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伯安
于人类而言,快乐是很稀少的,所以叔本华曾冰冷地指出生活就像个钟摆,左边是痛苦右边是无聊,无论怎么摆,只是在这两者之间徘徊。这样想来不由让人黯淡了生的热情。然而细想之下,在这绝望的人生里其实也是暗藏着很多小快乐的,吃喝用皆是。饿极之时,一口热饭下肚,这种满足的幸福感是什么都不能替代的。然而在所有的乐事里,我总觉得洗澡才是人间至乐。明人屠本唆曾将“澡身”与“赏古玩”“亵名香”“诵明言”相提并论,视为一种精神享受。屠本唆提到的其余三种享受虽有酸掉人大牙的嫌疑,但他能视洗澡为一种精神享受,可见这小老儿在遍身酸腐气里还是留了点生气的。清人石成金则把“剃头、取耳、浴身、修脚”当做人生四快事,认为只有让自己身体爽快,才是一种真福。两相比较之下,石成金境界倒是比屠本唆高出了不少,大有佛家屙屎送尿着衣吃饭即为得道之感。石成金还在《快乐原》中说到“沐浴之乐”:“冬月严寒,不可频浴。其余三季,俱当频浴。须要温水和暖,反复淋洗,遍身清爽,不亦乐乎?”如此洗澡之法妙是妙矣,但总是未得真味。其实冬月严寒,正是洗澡最佳之时。
冬月当然比不得春夏秋三季,不可频频沐浴,然而物以稀为贵,越是稀少的洗澡越令人回味无穷。冬月洗澡最好选一个冰冻三尺大雪纷飞的早上,一个鲤鱼打挺,光着身子从温暖的被窝里跃出来,闯进浴室,摆好五个白而净的大脸盆,拿起水管一一放满了水。这时,任你体壮如牛也会感到不胜寒气,最巴望的就是重新躺进被窝。道家常说要顺其本性,当然,这时绝不可强撑着,而要听从心灵的呼唤,重新躺进被窝,把被子两边掖得实实的,不让一丝风钻进来,任冻僵了的躯体重新活络温暖起来。冷不丁一声暴喝,如一股风一样旋进浴室,端起一个大脸盆劈头盖脸地泼下来,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胡乱涂点沐浴露,然后一盆接一盆的冷水呼呼泼下,把身上泡沫冲得干干净净,拿起早已放在旁边的毛巾一通乱擦,未等擦干,就唰地一声蹿回被窝蒙头大睡,速度快得如同小李飞刀出招,旁人根本不知过程如何,只闻一声暴喝。当然,我也听说有高人把涂抹沐浴露这一程序也省了的,深得勤俭之法,那更是出神入化,只见眼前白光一闪,一件复杂的工程已经竣工。
洗澡是很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性的。洁癖患者喜欢一日三次,结果有洗坏皮肤,细菌入侵,大病一场的;而逐臭之夫据说有三月方洗一次的,更有甚者,把公共澡堂当成了私人盥洗室。《笑林广记》卷五有一则《混堂漱口》云:有人在混堂洗浴,掬水入口而漱之。众各攒眉相向,恶其不洁。此人贮水于手日:“诸公不要愁,待我漱完之后,吐出外面去。”其人恶劣至斯!生性活泼之人喜欢呼朋唤友三五成群结队洗澡,而秉性羞涩之辈喜欢找个角落偷偷脱下衣服静静而洗,悄无声息,夜里看见形同鬼魅;家境阔绰之徒,洗澡的时候仿佛开了个化妆品店,洗发水、沐浴露、洗面奶、护手霜、牙膏牙刷、古龙香水,从头到脚一应俱全,满满地摆了一架子,而吝啬者洗澡简直令人发指。十年前在学校读书,本人寝室正对公共浴室。一日,一位仁兄手持牙刷施施然而来,到了本人寝室,先拿了毛巾,后拿了洗发水、沐浴露,再拿了牙膏,洗完澡出来看看實在没有什么好拿,就拿了挂在墙上的一双袜子,意犹未尽地飘然而去,临去之时还瞟了一眼我身上的三角大内裤。澡堂人生,不一而足,人情百态,尽在眼前,一汪澡堂水,照尽世上人。
洗澡这事表面看似为清除污垢,然而细究之下,又非简单如此。有人喜欢花了大价钱躺在烂泥堆里如猪猡一样翻滚的,美其名日:泥浴。然而看到一具洁白的肉体一下子变得黑乎乎的,总让人感到反胃,如若是二八美女,那真是暴殄天物了,如此说来洗澡也有买脏之嫌疑。说起美女的洗澡,总和香艳沾染在一起。一个大澡盆盛着一具如凝脂一样的胴体,上面漂着一层其色如血的玫瑰花瓣,乳白色的牛奶分子渗透进吹弹可破的肌肤……香艳至极,可惜这样一大浴盆的牛奶就这么浪费掉了,而我等清贫教师则是工资微薄,已经有半个月不知牛奶为何味了,罪过罪过,阿弥陀佛!浴盆牛奶臭,路有饿死骨。
虽然屠本唆和石成金对洗澡之事大为赞赏,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仿佛人类的生活没有洗澡就没有了美感,就没有了生趣,然而这是他们二人的审美意趣,其实有许多人几乎是头可断、澡不可洗的。犹记小时候院子里有一小伙伴,弹珠踢毽子,上树掏鸟窝,伏地观蚁爬,浑然与天地融为一体,早上出来是个黄种人,晚上回家活脱脱一个奥巴马,黑得均匀透彻锃光瓦亮。然而他又特别不爱洗澡,每次让他洗澡父母就要进行一次伏击战,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一把逮住,按在澡盆里猛刷,一瞬间,澡盆就如王羲之的洗砚池。饶是其父母功夫了得,也有被他逃脱的时候。我们经常看到这小子爬于烟囱上,迎着万里长风,豪情万丈,把前来捉他洗澡的父母祖宗十八代,即自己的十九代祖宗歌颂个遍。此情此景,虽历二十年而难忘。
不仅当今小孩中有讨厌洗澡如斯的,古之文人雅士公侯将相同癖好者也是不少。被赞誉“风姿特秀,肃肃如松下风”的嵇康“性情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大不闷痒,不能沐也。性复多虱,把搔无已”。南朝梁国梁州刺史阴子春“身服垢汗,脚常数年不洗,云:洗辄失财败事。妇甚恶之,曾劝令一洗。不久,值梁州之败,谓洗脚所致。大恨归,遂终身不洗”。北宋王安石邋遢无状,懒于梳洗,一次奏对,虱子自领口爬出,吊于须上,惹得宋神宗窃笑不已。清朝大学士刘墉“跅弛放诞,不斤斤边幅,衣服垢敝,露肘决踵,泰然也。一日召对,有虱缘衣领而上,蠕行须际,乾隆匿笑。退食归第,仆人告之,因效王荆公语,‘勿杀此虱,此虱屡缘相须,曾经御览,福分大佳,尔勿如也”。南朝人卞彬作《蚤虱赋》为自己张扬,其序有云“摄性懈惰,懒事皮肤,澡刷不谨,浣沐失时……加以臭秽……蚤虱猥流,淫痒渭濩,探揣攫撮,日不替手”。如此看来,以洗澡为乐事雅事的屠石二人倒很有可能成了大笑话。
依我愚见,洗澡亦非真雅事,不洗也为真英雄,只要顺其本心,乐得自在,管他洗与不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