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诗词和中国现当代诗词的发展创新

2012-08-22 02:48郑伯农
中华诗词 2012年5期
关键词:旧体诗新诗毛泽东

郑伯农

1957年1月,《诗刊》创刊号发表了毛泽东诗词十八首。对于这一举措,毛泽东是有顾虑的,他说:“这些东西,我历来不愿意正式发表,因为是旧体,怕谬种流传,贻误青年;再则诗味不多,没有什么特色。”(《致臧克家等》,1957年1月12日)这是他的真心话。发表之后,果然“谬种流传”——准确地说,是“火种流传”,而且势头十分猛烈。从1957年初到今天的半个多世纪,毛泽东诗词热一直没有停止过。它被翻译成少数民族文字,翻译成外文,热遍全中国、全世界。一位海外华人说,过去是“有水井处必有柳词,现在是有华人聚居处必有毛泽东诗词,必有中华诗词。”半个多世纪以来,没有任何一位中国诗人的作品像毛泽东诗词那样,拥有那么多的读者、那么多的背诵率。郭沫若、闻一多、徐志摩、臧克家、艾青、郭小川、贺敬之……他们能有毛泽东诗词那么多的读者么?根本不能望其项背。这和毛泽东的政治声望有一定的关系,更根本的还是诗词本身的吸引力。毛泽东诗词还被作曲家谱成多种形式的歌曲:抒情歌曲、进行曲、京剧、昆曲、评弹……半个多世纪以来盛唱不衰。这也是空前的。从古到今,哪一位诗人的作品被人如此配乐、如此传唱?压根没有过。

《毛泽东诗词》结集出版后,各种评论、研究著作应运而生,不仅国内学者在写,海外也出版了多种研究毛泽东诗词的专著。可以说,毛诗研究已成为当代的一门显学。开始,是对作品的注释、评论。这种著作现在还在陆续涌现。像郭沫若、臧克家、赵朴初等,就写了大量阐释毛泽东诗词的文章。毛泽东写完诗,总要送到朋友那里求正。首先是郭沫若,有什么新作,总要请郭老“笔削”。对作品的注释,是研究工作的第一步,是基础性的工作。作品写于何时,与作品有关的人和事是什么,对诗词的章句应怎样解释?如果诗中用了典故,那么出处在哪里,作者用它表达什么意思?我不清楚外国人怎么研究他们的诗歌,中国从《诗经》开始,就很重视注释工作。臧克家和周振甫的毛泽东诗词注释,影响了几代人,产生了重大的社会影响。毛泽东自己也写过关于作品的注释。当然,关于毛泽东诗词的研究,不仅有注释和单篇作品的评论。特别是新时期以来,研究的角度是多方面的。有研究毛泽东诗词和中国文化传统的关系,有研究毛诗和中国革命史的关系,有研究毛诗和作者传奇生涯的关系,有研究毛诗的史诗品格和美学特征,有对毛泽东诗词不同版本的比较研究……这些都非常有意义。我准备从另外一个角度谈毛泽东诗词:它在中国文艺史、诗歌史上占什么地位,它对中国现当代文艺生活和诗词创作产生了什么影响?关于这个问题,过去讲的人不多,

我尝试着讲点不成熟的看法。

要了解毛诗在我国文艺史上的地位,就要简单地回顾一下历史。

我国封建社会从周秦发展到清朝末年,已经走到尽头。随着西方帝国主义的侵入,社会矛盾进一步加剧,中国迫切需要一个重大的社会变革:推翻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的统治,改变贫穷和落后的面貌,实现民族的独立解放和振兴。诗歌也是这样,从《诗经》开始,经过汉乐府、唐诗、宋词、元曲……到了清朝末年,诗词领域酝酿着一场大变革。一百多年前,梁启超写过一首绝句,猛烈抨击诗词界的现状:

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

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他呼唤陆放翁,就是呼唤一种新的诗风。当时,内容陈旧,形式僵化,已成为诗歌的普遍弊病。诗词需要一个巨大的历史性转折——从古典到现代的转折。这个任务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才得到实现。

一百多年前,黄遵宪、梁启超等人提出“诗界革命”。针对内容的陈腐和艺术的僵化,黄遵宪提倡“我手写我口”。梁启超1899年提出“诗界革命”的口号。他说,中国“非有诗界革命,则诗运殆将绝”。“今旦不作诗则已,若作诗,必为诗界之哥伦布、玛赛郎(麦哲伦)然后可。”(《夏威夷游记》)诗界革命的具体纲领是以“新意境、新语句入古风格”。如果说,黄遵宪、梁启超是“诗界革命”的理论倡导者和创作实践者,那么到了南社的成立,则掀起了一个声势浩大的革命诗潮。南社的骨干都是辛亥革命的中坚力量,他们和康梁改良派在政治见解上是尖锐对立的,在诗歌问题上的见解却非常一致。南社发起人之一柳亚子说,诗歌革命“当革其精神,非革其形式”,应“以新意境入旧风格”。这和梁启超的观点如出一辙。

南社最高潮时有社员一千多人,黄兴、宋教仁、汪精卫、廖仲恺等都是南社社员。孙中山长期流亡在外,不可能加入南社,但他也是革命诗词的热心实践者。南社的成员们创作了许多气壮山河的革命诗章,把传统诗词推向一个新的繁荣期。可是时过不久,传统诗词就跌人到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最低谷。从文艺王冠上的明珠,变成备受指责的封建余孽。

1919年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在提倡新文学上是有大功劳的,五四运动高举科学民主和反帝反封建的大旗,吹响了思想解放的号角。但是五四运动的领导人也有片面性。正如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指出的,他们有形而上学的思想方法,好的一切皆好,坏的一切皆坏。在批判封建主义的同时,把传统文化中许多好的东西也一股脑否定掉了。旧体诗词就是当时被重点否定的对象。1919年秋,胡适写了一篇大文章:《谈新诗——八年来一件大事》。胡适认为文学革命的关键在于“文体解放”,要废除文言文,创造“国语文学——活的文学”。既然旧体诗和文言文分不开,它当然要被废止。他主张写诗要“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长短,有什么题目,做什么诗,诗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他特别抨击唐以来的近体诗:“五七言八句的律诗决不能容丰富的材料,二十八个字的绝句决不能写精密的观察,长短一定的七言、五言决不能委婉表达出高深的理想与复杂的感情。”在《白话文学史》中,胡适还拿诗词格律与女人的裹脚布相提并论。当然,胡适否定近体诗,对长短句还是说了一些好话,自己也尝试写长短句。胡适的文章不仅仅代表个人,集中了当时相当一批人的意见,呼应者甚多。朱自清称这篇文章是诗歌革命的“金科玉律”。五四“诗歌革命”和二十年前的“诗界革命”完全是两码事。黄遵宪、梁启超等人要革新传统诗词,胡适等人则要用新诗代替旧体诗。“诗界革命”的主流是非常积极的,但带有一定程度的不彻底性。随着内容的出新,艺术风格也要有新的发展。完全保留“古风格”,是不适宜,也是不可能真正办到的。五四时期的“诗歌革命”虽然纠正了二十年前的不彻底,却走向极端,从大胆革新走向全盘否定,给了传统诗词一记致命的闷棍。五四之后,旧体诗词虽仍拥有为数不少的爱好者,但它已不被视为文学的正宗。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史,在讲到诗歌时,一般都只讲新诗,不讲旧体诗。鲁迅的旧体诗影响很大,绝不亚于他的散文,但文学史著作讲鲁迅时,一般都有专节讲他的小说、杂文、散文,不讲他的旧体诗。显然,在相当一部分人看来,旧体诗词不能进入新文学的殿堂。

毛泽东诗词是在诗词创作受贬斥、受歧视、受压制的大背景下出现的。对于中国诗歌来讲,它起码有以下两点重大的历史意义:

(一)它以强大的思想感召力和艺术魅力,以成功的艺术实践,宣告了诗词过时论的破产。诗词在当代艺术之林中有没有安身立命之地?毛泽东诗词以成功的艺术实践,宣告了传统诗词不但能够表现当代的生活,而且能够表现得十分深入,十分感人。既然如此,难道不应该排除偏见,恢复传统诗词在当代社会生活和文艺生活中的应有的地位么!

(二)它完成了传统诗词从古典到现代的过渡。毛泽东之前,龚自珍、林则徐、黄遵宪、丘逢甲、秋瑾、苏曼殊、鲁迅、柳亚子、郁达夫……许多诗家都在运用传统形式表现现代生活上进行了努力,取得了各自的成绩。而集大成,登高峰,作用最大的,是毛泽东诗词。它是传统向现代过渡的典范,诗词表现现代生活的典范。

196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的《毛泽东诗词选》,收入诗作37首。到1996年,中央文献出版社推出《毛泽东诗词集》,正编副编加起来共67首。他一生究竟写了多少诗?许多文稿已经散佚,恐怕这个问题是个千古之谜。就已经看到的毛诗,数量虽小,质量却特别高,起码有一半左右经常被人传诵。一个诗家发表的作品,能有五到三分之一广为流传,这就很不简单,能有一半左右盛传不衰,这个概率是很罕见的。

毛诗题材广泛,有写草木山川的,有爱情诗,有咏古诗,数量最多的是政治抒情诗。我们说,毛主席诗词开拓了中华诗词的一个新时代,首先因为它反映的是一个崭新的时代:民族求解放求振兴的新时代,劳动人民当家作主的新时代。中国革命和建设的许多重大历史事件: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开辟井冈山根据地,围剿与反围剿的斗争,长征、抗日战争、解放全中国;解放后的翻身喜悦,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新形势下的反修反帝斗争……这一切都在毛诗中得到生动而深入的反映。说毛泽东诗词是当代诗史,是用艺术形象写成的中国革命史,是毫不夸张的。

毛诗中有不少生动的生活细节。如:“漫天皆白,雪里行军情更迫。头上高山,风卷红旗过大关。”(《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万木霜天红烂漫,天兵怒气冲宵汉。雾满龙岗千嶂暗,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然而,毛诗的重要价值首先不在于再现了革命斗争的场面和过程。巴尔扎克说,作家应当是社会的书记。这话对于小说、纪实文学来讲是合适的,对于诗人来讲,未必很合适。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中,毛泽东最强调浪漫主义。这和他的诗人本性,和他深谙艺术规律是分不开的。毛诗的反映新时代,主要不在于写出过程和场面,而在于发出了时代的心声,体现了时代的要求,写出了新的人物、新的精神面貌,新的思想境界,塑造了新的诗歌意象,从而完成了中华诗词从古典到现代的大飞跃。我们不妨看几首作品。

《沁园春·长沙》。这首词写的是青年时代的毛泽东,也是给那个年代青年革命者画的一幅群像。上片写人眼中的自然景色:“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下片直接写人,回忆当年一群志同道合的少年朋友在湘江边上聚会:“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1957年发表毛泽东诗词十八首的时候,这首打头。它标志着毛泽东诗词已经成熟。作者善于驾驭长调,这首一百一十四个字的《沁园春》,一气呵成,自然流惕,如行云流水。作者没有直接写这群年青人的政治抱负和政治理想。“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寥寥几个字,就把他们以天下为己任的气概写出来了。全诗跃动着青春的活力,充满着浪漫气息。可以说,它是毛泽东诗词中第一首具有经典意义的作品。

《忆秦娥·娄山关》。这是一首写长征的名篇。长征中,红军曾两次攻占娄山关。这首写的是1935年2月第二次攻占娄山关。写景之准确、细致,艺术想象力之丰富,情景之水乳交融,在这篇作品中几乎都达到了极致。像“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这样的比喻旷古未有,只有毛泽东这样的大手笔才写得出来。占领娄山关是遵义会议后的第一个大胜仗,但作者的心情仍是沉重的,因为还没有摆脱国民党军队的围追堵截。“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这是百折不挠的斗争精神,是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全诗的气氛是悲壮的。正因为在悲壮中透出乐观,这种乐观才更加震撼人心。

(《念奴娇·昆仑》。这首词一开头就气势非凡:“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作为湘中人氏,作者前半生接触的主要是江南山水。来到大西北,粗犷雄奇的天色山光,引起诗人不尽的遐想。这首和四个月后写的《沁园春·雪》是姐妹篇,一个写山,一个写雪,都是借物言志,都是抒发革命情怀的巅峰之作。本篇写于长征即将结束的时候。意味深长的是,它并没有写长征,而是面对昆仑山发出奇想。“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这体现了作者的高瞻远瞩和非凡情怀。渡过革命的难关后,他考虑的不仅是眼前的事情。作为大战略家,大思想家,他考虑的是中国和世界的未来。这是一首抒发革命理想的力作,写世界大同的力作。情和景,现实和理想,在这首词中得到非常完美的结合。

《浪淘沙·北戴河》。这首词写的是新社会。作者如何展现这个“新”?如果是一般的写手,难免花气力在生活中捕捉一些人所常见的新现象:海边的新建筑,城边的新工厂,浪里的大船只,校园里的红领巾……毛泽东没有刻意求新,只是如实地写出自己在北戴河的所见所思。“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这并不是什么新社会独有的景色,几千年前就有过。作者似有神来之笔,“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寥寥数笔,画龙点睛,新境界就出来了。这就是高手,就是大手笔。鲁迅说,水管里流出来的都是水,血管里流出来的都是血。毛泽东所以写新生活、新人物那么得心应手,关键在于创作主体的思想感情。站在时代的前沿,就一定能写出“新”来。

《卜算子·咏梅》。苏轼的《卜算子》写的是鸿雁,表达的是对屡遭贬斥的无奈。同样词牌,陆游写的是梅花,表现的是报国无门时的苦闷和衮衮浊尘中的清高。毛泽东的这首词写于1961年冬,当时我们在国内国际都遇到了许多困难。怎么看待那段历史?诗词的任务不在于通过诗句分析政治形势,而在于表达在特定历史环境下人的思想感情。这首诗写的是共产主义者的情怀。“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这种不畏艰险,乐观进取,这种只迎春不争春,只讲奉献不图回报的精神,用现代的语言来讲,大概就是今天的“核心价值观念”吧!塑造的是花的形象,表达的是共产主义的人生观价值观。这是一首境界很高的诗,艺术上也很高超,堪称当代咏物诗的典范。没有一句政治术语,却写出崇高的政治理想和生活哲理。毛泽东通过对梅花的歌颂,塑造出了“新的人物,新的世界”。

读毛诗,我们会感到有一股前无古人的气魄。“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这一类句子读起来让人心旷胆豪。它不是喊出来的、吹出来的,而是发自肺腑的心声。我国历史上有许多豪放派诗人,他们感动过一代又一代读者,但站在毛泽东面前,是难以比肩的。毛诗的大气魄,来自他的大胸襟、大视野,和中国革命的空前艰巨、空前宏伟也是分不开的。可以说,革命理想主义、革命英雄主义、革命乐观主义,是毛诗中的一根思想红线。这就使得毛诗和我国古代的优秀诗歌既有思想上的渊源关系,又有精神气质上的明显不同。

作为艺术创新的大师,毛泽东尊重传统文化,坚实地站在传统的基础上进行创造。他的诗都是采用传统诗体,不论律诗、绝句、长短句,基本上都是按照传统艺术规范写出来的。偶尔有突破,但决没有摒弃诗词格律之意。他追求明白晓畅,有一定文化素养的老百姓都能看得懂。譬如《清平乐·六盘山》,原来有“旄头漫卷西风”之句,后来改成“红旗漫卷西风”。至于“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简直就是白话。他也用典,但从不用冷僻难解之典。像“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这个被古代文人墨客用过无数遍的老典故,到了毛泽东手里,就焕发出全新的光彩。毛诗之新,不新在浅层次上,是思想内涵的新,艺术境界的新。他从不故作新奇状,从不为创新而创新。诗词如何创新?毛泽东诗词给我们树立了很好的榜样。

六十二年前,毛泽东和苏联著名汉学家费德林在火车上长谈。当费德林问到毛的诗词创作时,毛答道:“现在连我自己也搞不明白,当一个人处于极度考验,身心交瘁之时,当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个小时甚至几分钟的时候,居然还有诗兴来表达这种严峻的现实。”也许正是在完全顾不上写诗的时候不可抑制地冒出了诗情,这样的诗才能惊世骇俗。

毛泽东的诗词见解,主要有两部分。一是对作家作品的评价,一是对诗词发展道路和创作规律的看法。前者大多散见在他的读书点评、谈话、讲话、文章、书信之中。作者精通中国文化,对历代诗词烂熟于心,一般人觉得很偏僻的诗词,他都能倒背如流。被他点评到的作家作品数量很大。对屈原之后,唐以前的诗家,他十分推崇曹操。他说:“曹操的文章、诗,极为本色,直抒胸臆,豁达通脱……曹操的诗气魄宏伟,慷慨悲凉,是真男子、大手笔。”在谈到山水诗时,他高度肯定了谢灵运的历史作用:“山水诗的出现和蔚为大观,是文学史上的一件大事。如果没有魏晋南北朝人开辟的山水诗园地,没有谢灵运开创的山水诗派,唐人的山水诗就不一定能如此迅速地成熟并登峰造极。就这一点,谢灵运也是功莫大焉。”对于当代诗人,他十分赞赏柳亚子。他认为,柳的诗词“慨当以慷,卑视陈亮陆游,读之使人感发兴起。”毛泽东不写新诗,对新诗作家却也有重要评价。在延安的时候,他曾热忱肯定柯仲平的叙事诗。延安街头诗的兴起,和毛泽东的大力支持有很大关系。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文艺报》和一些媒体大张旗鼓地批判郭小川的《望星空》,毛泽东对此曾和他的诗友梅白发表看法。当梅白说《望星空》“至多不过像屈原《天问》那样发挥对空间、人间的希望、幻想”时,毛笑着说:“是的嘛,没有幻想,就没有科学、文学和艺术。像郭小川那样忠实于宣传职守的人,也寄希望于所发出幻想啊!此人不愧为马列学院的学生,不愧为三五九旅的战士……应当给这个善于思索、长于幻想的热爱祖国的诗人以公民、党员、老战士的绝对自由。”这些点评往往寥寥数语,一针见血,使人茅塞顿开。

研究毛泽东的诗词观,人们的主要依据是毛泽东著作中有关诗词的几篇正式文稿。如1957年1月给臧克家等人的信,1959年9月给胡乔木的信,1965年7月给陈毅的信,1958年3月在成都会议上的讲话,等等。这些篇什,有的出自作者手笔,有的经作者审定认可,当然十分重要。但是,光研究这些文稿是不够的。毛泽东酷爱诗词,他严格把个人爱好和党的文艺方针区别开来,努力避免前者影响后者。在阐述党的文艺方针政策的时候,他从不多谈诗词。他的诗词观,主要通过和友人、和身边工作人员的谈话、书信体现出来。所以,那些记述毛泽东谈话的回忆录,也应当进入研究者的视野。譬如以下几次谈话,我认为都是很值得留意的:

(一)1949年12月,苏联汉学家和毛泽东一起乘车赴苏,他们在火车上长谈。毛泽东谈到《诗经》以及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等诗家,都给以崇高的评价。在谈到诗歌的发展时,毛泽东说:“求新并非弃旧,要吸取旧事物中经过考验的积极的东西。就拿我个人的文学经验来说,我们主张新文学要建立在通俗易懂的口语基础上。诗嘛,主要应该是新诗,让大家都能看懂,而不仅仅是为了上层知识分子。”费德林插话:“可是也有不少中国人用旧体诗写现代内容——爱国主义、革命斗争……”毛泽东接着说:“当然喽,写不了新诗写旧体诗也是可以的。不过这不可能推广,特别不能在年轻人间推广。你知道,旧体诗很难写,也不能充分表现现代生活所要求的那些思想。”

(二)1957年1月,毛泽东在中南海会见臧克家、袁水拍。臧克家反映,《诗刊》的印数太少,应当增大发行量。毛立即答应帮助解决问题。毛泽东说:“现在的新诗,太散漫,我以为新诗应该在古典诗歌和民歌的基础上求发展”。他还说:“鲁迅的新体散文诗集《野草》不流行,而其旧体诗却流行很广,因为旧体诗容易背诵记忆”。

(三)1957年6月,毛泽东在中南海会见词学专家冒广生。冒比毛长二十岁,主人首先倾听专家的意见。冒广生谈了他对三百年来词人提倡填词必墨守四声的不同意见。他说,他作《四声钩沉》,即在提倡词体的解放。毛泽东对冒的见解很感兴趣。毛说:“旧体诗词的格律过严,束缚人的思想,我一向不主张青年人花偌大精力去搞,但老一辈的人要搞就要搞得像样,不论平仄,不讲叶韵,还算什么格律诗词?掌握了格律,就觉得有自由了。”毛泽东接着说:“中国的诗歌,从《诗经》的四言,后来发展到五言、七言,到现在的民歌,大都是七个字,四拍子,这是时代的需要。一种形式经过试验、发展直到定型,是长期的有条件的。譬如律诗,从梁代沈约搞出四声,后又从四声化为平仄,经过初唐诗人们的试验,到盛唐才定型。形式的定型不意味着内容受到束缚,诗人丧失个性。同样的形式,千多年来真是名诗代出,佳作如林。固定的形式没有妨碍诗歌艺术的发展。”毛泽东还说:“新诗的改革最难,至少需要50年。找到一条大家认可的主要形式,确是难事。”

(四)1958年春天、1965年夏天和诗友梅白的谈话。梅白是湖北省委干部,曾任省委秘书长,多次陪同毛泽东视察,并一起谈论诗词。1958年3月坐船过三峡的时候,毛泽东修改梅白的七绝《夜登重庆枇杷山》,并说道:“诗贵含蓄和留有余地。”“诗贵意境高尚,尤贵意境之动态。有变化才能见诗之波澜。”“诗要改,不但要请人改,而且主要靠自己改。放了一个时候,看了、想了,再改,就有可能改得好一些。这就是所谓推敲的好处。当然,也有经过修改不及原作的。”1965年夏天的一个夜晚,在武昌,梅白听毛泽东谈论旧体诗时,向毛提了个问题:“主席为什么说怕谬种流传,贻误青年?”躺在藤椅上,仰望着点点繁星的毛泽东回答:“那是针对当时的青少年说的。旧体诗词有许多讲究,音韵、格律,很不易学,又容易束缚人们的思想,不如新诗那样自由。”“但另一方面,旧体诗词源远流长,不仅像我们这样的老年人喜欢,而且像你们这样的中年人也喜欢。我冒叫一声,旧体诗词要发展,要改造,一万年也打不倒。因为这种东西最能反映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的特性和风尚,可以兴观群怨嘛!哀而不伤,温柔敦厚嘛!”

毛泽东的诗词见解博大精深,需要反复研读,反复领悟。这里,我谨就两个颇有争议的问题谈点看法。

(一)五十五年前,毛泽东在给臧克家等同志的信中说,“诗当然以新诗为主体,旧体诗可以写一些,但不宜在青年中提倡,因为这种体裁束缚思想,又不易学。”应当怎样看待这个意见?毛泽东讲这些话的时候,诗歌领域确实是新诗一家独大。多数人都承认这种局面,没有人对此提出疑义。那时旧体诗不但不可能与新诗并驾齐驱,连“为副”的地位也没有。毛泽东后来和梅白的谈话讲到旧体诗“一万年也打不倒,因为这种东西最能反映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的特性和风尚”,说明他对压制旧体诗是有看法的。但他并没有利用自己的威望去提高诗词的社会地位。现在情况有了很大变化。近三十多年来,旧体诗词在中华大地上有了迅猛的发展和普及。全国各省市自治区,包括香港和澳门特区(西藏除外),都成立了自己的诗词学会,经常参加诗词活动的人数达百万之众。以发表诗词创作和评论为己任的《中华诗词》,每期印数两万五千份,是全国发行量最大的诗歌刊物。目前,诗词作者和读者的数量都不小于新诗。在这种情况下,维持新诗为主的局面是很难办到的。历史上没有任何一种文艺形式可以永远为主,可以永远在文坛称霸。几千年来,诗歌一直是我国文艺王冠上的明珠,到了二十世纪初,小说就成为文学乐队中的第一小提琴,诗歌退居次席。现在,电视剧是受众最多的艺术品种,小说如果不被改编为电视剧,传播范围是很有限的。艺术应当百花齐放。新诗和旧体诗应当比翼双飞、同荣并茂、互相学习、互相竞赛、互相补充。谁也不可能从属于谁,谁也不可能一家独大。在艺术品种之中人为地扬此抑彼,不利于文艺百花的自然生长。

(二)毛泽东高度肯定了诗词表现生活的活力。他认为“这种东西最能反映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的特性和风尚”,同时指出,“旧体诗词要发展、要改造”。关于“发展”和“改造”,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就是诗体创新问题。

我们在上面说到,毛泽东的67首诗词,都是采用传统诗体。他写过六言诗(《给彭德怀同志》)、杂言诗(《八连颂》),这些体裁亦是古已有之。讲到新诗时,他曾说新诗需要

“找到一条大家认可的主要形式”。讲到旧体诗,我们没有发现他在什么场合特别强调创造新诗体。他倒是讲过这样的话:“形式的定型不意味着内容受到束缚、诗人丧失个性。同样的形式,千多年来真是名诗代出,佳作如林。固定的形式没有妨碍诗歌艺术的发展。”

一百多年前,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一个重要观点:“四言弊而有《楚辞》,《楚辞》弊而有五言,五言弊而有七言,古诗弊而有律绝,律绝弊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当代诗家刘征评论这段话时说:“兴弊之说尚须商榷。”刘老夫子的质疑是很有道理的。

“一代有一代的文学”,不等于一代必须有一种占主导地位的文体。五言、七言、近体诗都没有凋敝过。隋唐兴起近体诗,但唐诗中仍有大量古风。词盛于宋,但苏东坡等人也写了大量精彩的律诗和绝句。古人在处理诗体问题上有两点很值得注意。一,诗歌繁荣的年代,都是多种诗体争奇斗艳,没有独尊哪一种诗体;二,人们不断创造新诗体,但新诗体并没有排斥旧诗体。新旧并存,有利于拓宽诗歌的发展道路。诗词创新,首先是内容上的出新。随着新内容的出现,形式也要有相应的变化。但形式的变化不等于抛弃传统诗体,全部用新诗体代替旧诗体。新诗体可以表达新内容,老诗体也可以表达新内容。关键在于,要有新的思想境界、新的生活内涵,要创造出新的艺术形象,新的诗歌意象。我们鼓励严肃认真的诗体创新,但不必把它的意义无限夸大。理论界的有些朋友似乎把这个问题看得过于严重,仿佛它是诗词创作中的瓶颈;仿佛它是艺术发展的一道龙门,一跃此门,鱼必成龙。不跃此门,无从创新。毛泽东没有创造出什么新诗体,同样完成了惊天动地的艺术创新。

注:

①何联华先生在《诗词动四海,吟诵遍五洲》一文中写道:截至目前,毛泽东诗词的国内版本,包括汉文本、少数民族文本、外文本、对照本、手迹本、字帖本等,已达到300多种。……毛泽东诗句被翻译成英文后,先后又被转译或直接翻译成法、俄、德、意、日、荷、西、葡、印尼、匈、捷、朝、越、泰、希腊、罗马尼亚、阿拉伯、世界语等数十种语言文字,在世界各地传播。据美籍华裔著名文学研究专家聂华苓及其丈夫保罗·昂格尔了解,截至上个世纪末,“已经出售的毛泽东诗词集达7500万册,完全比得上有史以来所有用英语写作的诗人的诗集的总和”。(《毛泽东诗词研究丛刊》第三辑第136页至137页,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11月第一版)

②⑤费德林:《我所接触的中苏领导人》,周爱琦译,新华出版社1995年版第15-20页。

④舒湮:《一九五七年夏季我又见到了毛泽东主席》,载1989年第1期《新华文摘》。

⑤梅白:《在毛泽东身边的日子里》载《春秋》1988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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