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清华(上海大学 美术学院)
在西方文化传统中,技术与身体曾先后经历了祛魅(de-enchantment)与复魅(re-enchantment)的两个独特过程。在古典时代,技术和身体与科学、道德、伦理以及宗教等领域都曾一度被纳入到哲学沉思的对象之中。用黑格尔美学的术语来说,这是一个理性与感性高度统一的时代。之后,伴随着文艺复兴运动而来的理性精神的高扬以及建基于实验研究之上的自然科学的勃兴,使得技术和身体经历了祛魅的重要过程,被逐渐从人类道德、伦理、宗教以及情感等领域的反思中剥离出来,成为实证、客观并且是可分析、可解剖的工程学、生理学的独立的研究对象。能代表这一时代趋势的、最为典型的世界观便是实证主义。伴随着自然科学的决定性胜利,实证主义世界观所催生出工具理性曾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灾难,人类生存因此陷入巨大危机之中。现象学便发端于对这种人类危机的深刻反思。在现象学的反思视野中,技术与身体不再仅仅是实证、客观和可分析、可解剖的工程学、生理学的独立的研究对象,而是被赋予了广阔、深厚的社会、历史和文化内涵,成为人类道德、伦理、宗教以及情感的重要负载物。这便是西方文化传统中技术与身体的复魅过程。在现象学视角和深刻反思精神的启发下,西方哲学、社会学和人类学等领域纷纷展开了对技术和身体的广泛深入的探讨,并取得了大量丰硕的成果。
纵观整个设计史叙事,技术与身体正可以成为其中的两个重要维度。秉承现象学的深刻反思精神,从社会学、人类学研究的独特视角出发,我们甚至可以说,整部人类的设计史,其实就是一部技术与身体的关系史。在西方文化传统中,发端于现象学的技术与身体的复魅过程,以及现象学影响之下在哲学、社会学和人类学等领域展开的对技术和身体的深入探讨,正可以为我们的设计史叙事和设计学研究提供非常有价值的借鉴和启发。本文就尝试着从设计史叙事的角度,针对这一问题,展开一次初步的论述。
一
作为发端于当代西方结构主义文学批评的一个重要概念,叙事(narrative)在不同文学批评家的研究过程中往往给出了不同的定义,但概括来讲,这些定义可以划分为狭义和广义两种类型。狭义的定义往往着力于在文学领域之内对叙事作出界定,而广义的定义却又往往竭力突破文学狭小范围的限制,在更广泛的社会、历史和文化空间中来对叙事进行界定。
概观西方结构主义批评家这两种类型的定义,以下一些是比较典型的。首先是狭义的定义。法国的叙事学家热·热奈特认为:“叙事即用语言,尤其是书面语言表现一件事或一系列真实或虚构的事件。”1胡经之、张首映 主编《西方二十世纪文论选·第二卷·作品系统》,P.344.托多罗夫则着眼于文学作品故事情节的发展为叙事归纳出了两项基本原则,即连续性原则和转换性原则。2托多罗夫《巴赫金、对话理论及其他》,蒋子华、张萍 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1月第1版,P.40-56。《现代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词典》认为,叙事“指详细叙述一系列事实或事件并确定和安排它们之间的关系。一般而言,该术语只用于虚构作品、古代史诗、传奇和现代长、短篇小说。”3罗吉·福勒《现代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词典》,袁德成 译,朱伯通 校,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5月第1版P.172。广义的叙事概念以法国著名文学批评家罗兰.巴特为代表。他说:“叙事作品如此之多,不可胜数。种类繁多,题材各异。对人来说,似乎什么手段都可以用来进行叙事:叙事可以用口头或书面的有声语言,用固定的或活动的画面,用手势,以及有条不紊地交替使用所有这些手段。叙事存在于神话、传说、童话、小说、史诗、历史、悲剧、正剧、喜剧、哑剧、绘画、(请想一想卡帕齐奥的《圣于絮尔》那幅画),彩色玻璃窗上、电影里、连环画、社会新闻、会话中。而且,以这些几乎无穷无尽的形式出现的叙事,存在于一切时代,一切地方,一切社会。有了人类历史本身,就有了叙事。”4胡经之、张首映 主编《西方二十世纪文论选·第二卷·作品系统》,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9月第1版,P.274。
从西方文学批评理论的发展历程来看,新批评中把文学看成自成体系之领域的狭义叙事定义早已被更多地关注文学作品的社会及意识形态关联的广义的叙事定义所取代。正是基于此,结构主义之后的西方当代文学批评,正越来越成为广义文化批评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正是这种拓展,使得叙事逐渐成为当代西方文化研究领域一个重要的话语系统。从这一视角来看,我们在设计文化领域展开的设计叙事自然也成为这一话语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
历史离不开叙事,即便是上文中引用过的给出了狭义叙事定义的《现代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词典》也同意,叙事学的研究也适用于历史叙事。5罗吉·福勒《现代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词典》,袁德成 译,朱伯通 校,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5月第1版P.173。作为对人类设计现象和设计行为及其发展演变历程进行专门探讨和书写的设计史自然也不能例外。
从另一方面看,技术与身体曾是两个在西方文化中一度被长期 “遮蔽”但近年来却在哲学、社会学和人类学中获得广泛讨论的“热门”领域,而且这种“热度”在某种程度上还呈现进一步上升的趋势。相比较而言,设计学研究(包括设计史在内)对这两个“热门”领域的反应却要迟钝得多。概观当前西方哲学、社会学和人类学在技术和身体研究领域的拓展,这些研究正以前所未有的独特视角向我们展现出一个前景广阔的空间以及这一空间中诸多美仑美奂的丰富景观。这一新近开辟的广阔空间以及所取得的丰硕研究成果,正日益成为当前哲学、社会学和人类学研究强大的推进力量,也正在创造着这些研究领域诸多全新的可能性,正在为各自学科的发展源源不断地注入新鲜的血液和能量。从这一角度来看,在设计学研究领域广泛汲取当前西方哲学、社会学和人类学中技术和身体研究的丰硕成果,借鉴其研究方法和研究视角就显得尤为迫切。
图1 安格尔作品《朱庇特和泰提斯》
图2 莎士比亚
图3 瑞士语言学家 索绪尔
图4 保罗·利科的《恶的象征》
在全面把握当前设计史的研究现状并对设计史学科的研究范围、研究对象进行深入思考的基础上我们发现,技术和身体正是设计史书写中的两个不应该被忽略的重要维度。因此,在广泛汲取当前哲学、社会学和人类学中的丰硕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借鉴其研究方法和研究视角,来对设计文化中设计史的叙事话语和叙事模式进行深入研究就尤其具有重要意义和价值。
二
其实,若要追溯西方文论中叙事概念由结构主义和新批评的局限于文学领域的狭义定义向后结构主义的广义的“泛文化”定义拓展的原因,我们甚至可以在结构主义的源头——结构主义语言学那里找到其根源。
说到结构主义语言学,瑞士语言学家费尔南德·德·索绪尔的名字毫无疑问应该首先被提及。正是他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建立的语言系统区别原则,为结构主义奠定了根基。他的语言系统两大区别原则即语言系统在两个不同方向上展开的横组合关系和纵聚合关系(也称句段关系和联想关系)。他认为,任何语言系统,要能够达到表达和交流的目的,都必须同时在语言最小单位(即音节)的层级上,在横、纵两个坐标轴上分别建立起横组合关系和纵聚合关系(也称句段关系和联想关系)。
雅克布逊进一步在索绪尔语言系统两大区别原则的基础上,提出了转喻和隐喻的概念,认为在人类的语言活动中,正是在音节的语言最小单位层级上不间断发生的转喻和隐喻活动,才促成了人类语言表达和交流功能的最终完成。法国学者雅克-拉康则既是精神分析学家又是结构主义语言学家,正是他在索绪尔和雅克布逊等人研究的基础上,通过儿童语言能力获得过程的研究,促成了结构主义语言学相对封闭的系统向更为广阔的社会、历史以及文化领域敞开的过程。拉康把儿童语言能力的获得过程划分为三个阶段,即想象界、象征界和实在界。拉康认为,儿童成长至6-8个月时,开始对镜子中的自身形象有了意识,这便是儿童进入想象界的标志。但在此时,在儿童意识中,能指和所指、自我与他者之间还没能建立区别,仍然是浑然不分的一个整体,这在经验层面的表现便是儿童想要与镜像中的自我,想要与母亲融为一体。到18个月之后,随着智力、意识水平和词汇量以及语言能力的稳步发展,儿童开始通过语言,在自身意识中建立起来能指和所指之间的联系和区别,开始把自我与他人进行区分。拉康把这一过程称为儿童经历中的一次异化,也是儿童精神发展过程中的一次“危机”。这一过程要经历一个较为漫长的时期,它伴随着菲勒斯父亲的介入而得到不断发展。在这一阶段,儿童的世界由想象界的能指-所指、自我-他人的二元关系逐渐发展为能指-象征-所指和自我-他者-对象之间的三元关系。于是自大概3-4岁开始,儿童进入了实在界。其中的象征和他者,成为沟通象征界中二元关系的中介。由象征关系建立起来的世界正是一个异彩纷呈的文化世界,这在保罗·利科的《恶的象征》中正得到了充分的阐述。
这样,拉康研究中儿童语言能力的发展过程正是儿童人格的形成过程,也是儿童社会化的过程。这一过程如果再回溯到索绪尔的语言系统区别原则中,则体现为纵聚合轴上联想关系的建立。横组合轴上能够进行相互区别的音节,其组合关系取决于各个语言系统各不相同的句法规则,而这些组合的能指层面要能够与具体的所指层面建立起相对确定和稳固的联系则完全取决于在纵聚合轴上展开的联想。这一联想过程所展开的正是一个几乎是浩渺无边的意义宇宙,这一浩渺无边的意义宇宙正构成了人类各民族不同类型的文化世界。正是人类各种不同类型的文化世界,构成了这一文化世界中众多人类个体共知文化背景1参见拙文《律诗语言的张力空间》,楚雄师范学院学报2010年6月。的“理想型”。对于这一文化世界中的每一人类个体来说,个人所能掌握的通过象征关系建立起来的意义世界越是丰富、个体的知识结构越是趋近于“理想型”,则面对这一文化世界中各种类型的叙事文本时就能获得越加深厚、丰富的理解和体验。这在个体长期的文化积累和认知活动中,会逐渐转化为一种持续放大的“正效应”,从而使得个体的文化积累和认知活动日益臻于“至境”。
正因为如此,经历了这一发展历程的结构主义语言学,结构概念也从封闭走向了开放,叙事概念也伴随着这一开放过程逐渐由狭义走向了广义,从而逐渐发展成为当代西方文化研究领域一个非常重要的话语系统。
三
如前所述,在西方近代建立于实验室研究基础之上的自然科学和生理学兴起之前,技术与身体连同科学都曾长期隶属于哲学的沉思对象,它们与哲学、伦理、宗教和艺术一道,都同样是人类真理的显现方式。亚里士多德就说:“在所有这些发明相继建立以后,又出现了既不为生活所必需,也不以人世快乐为目的的一些知识,这些知识最先出现于人们开始有闲暇的地方。数学所以先兴起于埃及,就因为那里的僧侣阶级特许有闲暇。”2亚里士多德著《形而上学》,吴寿彭译, 商务印书馆1997 年版,p.3。古典时代这种人类在闲暇之中所进行的沉思,其内容无所不包,范围更是囊括了几乎人类一切实践领域,所有这些内容的总和就构成了古典时代人类知识的整体。当然,对于科学和技术,我们无疑应该进行区分。与技术相比,科学更注重于从本质和规律的层面来对宇宙自然、人类生活以及人类实践中的种种现象和事物进行整体把握,而技术则更关心知识的实际运用以及它对人类实际问题解决的效用。但在古典时期,它与科学都同样是思想家们沉思的对象。亚里士多德就曾在《尼格马可伦理学》中对技艺作了深刻阐述,同时也在对物理学、生物学等学科广泛研究的基础上创立了形式逻辑,这已成为众所周知的事实。
尽管身体在西方古典文化中处于几乎卑贱的地位,但它同样和技术、科学一样,都是哲学沉思的对象。身体在古典文化中的卑贱地位与西方哲学的理性追求密切相关。早在古希腊哲学发端时期的巴门尼德时代,他就曾谆谆告诫青年人,“别让习惯用经验的力量把你逼上这条路,只是以茫然的眼睛、轰鸣的耳朵或舌头为准绳,而要用你的理智来解决纷争的辩论”。3巴门尼德《论自然》,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译《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商务印书馆,1081年6月第1版,p.31。到了柏拉图那里,这种对身体和感官知觉的鄙视达到了顶点。他认为理念世界是人类知识的最高境界,这一理念世界正是理智沉思的结果,正因为它摒弃了一切感官知觉的混乱印象,因而才是明晰的、确定的。这种传统经由中世纪,一直持续到文艺复兴时期。我们看到,尽管西方古典哲学鄙视身体,轻视一切与身体感官相联系的知觉印象,但这种态度恰恰是哲学对身体及其感官知觉的诸多特征进行深刻“沉思”的结果,真所谓“爱(理解)之越深,恨之越切”。
图5 法国精神分析学家 拉康
图6 德国现象学派创始人 胡塞尔
伴随着西方近代自然科学的勃兴,特别是以实验方法为基础的实证研究方法的确立,科学、技术和身体不再是哲学沉思的对象,而逐渐独立成为专门的自然科学、工程学和生理学等学科的研究对象。即便是人类自身的身体,也因此成为一个异己的客观之物,对它的把握也要运用自然科学的实证方法,以实验室的方式来对它进行解剖、检验和探索。自然科学知识从此取代理念成为知识的最高典范。西方思想史上便开始发起了以自然科学的确定性、可实证性为知识的唯一标准,来对一切人类知识体系进行系统改造的运动,甚至包括人文领域也不能幸免。这便是科学的“祛魅”。这种思潮在哲学上的典型表现便是实证主义。更为可怕的是,自然科学的决定性胜利造就的实证主义,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规模,改造着人类的世界观。实证主义世界观认为,凡是不能以自然科学方法进行检验和实证的知识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知识,因而都应该被从人类知识王国中被驱逐出去。以这种尺度来进行衡量,则广大人文社科领域长期孜孜不倦地探讨的人类宗教、道德、伦理以及情感等领域都将因不具备自然科学知识的可检验性和可实证性标准,将被毫不留情地从人类的知识王国中驱逐出去。实证主义世界观培育的工具理性使得人类生存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
胡塞尔作为伟大思想家,正敏锐地洞察到了这一切,他因此忧心忡忡地指出:“十九世纪后半页,现代人让自己的整个世界观受实证科学的支配,并迷惑于实证科学所造就的‘繁荣’。这种独特现象意味着,现代人漫不经心地抹去了那些对于真正的人来说至关重要的问题。只见事实的科学造成了只见事实的人。”1胡塞尔《欧洲科学的危机和先验现象学》,张庆熊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10月第1版,P.5-6。正因为如此,胡塞尔认为,作为人类父母官的哲学家便有责任通过对哲学的改造来实现对人类自身的世界观进行改造。这种改造行动的集中体现便是他创立的、至今仍然影响深远的现象学。在胡塞尔的观念中,这些被“抹去”的“对于真正的人来说至关重要的问题”,便是人类生存中不可或缺的宗教、道德和情感等领域,失去了这些,用胡塞尔自己的话来说人类的存在也只能是一种非本真的存在,人类也将沦为行尸走肉。不但如此,如果人类利用自身掌握的强大科学、技术手段作为工具,不断地向大自然疯狂地进行攫取,对人类生存的自然环境无休止地进行掠夺和破坏,同时也对在文化、风俗、宗教和伦理或人种上异于自身的群体实施毁灭性地打击,那么人类自身也终将走上毁灭之路。这绝非耸人听闻,上个世纪刚刚发生的两次世界大战、至今全世界范围内仍然持续不断的战争、各种族和文化间的冲突、经济和贸易摩擦以及经济、社会发展过程中所带来的环境的持续恶化,都印证了这胡塞尔些观点的远见卓识。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胡塞尔的现象学,把科学、技术和身体重新从实证主义和自然科学“操控”之下“解放”出来,造就了科学的“复魅”。
胡塞尔的现象学发端于对人类对待世界的两种截然不同态度的区分,这两种态度便是自然的态度和现象学的态度(也称科学的态度)。自然态度所催生出的正是自然的思维,它“对认识可能性问题漠不关心”;而由现象学态度所孕育的现象学思维则对认识的可能性问题展开了深入反思,即“认识如何能够确信自己与自在的事物一致,如何能够‘切中’这些事物?自在事物同我们的思维活动和那些给它们以规则的逻辑规律是一种什么关系呢?它们是我们思维的规律、心理学的规律”。2胡塞尔《现象学的观念》,倪康梁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6月第1版,p.7。由此可见,胡塞尔倡导的对待世界的态度正是一种现象学的诗性的、关照的态度,而非一种实证科学的操控、借配和改造的态度。也正是基于此,他的现象学提出了重要的意向性概念和悬搁、还原的重要方法。有了这种态度和方法,人类对世界才能采用一种诗性的、关照的态度,世界的存在也才能在人类意识中被还原为那个鲜活、丰盈的世界,而非那个在实证主义中被人类随意操控、肢解的支离破碎的世界,人类的存在也因此成为某种诗性意义上的存在,而这也才是人类本真意义上的存在。有了这种现象学的态度,人类生存中不可或缺的宗教信仰、道德伦理以及情感价值等领域也才有了坚实的存在根基。在这一点上,法国著名现象学哲学家莫里斯·梅洛-庞蒂对胡塞尔的理解异常精确,他说现象学是“一种将本质重新放回存在,不认为人们仅仅根据‘人为性’就能理解人和世界的哲学”。3莫里斯·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 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2月第1版,p.1。这种“放回”正是现象学特有的悬搁方法。但悬搁又仅仅是手段,其最终目的是要让它在人类意识领域被还原出来,这种还原将是对世界最完整、最丰满也是最富诗意的呈现。在这种呈现活动中,世界也就向人类显现出其最丰盈、最完满的面相。
以这种现象学的态度反思精神来对人类技术和身体进行关照,技术和身体都将不再是工程学、生理学中那些冷冰冰的、坚实的、确定的、可操控的并且是可解剖的异己之物,而成为有着自身鲜活“生命”的存在。这些能够使它们成为鲜活生命存在的东西便是在现象学态度的关照之下,能赋予它们以社会的、道德的以及情感意蕴的异彩纷呈、丰富多样的人类文化世界。
四
其实,纵览胡塞尔现象学之后的哲学、社会学以及人类学领域对技术和身体的大量丰硕研究成果,这个异彩纷呈的、丰富多样的文化世界,已经为这些领域广大的研究者的研究实践所呈现出来了。我们当前应该做的,首先便是对这一丰硕的研究成果进行系统梳理,并把它们创造性地运用于设计史叙事的研究实践中,从而有效推动设计史叙事话语以及设计理论研究的不断发展。
谈到技术与身体的哲学研究,胡塞尔之后的另外一位重要哲学家便是莫里斯·梅洛庞蒂。他说:“我所知道的,也是通过科学所知道的关于世界的一切,是根据我对世界的看法或体验才被我了解的,如果没有体验,科学符号就无任何意义。整个科学世界是在主观世界之上构成的,如果我们想严格地思考科学本身,准确地评价科学的含义和意义,那么我们应该首先唤起对世界的这种体验,而科学则是这种体验的间接表达”,正因为如此,他认为哲学的当务之急便是对人类主体的“构成能力”进行反省,对知觉进行现象学分析。从这种反省和分析的立场、视角出发,“世界不是我掌握其构成规律的客体,世界是自然环境,我的一切想象和我的一切鲜明知觉的场”1莫里斯·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 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2月第1版, p.3.。在这种现象学态度中,我们对世界的把握方式将不再是操控、改造的方式,而转变为关照和顺应的方式。按照梅洛庞蒂的遣词,我们“分享”它而不“分割”它。这既是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和认知方式,也是我们在世界“场”中的存在方式。在这种方式中,我不是那个“物理-化学过程总和的我的身体”,而就是我思本身,在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中,这是一个“不可剥夺的事实”。
在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中,身体都成为我思本身,而技术则是身体我思的生动结果,这同样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对世界的“本质”把握方式,也是真理显现的方式。正如梅洛-庞蒂在评论胡塞尔哲学时曾创造的一个精彩比喻:“胡塞尔的本质应该和本质一起带回体验的所有活生生的关系,就像渔网从海洋深处带回活蹦乱跳的鱼类和藻类。”2Ibid,p.11。与此同时,无论在胡塞尔还是梅洛-庞蒂的哲学思想中,我思又都毫无例外地是在时间中展开的,也就是说我思的意向性在是流动性的而并非静止不变的。他们对我思的深刻反省既关注到了其共时性的一面,又对历时性的一面给予了足够的关注,因而它们天然就是一种历史的态度。这一点在梅洛庞蒂的一句话中得到印证,他在分析视觉场时说“物体是从时间中被看到的”3Ibid, p.101.。这句话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常识判断,而包含着深刻的现象学思想。这里他企图表明,“物体”的情状、构造不但在某一时刻“恒真”,而且与其他“物体”在这一时刻共同处于某一空间之中,只不过我们的意向性暂时停留于这一“物体”之上从而使得处于这统一空间中的别的“物体”暂时被悬搁了。但悬搁并非不存在,随着意向性的流动,这种悬搁又将被不断地还原出来,而刚刚被我关照过的“物体”又再次被悬搁起来。正是在这种永无止境的悬搁和还原活动中,我们对世界进行不间断的关照。与此同时,“物体”又处于宇宙的时间之流中,它在这一刻的情状、构造与在下一刻的情状、构造相比,总会或多或少地发生某种改变,而对“物体”在下一时刻的关照我们又必须把它与同时处于下一时刻中的其他被悬搁之“物体”在永无止境的悬搁与还原过程中进行区分、对照的基础上才能获得。在梅洛-庞蒂的现象学中,这绝不仅仅局限于“看”一种知觉活动,而是包括其他一切知觉和意识活动,它们共同构成了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仔细反思我们发现,这与索绪尔结构语言学中语言系统在横组合轴和纵聚合轴上的两个区别系统何其相似!这同时也表明,历史作为一种叙事话语,它与现象学的我思有着一种天然的血缘关系。设计史作为历史叙事话语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情形自然同样如此。
图7 法国哲学家 莫里斯·梅洛-庞蒂
图8 法国哲学家 米歇尔·福柯
对社会学、人类学中的技术和身体研究稍作回顾我们发现,其实这种天然的血缘关系早已被一些杰出学者发挥到了几乎淋漓尽致的地步,卡尔·马克思、爱弥尔·涂尔干、格奥尔格·齐美尔、马塞尔·莫斯以及米歇尔·福柯便是这些人物中较为响亮的名字。当然,限于篇幅,这样的回顾也只能是浮光掠影式的“扫描”,而不可能做到一一聚焦的“特写”式描述。
对于马克思、涂尔干和齐美尔的技术与身体理论,我们在此将引述英国著名社会学家克里斯·希林对他们的研究来做一个简单地回顾。
希林认为,尽管三人在技术和身体以及它们与社会、经济之间相互关系问题上的观点存在着差异,但也存在着某些方面的会通之处,“他们都认为身体及具身体验是社会之构成过程的多维中介”。具体来说,这种汇通又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其一,马克思、涂尔干和齐美尔都认为,身体拥有一些属性,是创造社会生活的源泉”;“其二,身体也在一定程度上充当了社会的结构性特征的定位场所”;其三,“他们都认为,身体的生成性能力与社会的既有结构之间的相互作用,对人的潜力和社会环境两方面随后的发展都会产生重要后果”。希林正是通过对以上三位经典社会学家的身体理论的回顾,总结出了身体作为社会结构铭刻其上的定位场所、作为社会赖以建构的载体以及作为联接个体与社会的通道的“身体作为社会之构成过程的中介的三大维度”。在此基础上,希林认为,“真正要综合全面地分析这些因素,就要求除了社会学分析外,还要从生物和进化的角度细致考察身体的生成性特征”。正是基于这样的综合,希林企图建立自己的身体理论。有了这一总纲,具体到技术与身体的关系问题上,希林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身体作为社会之构成过程的中介,首先正是技术之源泉所在。他认为,这在以上列举的三位经典社会学家著作中都曾作了深入论述。比如马克思和恩格斯就认为,使用工具不仅改造了环境,而且也改造了人类自身的身体,使得人类四肢、大脑都产生了根本的变化;而齐美尔认为身体是其自身超越的源泉,技术与人的计划、宗旨和能力之间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正是它带给了人类不断超越自身局限的种种可能性。在当前,人类也在正在借助于高科技,在宏观和微观两个层面上不断超越人类自身身体的局限,诸如人类网络技术、纳米技术、半机械人、太空探索以及显微技术等领域的实践,都是对人类身体局限的不断超越。其次身体作为社会之构成过程的中介,它还是技术的定位场所。这又体现在战争、生产与不平等、肢体修复、美容以及共同体与技术的关系等不同层面。1克里斯·希林《文化、技术与社会中的身体》,李康 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1月第1版。
继马克思、涂尔干和齐美尔之后,福柯同样对技术和身体进行了较为深刻的思考。在福柯的思想中,权力是一种弥漫一切的东西,但其实对于福柯的权力概念,我们无宁用文化一词来加以替代。福柯认为,每一社会即是一张由权力构造而成的无形而又笼罩一切的大网,人因此遁形、消失于这张弥漫一切的大网之中。尽管我们看不见这张网,但它却无时无刻地发挥着作用,对我们的身体进行无情的塑形、监禁和规训。正是从这样的观点出发,福柯对癫狂与理性以及性的历史进行的广泛的考察。通过考察,福柯认为,“理性-疯癫关系构成了西方文化的一个独特向度”,“现代社会的理性就是秩序对肉体和道德的约束,群体的无形压力以及整齐划一的要求”。2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刘北成、杨远婴 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5月第1版,p.2-3.在福柯这里,我们更读出了现象学和结构主义的深刻影响。福柯对理性、疯癫以及性的历史的考察,其话语中对象的每一次显现在其特定的时间点都具有“恒真”的性质,但与此同时,这种显现出来的“恒真”又都毫无例外地建基于其背景被隐藏而又无处不在的意义宇宙之上。这一无处不在意义宇宙便是索绪尔语言系统区别原则之一的纵聚合轴上的联想关系。在福柯的思想中,这一意义宇宙正是由权力编织而成的弥漫一切的那张无形大网。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主张用文化一词来替换福柯的权力概念。这种在特定时间点上被显现出来的话语对象的“恒真”,因为有了广阔无边、潜藏遁形而又无处不在的“权力”(或称意义宇宙)的支撑,因而往往被那一时间点上的人们当成了亘古不变的“真理”,但如果我们把这种“真理”与另一时间点上的“真理”相对照,其乖谬荒诞之处便暴露无遗,但在人类的历史叙事中,恰恰是这种乖谬荒诞的“真理”扮演了对人类身体进行监禁、塑形和规训的角色。在福柯的思想中,人类的知识(包括技术)也因此沦为权力对身体进行规训的工具和媒介。
在人类学领域,正是莫斯开启了对人类技术和身体进行文化研究的历史。正如前文所指出的,长期以来,特别是在伴随着近代自然科学的勃兴而日渐盛行的实证主义思潮的影响之下,技术和身体被当作客观的、坚实的、可计量并可解剖的实体,认为它们应该完全归入自然科学和生理学的实验研究领域,根本用不着对它们进行解释。这种情况恰恰表明了人文和社会科学领域反思精神的极度匮乏。现象学反思的目的之一,正是要力图改变这种状况。在这方面,莫斯作为杰出的人类学家,其反思同样是自觉而深刻的,他已经以自身卓越的研究实践,为我们勾勒出了一幅技术学研究的宏伟蓝图。
莫斯认为,技术学的研究应该“包括对人类心灵的研究和对人类社会的研究,其中涉及所研究社会的经济、历史、人们赖以生存的土地,最后还包括心智”。1马塞尔·莫斯、爱弥尔·涂尔干、亨利·于贝尔原著,丹纳·施朗格编选《论技术、技艺与文明》,蒙养山人译,罗杨校,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0年9月第1版,p.162。在莫斯的观念中,所谓的技术学就是对技艺的研究,他说:“要使对技艺的探讨有意义,首先有必要明确其涵义。事实上,现在有一门研究技艺的科学,即技术学”。2Ibid, p.161.在世俗的观念中,技艺一般指原始的、传统的、小型社会中的,并且是极端依附于身体的技能和技巧,而技术则是指现代化的、复杂的、精确的,并且是能为机械化和标准化所控制的客观知识。这样的区分在公众意识中可以说是根深蒂固。相比较而言,莫斯和其他法国学者的区分就显得很特别。正如上文所引述的这部书的编者丹纳·施朗格在导论中指出,在莫斯的观念中,“技艺是客体,而技术是它的理念、话语和规律的研究”,“在这个意义上,技术之于技艺,就像音乐学之于音乐、气候学之于气候,或者犯罪学之于犯罪”,事实上,“这一独特内涵在法国研究传统中盛行已久。”3Ibid,p.2.正是基于这样的观点,莫斯认为人类“技艺的存在及其在传统上的永久曾经就是人的属性的确实标志”,因此在人类社会中,“的确有一套明确的对人的分类,即基于人们的技艺、机器、工业、发明所产生的分类”,而这样的分类过程之所以是合理的,就是因为这一分类过程“关照了精神、科学、力量、技巧和他们文明的伟大之处”。4马塞尔·莫斯、爱弥尔·涂尔干、亨利·于贝尔原著,丹纳·施朗格编选《论技术、技艺与文明》,蒙养山人译,罗杨校,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0年9月第1版,p.166.正是有了这种底气十足的研究发现作为支撑,许多人类学家都曾雄心勃勃地试图通过技艺历史的研究,来构拟整个的人类史。
在莫斯的身上,我们甚至能强烈感受到胡塞尔现象学哲学的卓越反思精神。他说:“正是技术在社会中的发展,带来了理性、感性和意志的发展”,“正是技术使得现代人成了最完美的动物”,它能使人类再次入魅,从而有力抵抗工具理性对人类意义和价值领域的侵凌。不但如此,技术成了“第三神袛”,使人类从此成为自己的主人。技术不仅是人类改造自然的强大武器,更是人类改善自身生存状况并不断实现美的追求的重要手段。莫斯说,正是技术向“物质属性的渗透”导致了工艺美术的诞生,从此“工匠和实业家得以谋生,工业和多种文明尤其是文明自身得到发展”。5Ibid,p.165.在此,我们又读出了西方设计史上发端于英国,其影响又席卷整个欧美世界的工艺美术运动的精神。以罗斯金、莫里斯为首的工艺美术运动先驱,正是不满意机械化、工业化生产以及日趋细致的社会分工对人类创造力的严重损害,以及所造成的产品风格的标准化,形式的僵死、呆板和美学意味的缺失,进而倡导艺术家、设计师和工人的艺术创造精神,高扬手工劳动的崇高价值。正如美国著名设计史家大卫·瑞兹曼所指出的,“莫里斯的思想将手工艺精神与社会变革联系起来,以怀疑的眼光面对广泛存在的工业化和进步,因而成为很多团体开展的工艺美术运动的基础。”6大卫·瑞兹曼《现代设计史》,王栩宁、若斓荙-昂、刘世敏、李旭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11月第1版,p.114。尽管莫斯高度颂扬人类社会的技术进步,高度赞美技术进步给人类带来的进步和繁荣,但这种颂扬和赞美是建立在对技术的深刻反思和人类感性与理性的平衡以及对人类生存中的意义和价值领域的充分肯定的基础之上的,因而这种技术观与实证主义工具理性的技术观有着根本的区别。
图9 法国人类学家、社会学家、民族学家马塞尔·莫斯著作书影
正是有了这样的价值取向,莫斯展开了对人类技术系统的人类学考察。他说:“各种技艺的结合,构成了工业和工艺。技艺、工业和工艺,共同构成了一个社会的技术系统,这是该社会的本质”7马塞尔·莫斯、爱弥尔·涂尔干、亨利·于贝尔 原著,丹纳·施朗格编选《论技术、技艺与文明》,蒙养山人译,罗杨校,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0年9月第1版,p.101。,拿身体技艺来说,“个人的行为不仅通过他本人,也通过他接受的全部教育,通过他所属的社会、他占据的位置等要素聚集而成”。在这种反思精神的关照之下,技术和身体不再是那个客观、坚实、机械以及可解剖的僵死冰冷的工程学和生理学的实验室研究对象,而是关乎人类社会组织、宗教禁忌、道德伦理、情感组织以及风俗民情的意蕴丰满的鲜活存在。莫斯说:“总之,我们以美学的眼光关注着技术:组成它们自身的各种类型,以及各种工具的类型,就像各类艺术作品,都是社会的事物和实实在在的制度”。8马塞尔·莫斯、爱弥尔·涂尔干、亨利·于贝尔 原著,丹纳·施朗格编选《论技术、技艺与文明》,蒙养山人译,罗杨校,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0年9月第1版,p.35.
五
有了现象学态度,我们的设计史叙事将不再是简单的事实罗列、著名设计师和设计流派的“谱系”或大量僵死设计物品的堆积,而这些都仅仅构成了横组合轴上一个个能起到相互区别作用的音节,它们的鲜活意蕴还要到纵聚合轴上由联想关系造就的广阔无边的意义宇宙中去追寻。也正是有了这一意义宇宙的存在,横组合轴上的这些大量事实、设计师和设计流派以及所谓的经典设计产品才顿时变得鲜活丰满了。
正是基于这样的反思,对人类设计行为与文化和社会联系的关注正日益成为当前设计史书写的主流。大卫·瑞兹曼的《现代设计史》,就从“设计的角度出发,将由社会、商业、美学、科技各个错综复杂的环节构成的框架和描述完美地融合在一起”。1大卫·瑞兹曼《现代设计史》,王栩宁、若斓荙-昂、刘世敏、李旭 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11月第1版p.3。爱德华·露西·史密斯的《世界工艺史:手工艺人在社会中的作用》也将手工艺“看作社会生活的一种特殊形式”,“从手工艺人所处的环境来考察他们”。2爱德华·露西·史密斯《世界工艺史:手工艺人在社会中的作用》,朱淳 译,陈平 校,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6年2月第1版。约翰·沃克也认为,“任何全面的设计史都应包括‘设计’概念的演变史,以及设计师与设计产品的发展史。还要解释设计的出现与艺术和工艺的差别;并探究随着封建到资本主义生产模式的转变,以及工业、工程、技术、大规模生产和大众媒体/交流的发展,设计所产生的变化;及其与角色不断变化的工艺之间的关系。此外,还必须弄清楚一些古老语汇的意义和用法,如‘艺术制造’、‘工业艺术’、‘运用艺术’、‘商业艺术’、‘装饰’和‘装饰艺术’。研究这些词汇的变化是很有价值的,因为这些名称的变化是物质现实的一种发展轨迹。”3约翰·沃克、朱迪·阿特菲尔德《设计史与设计的历史》,周丹丹、易菲 译,凤凰出版传媒集团,江苏美术出版社,2011年5月第1版。国内的设计史研究也越来越重视把设计行为置于纷繁复杂的社会历史和文化语境中来进行细致考察,在设计的社会和文化关联中来探讨设计史的学科问题。如王家树的《中国工艺美术史》尽管出版年代较早,但已非常自觉地在设计的社会文化关联中,来对历史上的设计行为进行研究。4王家树《中国工艺美术史》,文化艺术出版社,1994年4月北京第1版。李立新的《中国设计艺术史论》一改以往设计史只关注宫廷和经典设计作品的作风,把视点聚焦到了民间,更多地探讨了下层的民俗文化对设计行为的影响。5李立新《中国设计艺术史论》,人民出版社,2011年10月第1版。
可见,文化正是设计史叙事的灵魂,离开文化的设计史叙事将只能是一堆了无生气的僵死之物。对于这一点,克莱夫·迪尔诺特有较为深刻的阐述,他说:“技术具体化的后果是将‘物品王国’从文化的世界中驱逐出去”,“技术和设计被阻止去追逐对人文和社会历史科学的特征以及科学自身的反省,它们不再去对自身的历史性、文化性或是哲学性进行分析和研究”。6维克多马林格 编著《设计问题:历史·理论·批评》,柳沙、张朵朵 等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0年9月第1版。P.211。这是迪尔诺特是在评论美国设计史研究状况时说过的话。用现象学的话语来表述,这就是工具理性泛滥的结果,也是哲学中通常所说的科学和技术“祛魅”的结果。它正表明,缺乏现象学反省的设计史、缺乏对特定历史文化语境中具体设计行为的“历史性”、“文化性”或“哲学性”进行分析的设计史,将变成一堆被从文化世界中驱逐出去的“物品王国”。邹其昌教授的《营造法式》的研究就认为,李诫的《营造法式》,正是以《周易》体系和《周礼》体系(《易》《礼》体系)展开了其建筑设计思想的阐述,它们继承并突出了《周易》体系中"大壮"精神和《周礼》体系中"礼制"精神的统一。7邹其昌《进新修〈营造法式〉序》研究——《营造法式》设计思想研究系列,设计与创意,2012年01期。《营造法式》是中国古代建筑学领域一部里程碑式的经典著作,是任何一部中国设计史或设计思想史研究都绕不过去的课题,但对其设计思想的研究必须如邹其昌教授所言,只有把它置于《易》《礼》体系的宏阔文化语境中,才可能获得准确、深刻的理解和阐释。
那么在设计史叙事中,以现象学的态度和反思精神,引入技术和身体两个重要维度将对当前的设计史书写产生怎样的影响呢?
结合文章前面部分的分析,这种影响首先应该体现在设计史叙事模式的根本变革之上。
从叙事学的角度来看,设计史的叙事话语由横组合轴上的句段关系和纵聚合轴上的联想关系共同建构而成。正如托多罗夫所指出的,叙事的两项原则为接续关系和转换关系。对于接续关系和转换关系,可以分别理解为横组合轴上的句段关系和纵聚合轴上的联想关系。也就是说,接续体现的是各个文化中的叙事各自不同的句法规则,而转换总是发生于每一文化各自不同的语境之中,而且也正是这种转换赋予了叙事话语以意义。
这无疑将给我们以重要启示:设计史叙事话语要想准确构拟出历史上具体的设计行为和设计文化,要形成对历史上具体设计行为和设计文化的深刻理解,不但要重视设计史叙事句法的恰当安排(接续关系),更要重视广阔文化背景的深层次构拟。设计史叙事话语最终要获得圆满的叙事效果,设计史家就不但应该重视设计史上决定了设计叙事句法的具体设计行为和设计产品的介绍,更应该跨学科地大量吸收其他领域的研究成果,建构出这种设计叙事句法得以转换并能够赋予设计叙事话语以丰满鲜活意蕴的广阔、深厚的历史文化语境。如前所述,设计史叙事由单纯注重横组合轴上句法规则的“排列”转而追求纵聚合轴上深广社会、文化语境的建构,已经成为当前设计史书写的主流。我们的设计史研究,也正应该在这种探索中获得实质性的推进。
技术作为影响人类设计行为的重要因素,正如对它的哲学、社会学和人类学研究所阐明的,绝不仅仅的工程学的研究对象。技术的发展演变不但影响着人类社会的政治组织、经济结构,而且影响着人类的生活方式、风俗习惯以及道德伦理的普遍状况。这也就是为什么许多杰出的人类学家雄心勃勃地想要通过对技术演进的研究构拟出一部人类文明史的重要原因。现象学的反思能赋予对象以鲜活丰盈的存在,而当现象学的这种“意向性”聚焦于技术和身体等对象时,也能产生出同样的效果。从这种视角出发,技术的发展演变史正可以集中体现于技术-身体的关系史中。同样,对于设计史的叙事话语,我们甚至可以说,一部设计史就是一部技术-身体关系史。人类漫长的设计历史,从石器时代粗糙简陋的打制石器的设计制造到当代“非物质社会”中精密复杂的多媒体和远程设备等高科技产品的设计制造的历史,就是一部技术-身体关系发展演变的历史。设计史的书写正可以以此为线索,广泛汲取哲学、社会学和人类学中技术和身体研究的丰硕成果,来系统梳理设计叙事中叙事话语的句法规则,并建构起能赋予句法规则和叙事话语以深广社会、历史和文化意蕴的纵聚合轴上的联想关系。这无疑将带来设计史叙事模式的根本变革。
其次,这种影响还将体现在对设计史叙事话语中诸多重大问题的重新审视之上。这些重大问题主要包括技术-身体与设计起源问题、技术-身体与经济结构变迁问题、技术-身体与设计文化变迁问题以及技术-身体与设计的未来发展问题等。因此可以说,技术和身体正是设计史叙事中的两个重要维度,以现象学的态度和反思精神来对它们进行关照,将为我们带来一种全新的视角,也将启迪我们对设计史叙事中的这些重大问题进行重新审视,获得更为深入的理解,从而全面推动设计史研究。当然,限于篇幅,对于这种审视,本文在此也只能作一个轮廓式的勾勒。
设计起源问题是设计史探讨的一个重要领域。早期设计不但是一种人类劳动行为,也是人类在技术条件极为落后状况之下的一种身体游戏行为。从广义上看,设计也是人类的一种艺术创造活动,艺术起源的劳动说和游戏说已经作为重要的艺术起源学说,得到了众多艺术史家的充分论述。但在充分汲取以往哲学、社会学和人类学的技术与身体研究理论和方法的基础上,从技术与身体关系的角度来进行探讨,我们往往能够获得更为深厚的文化内涵,从而获得对设计起源问题更为深入的理解。这应当成为一个值得进一步探索的领域。
如前所述,在哲学、社会学和人类学的视野中,技术从来都不仅仅是一个“拒绝阐释”的工程学研究对象,从现象学的视角出发,它还是一个广阔的社会、历史和文化的范畴。技术与经济结构之间的关系问题就是其中一个异常重要的问题。W·布莱恩·阿瑟在《技术的本质:是什么、如何演化》一书中就曾探讨了技术演进与经济结构变迁之间的深刻关联。他认为,技术源于人类对现实问题解决之需要,是人类在长期实践中对各种各样的“效果”(effects)进行充分利用的结果。技术从来都不是某种孤立的所谓发明,而是一种“组合”(assemble),“组合”的目的即是要解决人类实践过程中遇到的种种实际问题。技术越是发展,“组合”就越是复杂,以至于可以把这种“组合”划分为各种各样的系统(system)和亚系统(sub-system)。人类技术的发展和演进往往给社会和经济结构带来革命性的影响,但这种影响还不仅仅是经济性的,它同时还与文化密切相关。1W. BRIAN ARTHUR, THE NATURE of TECHNOLOGY, What It Is and How It Evolves, FREE PRESS,2009.当然,阿瑟论述的重点还是技术的发展演化,仅限于指出技术对经济结构重大影响的事实,但他对于技术如何影响经济结构,这种影响通过什么媒介发生以及如何发生等重要问题并未展开论述。这都还有待于我们进一步探讨。在这一点上,哲学、社会学和人类学对技术、身体的探讨,其理论和方法对我们进一步探讨这一问题是否能产生某种启发?我们是否可以从技术-身体关系的角度出发,来对技术对经济结构的重要影响进行研究和探讨?这些都为我们进一步思考这些问题提供了某种启示、某种思路,但毫无疑问,进一步的深入探讨仍需我们付出大量艰辛的努力。
从现象学的态度和自觉反思精神出发,技术-身体与设计文化变迁以及它与未来设计发展趋势的关系问题的探讨同样是两个极富价值的设计史叙事话语的研究领域。在拉康、福柯的话语系统中,表面秩序良好的、平静的“良好完型”句法及句法规则背后,奔涌着的却是汹涌澎湃、混乱无序和变动不羁的意义宇宙。于是,通过对每一文化话语系统中横组合轴上具体的语词的“知识考古”,我们便能几近完整地“出土”和“挖掘”出一个在纵聚合轴上展开的、汹涌奔腾的意义宇宙。通过对横组合轴上不同具体历史时间点的“语词”的考量,结合它在纵聚合轴上展开的联想,我们便能够准确把握住这一奔腾汹涌的意义宇宙变迁跃动的脉搏。技术-身体关系恰好可以作为我们对这一纷繁复杂的话语系统和意义宇宙进行细致梳理和深入把握提供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
马克里奇奥·摩尔甘蒂尼在探讨后工业社会的设计时说:“大众化和批量生产的产品的传统的和可重复的性质,将会让位于一种完美的和高强度的手势性‘身体语言’:这种动机性手势可以透过历史长河回到其远古的、神秘的诗意的源泉的情感性手势。”1马克·第亚尼 编著《非物质社会:后工业世界的设计、文化与技术》,滕守尧 译,四川出版集团 四川人民出版社。这是摩尔甘蒂尼对设计未来发展趋势的先知般的语言,但这种预言却建立在对设计史叙事话语的深刻理解和对当前后工业社会设计状况的充分把握基础之上,因而绝非不切实际的凭空想象。德国莱比锡大学的旷斯凡教授2010年9月30日在复旦大学所以《历史叙事的美学与真际》为题的一次学术报告中,就结合历史叙事的未来发展模式,从美学的角度,对未来新媒体、新技术发展条件下的人类审美行为进行了展望。他在报告中指出,未来人类审美媒介的控制手段将不再是当前的电脑鼠标、计算机键盘或机器按钮,而直接就是人类大脑的意念。
这些关于未来设计趋势的预言能否在不久的将来真正实现我们姑且不论,就目前的技术发展以及设计实践中技术与身体关系的发展演变而言,我们当前的设计实践确确实实正在朝向这个方向发展。就拿当前正处于研发阶段的物联网发展来看。现代设计发展的一个重要趋势,就是追求人类身体与设计产品之间距离的不断缩小及操作的智能化、直接化和便捷化。我们可以设想这样一幅图景:当一位大部分时间和精力耗费于办公室工作的白领回到家里时,打开电饭煲、微波炉或其他各种炊具便有热气腾腾、烹饪精美的饭菜,打开洗衣机便有清洁平整的衣物,打开房门,室内就有最舒适的温度、湿度等等,而这一切工作是他或她在办公室工作期间,利用一个远程控制终端就能轻松完成的。这是不是一幅理想的图景?也许人类的想象力永远跟上人类的设计创造实践的脚步,但这样的图景仍然是我们有理由期待的。
以上的一番巡视表明,我们若能秉承现象学的态度和反思精神,在广泛汲取哲学、社会学和人类学相关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把技术和身体作为设计史叙事的两个重要维度,那么这种关照将能赋予设计史极为深广的文化意蕴,并进而有可能开拓出完全为以往的设计史所忽略的全新领域,从而改变当前设计史叙事的整体景观。这样的前景同样是我们有理由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