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
这篇文章始终都笼罩着一种神奇而虚幻的色彩。作家通过人事沧桑、世道变迁来再现一个个普通的生命所拥有的超乎寻常的生命力量,那亦真亦幻的环境、跌宕起伏的情节、变幻莫测的人物命运本身就具有奇幻而神魅的诗意性。
1
这是公元1958年的夏天,这时,才四岁多的格拉正磨磨叽叽地提着一只装了一点糌粑的口袋走过来。他看见了村里最和善的三个人坐在水泉边老柏树的阴凉下。他刚去磨坊,在那里,任何一家推磨的人,都会施舍给他一点糌粑。他阿妈桑丹不好好劳动,从生产队分到的粮食就少,夏天将尽,秋天未到,母子俩已经断粮了。
江村贡布招招手,格拉吸溜一下鼻涕走到三个人跟前。
恩波的母亲伸出手来,摸摸口袋:“嗯,孩子,你今天运气不错。”
格拉笑了,恩波说:“瞧瞧,笑得跟他妈妈一模一样。”
确实,格拉的笑容,就是乃母没心没肺、没羞没恼的无赖模样。
额席江——也就是恩波的母亲怜爱地抚摸着格拉的脑袋,说:“可怜的孩子有什么过错呢?”然后,她从袍子深处掏出一块粘了麻籽的餅,掰下一小块,递到他手上,“可怜的孩子,等我的小孙子出世,我叫他跟着你玩,你就要有一个玩伴了,啊!”
格拉啃一口饼,笑着跑开了。跑到家门口的时候,桑丹正倚着门框,露着满口整齐的白牙,没心没肺、没头没脑地灿烂地笑着。
这年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兔子就出生了。这消息就像雪一样清新洁净。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落在村东头那丛遮蔽着泉水的老柏树上,落在伸向更东边的起伏不定的磨坊路上,落到各家院落中落光了叶子的核桃树上,落在木瓦覆盖或黄泥铺成的屋顶上,落到村子的每一个角落。格拉望着漫天飘舞的雪花,心里回响着额席江奶奶的声音:你有一个玩伴了,你有一个玩伴了。
他咯咯地笑出了声。
母亲问他:“好儿子,笑什么?”
格拉没有说话,依然咯咯地笑个不停,桑丹也跟着咯咯咯地笑了。这场雪,来得快,去得也快,太阳钻出了云层,阳光稀薄地降临大地。人群出来了,越来越多的脚印,来去纵横,洁净雪地变成了脏污的泥泞。这时,人群中传开的消息使格拉的心情也像沾上泥的雪,变得脏污而沉重了。人们都在隐隐约约地传说,勒尔金措刚生下的儿子,哭声细弱,连品咂奶头的气力都不够,怕是活不下来。整个冬天,一场场雪下来,这个消息一直在这样流传。他也注意到,恩波澄澈的大眼睛中出现了细细的血丝,他鼓足勇气走到这个男人面前,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恩波沉溺在自己的问题中,漠然地看他一眼,走开了。
机村的房子都是两层或三层的石头建筑,三层的建筑上两层供人起居,下一层是畜圈,而两层建筑的人家畜圈都在房子的外边,畜圈便建在树篱围出的院落里。
牛羊都收归生产队以后,私人的畜圈里便只有允许自有的几头奶牛了。
恩波家便是这样一幢两层的石头房子。畜圈占去了院落的大半。院子剩下的一半有两株苹果树和一棵花红。
树下有一畦茴香和一畦大蒜。冬天,果树的叶子落尽了,树下的土冻得泛白。但畜圈里铺满干草,阳光落在上面,暖和而柔软,太阳升得更高一些,奶牛留下的腥臊味蒸腾起来,使畜圈显得更加温暖。这时候,有些闲暇的人会坐到院中畜圈里的干草上,在阳光金黄的暖意中做些手工活。集体化以后,人们的闲暇越来越少,坐在畜圈里享受阳光的,只有一些老人了。格拉家是靠着生产队仓库搭建起来的,偏房没有院子,也没有自己家的畜栏。桑丹不好好下地劳动,常常跑到谁家没人的畜栏里,坐在那里梳理一头长长的油亮黑发。恩波家的院子是她常去的地方。因为恩波家院子里的阳光好,还因为,如果到了午饭时她还不回家,人家会端点吃的出来给她。格拉也是吃百家饭的。有时,混到中午还没有吃的,便会赶到那里,与桑丹一起,用恩波家的午餐。恩波的母亲额席江把一个木盘端出来,两碗清茶,一块面饼和两三个烤土豆,不丰盛,量也不是太够,但毕竟够两个人对付到太阳落山回家吃晚饭了。
但是这一年,恩波家有了新的女主人。女主人漂亮的脸上,常常对这不速之客摆出难看的颜色,桑丹便不再去恩波家的院子了。一天,格拉从恩波家路过,隔着树篱,额席江问:“孩子,你和你阿妈还好吧?”
格拉没有回答,机村不可能对他娘俩特别好,他也就对所谓好与不好没什么感觉。人们总是议论现在的日子过得好不好。一派人说,日子过得没有以前好,一派人说日子过得比以前好了很多很多。好日子派与孬日子派形成了一种分野,好日子派受到上面支持,永远占着上风。但格拉对此没什么感觉。额席江隔着树篱说:“你等等。”然后,有些跌跌撞撞地回到屋里,把一块带着胶冻的熟牛肉放在他手上。她的神情和动作都显得老态龙钟了。
要在往常,格拉早对着牛肉下口了,但他这时只是呆呆地望着额席江。额席江张开不知什么时候掉了门牙的嘴笑了:“你是看我老了吗?”
格拉这才咬了一口牛肉。
“我都当奶奶了,当了奶奶的人能不老吗?”额席江一半是认命,一半是心满意足地笑了。
格拉这一口下得更大,大得把自己都噎住了,但他鼓圆双眼,伸长青筋毕现的脖子,一使劲,把哽在喉咙里的牛肉囫囵地吞下去了。就在一夜之间,额席江就从一个壮健的妇人变成老太婆了。这在机村是一个普遍的现象。一个壮年的男人或女人,因为一件什么事情,突然变成一个老头或老奶奶了。老头抽着呛人的烟袋,一口一口往墙角吐着痰。一个厉害的健妇,挺直的腰背一下佝偻下去,锐利明亮的眼睛也混浊暗淡了。一代又一代的机村人,好像都是这样老去的。只是面对额席江,少年人第一次发现了这样一个让他感到有些震惊的事实。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手里这一大块熟牛肉上。牛肉是隔夜就煮好的,上面带着一汪汪透明的胶冻,这是浓浓的汤汁凝成的。格拉一面往家走,一面吸溜着这些胶冻。这些胶状物在他嘴里化开,带着让人感到幸福的浓厚的牛肉与香料的味道。
也正因为有了这些胶冻,才使格拉没有在路上就把牛肉吃光。他母亲也才分享到了这份幸福。
2
这么一大块牛肉留下来的幸福回忆,足以促使格拉每天数次经过那个树篱围起来的院落。终于等到有一天,额席江出现在院子里了。
她安然地坐在金黄的干麦草上,怀里抱着那个婴儿。老奶奶摇晃着身子,把自己变成一个晃动不已的摇篮,摇篮里是那个幸福无边的婴儿。老太婆抬起头来,她的眼睛终于从婴儿身上离开了,落在了格拉身上。格拉露出讨好的笑容,但老奶奶的眼光又收回去,落在了婴儿身上。她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酥油,掐下一点,放在嘴里润化了,一点点涂抹在婴儿的额头上。她一边涂抹,一边从嘴里发出些音节含混、表示无限怜爱的声音:“哦哦,啧啧,呵,呵呵。”
格拉推开树篱门走进院子,走到额席江身边。老奶奶嘴里还在哼哼不已。格拉的眼睛落在了她随手放在身边的那一块酥油上。酥油正在阳光下融化,洇湿了一小片干草,油润的干草散发出特别的香味。格拉出手很快,等老奶奶再来掐酥油的时候,他已经用舌头把那一小块东西,在口腔里翻搅了好几圈,然后一伸细长的脖子,咕噜一声吞到了胃里。
老奶奶再来掐酥油,只是伸过一只手来,眼光仍然落在额头油光锃亮,眼睛骨碌碌转动的婴儿脸上。
老奶奶自言自语说:“奇怪,酥油不见了。”
这时格拉已经矮着身子蹿回树篱外了。
格拉含不住满口油香,咯咯地笑了。老奶奶耳背,没有听见孩子的笑声。却惊起了站在树篱上的一只老鸹。
老鸹呜哇一声,呼呼地扇动着翅膀飞走了。老奶奶对婴儿说:“哦,酥油被老鸹偷走了。”
格拉再次走进院子,老奶奶又对格拉说:“老鸹把酥油偷走了。”
老奶奶又对他说:“来,看看我们家的小兔子。”
格拉伸出手,指头刚刚挨到婴儿那涂满酥油的额头,便飞快地像被火烫着了一样缩回来。他从来没有接触过如此光滑、如此细腻的东西。生活是粗糙的,但生活的某一个地方,却存在着这样细腻得不可思议的东西,让这个三岁小孩习惯了粗糙接触的手指被如此陌生的触感吓了一跳。
老奶奶笑了,把格拉的一个指头拉过来,塞到婴儿手边,婴儿那光滑细腻的手把这根手指紧紧抓住了。格拉不知道一个婴儿的手,还有这样紧握的力量,还带着这样的温暖。他不习惯这样的柔滑与温软。一用力,把自己的手指挣了出来。婴儿哭了起来。婴儿的哭声像一只小猫在凄然叫唤。
“快把手给他,看我们家的兔子他有多喜欢你。”
格拉是个野孩子,架不住让人这么喜欢,一溜烟跑开了。
这个冬天,还有接下来的春天、夏天和秋天,他再没有跨进过这个院子。再次走进这个院子,已经是下一个冬天快要过完的时候了。过了又一个冬天,格拉又长大了一岁。
和往常一样,经过恩波家时,格拉眼望着院子,不觉加快了步子。还好,他告诉自己,老奶奶不在院子里,刚跌跌撞撞走路不久的兔子也不在院子里。他松了一口气,刚放缓步子,脚就碰到了一个什么柔软的东西。脚像被火烫了一样缩了回来。兔子坐在地上,张着嘴向他傻笑。他刚想抬腿溜掉,老奶奶像从地底冒出来一样出现在院子里,一脸警觉:“你这个野孩子,不能领着我家兔子到处乱跑。”
这下,轮到格拉也像兔子一样,张大了嘴巴露出一臉傻相。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怎么可能跟着他这么一个野孩子四处乱跑?村里又有哪一家的大人会让自己家的孩子跟一个野种四处乱跑?老奶奶很快换上了一脸慈祥的笑容:“好了,别发愣了,把弟弟从外面带回来。”
兔子先伸出小手,格拉犹犹疑疑地握住了。这手还是很柔软,但没有第一次接触时那么柔软了,更重要的是,这手不再像前次那样温暖,而是一派冰凉。格拉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了比那小手更为柔软的声音:“来吧,弟弟,来吧,兔子弟弟。”
这天,在恩波家的院子里,老奶奶给了他一小块乳酪。(未完待续)
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