想生了,却又不能生!姐,我咋就是这个命哩?”
我安慰她:“小毛病,没事的。现在中国多少家医院都能治这个。你放心好了!”
她说:“姐,我想生三个孩子,像斯拉瑞克(她法国丈夫的名字)家一样,一个男孩,两个女孩。”
我说:“可以的,你又有屁股又有腰,哪里会养不出孩子呢?”
她淡淡地叹一句:“斯拉瑞克家很传统的,他又是独子,他很喜欢孩子的。他爸爸,跟中国的男人一样,他说他已经给未来的孙子备了一份礼物,很厚的大礼呢!我能叫他们失望吗?他们很传统的,而且,是纯种的法国家族。”
这个时候我突然想笑,我不知道表妹是不是得了三个硕士后已经有点糊涂了,她想什么呢?纯种的法国人?那不管怎么样,她给斯拉瑞克只能生一个杂交的品种了——这对她的婚姻,会不会是一种障碍?法国人会为她不能生育而提出休妻?抑或是在她这一代产下了个杂种,而离婚?
好了好了,我沉沉地睡去,在梦里,我看到表妹在法兰西灰蒙蒙的天空下,身边绕着无数的牛羊和马匹,它们毛色纯正,血统高贵——全是,纯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