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达
韩子奇手中把玩着“刚卯”,胸有成竹地说:“从玉质、形制、刀工、字体来看,后人没有能力仿制到这种程度,我可以肯定它的年代在两汉之间!”
蒲绶昌咄咄逼人的目光黯淡了,韩子奇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打在他的心上!“当初那位私塾先生就是这样说的,从他那儿,我才认识了‘刚卯,就是这块‘刚卯!我求他转转手,出价一万。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后来再去找他,他已经不教书了,不知去向,‘刚卯也就无影无踪。我追寻了好多年,哪知道落到了你的手里?价值连城的宝物,你却只花了十袋洋面,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好像已经到了自己手里的东西被韩子奇抢走了似的,他茫然地望着那块“刚卯”,设想韩子奇当初轻易到手之时的快意与满足。蒲绶昌最大的享受就是攫取,现在,却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向他炫耀而不能抢、不能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
韩子奇轻轻地把“刚卯”放回原处,却说:“我其实是事后诸葛亮,如果一开始就认出来,也决不会亏着那位老太太。可是,后来想找也找不着她了,我就只好愧领了。也许是命该如此吧,让这块‘刚卯有个可靠的着落,免得毁于他人之手,师傅,您说呢?”
蒲绶吕说什么?话都让韩子奇说全了,他只有氣!
韩子奇全然不理会他的神色,搀着他继续接着看。
前边竟是几件西周时期的东西:扁圆形的玉璧,外方内圆的管形玉琮,上尖下方的玉圭,“半圭为璋”的玉璋,弧形的玉璜,虎形的玉琥……看得蒲绶昌太阳穴霍霍地跳,眼睛都快要瞪出血来!强烈的占有欲折磨着他,他的“玉瘾”上来了,几十年“玩”玉,他养成了一种古怪的性格,凡是经了他的眼的、他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就好像必须属于自己才能解“恨”,他不惜倾家荡产、豁出性命也要弄到手!在这一点上,韩子奇多么像他,甚至比他走得更远、陷得更深,十年之中,竟然搜罗了这么多宝物,整个展览虽然规模不大,却尽是精华,仿佛摄取了古往今来那条玉河的灵魂,浩浩荡荡,奔流不息,让人惊心动魄、叹为观止!而且越往前走,越令人肃然起敬,简直像进入了旷古深山,汩汩如闻那玉河的源头!
蒲绶昌感到一阵晕眩,他不敢随着韩子奇再往前走,担心自己承受不了这种强烈的刺激,想到此为止、打道回府了。不看了,不看了,再看就受不了啦!
(节选自《穆斯林的葬礼》,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简析]
曾在外国买家和玉器工人之间榨取高额利润的玉器商人蒲绶昌,遭遇到前所未有的痛苦:他对玉器的强烈占有欲,在他曾收留的弟子韩子奇的玉器展览中受到强烈的冲击。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物令他失魂落魄、恼恨不已。文章以神态描写和心理描写相结合的写法,逼真地刻画了蒲绶昌这一贪婪者的形象。他茫然地望着那块“刚卯”,咄咄逼人的目光变得黯淡下来;他太阳穴霍霍地跳,眼睛快要瞪出血来……蒲绶昌的内心冲突是强烈的,他眼看着别人向他炫耀珍宝而不能抢、不能夺,担心自己承受不了这种强烈的刺激,唯有黯然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