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里:“请农民工吃饭”的公安厅长

2012-08-20 07:44吴明华
决策 2012年7期
关键词:三农问题公安厅厅长

■本刊记者 吴明华

“我这样做,错了吗?难道厅长就不能跟他们聊天了吗?”自从“请农民工吃饭”事件被热炒之后,陕西省公安厅副厅长陈里便陷入了“纠结”之中。

“真没到想引到起会这被么炒大起的来关,注真,没真想没想到会引来作秀的质疑。”陕西省公安厅副厅长陈里在接受《决策》杂志采访时,连说“三个没想到”。自从“请农民工吃饭”事件被热炒之后,陈里便陷入了“纠结”之中。

不论是网友质疑还是赞扬,细心的陈里总想努力以最真诚的态度一一回复,但每天大量的信息让他疲于应付,而且事件越炒越热,风波不断。“我这样做错了吗?”晚上,陈里经常辗转反侧,扪心自问。后来,他甚至一度宣布退出微博。

“网友和媒体关注我的是公安厅副厅长的身份,但大家都忽略了我是教授、博士这种身份。”面对质疑,陈里总是强调自己是研究“三农”问题的学者,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农民出身和农民情结,“不了解中国的农村、农民,就不能真正理解中国的过去、现实与未来。请农民工吃饭,只是我研究三农问题过程中的一个小小的花絮。”

饭局

5月25日周五,陈里偶然在网络上看到一个信息,清华大学孙立平教授等人倡导“约农民工吃顿饭”活动。没有多想,陈里便发了一条微博,也希望约请几个农民工周末一起吃饭。

“我直觉反应这个活动很好。城市农民工是我多年关注的群体,我很想知道他们的生存状况和他们的所思所想。”初衷很简单,但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是他始料未及的。

当陈里的这个微博发出后,很快在网络上引起反响,很多网友纷纷报名。由于很多农民工没有微博,陈里不得不放宽了标准。在征集来的8个人中,只有3个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农民工,其他5个“都是从农村出来的,算是‘新生代农民工’”。

尽管如此,陈里觉得这些人颇有代表性,各个层次的都有。有结过婚的,也有未婚的;有大学生打工族,也有新生代农民工;有外省来陕西打工的,还有跑过4个省打工的。

陈里本想跟他们去吃大排档,但最终还是选择了西安市中心的一家羊肉泡馍老店。他觉得那里的环境比较适合交谈,而且自己做东,当然要请农民工吃一些有西安特色的食物。

去之前,陈里从家中找了3件土布衬衣,还给一个五岁小男孩买了一个毛毛熊。另外,还特意到书店买了一些励志创业的书籍,如路遥的《人生》,杨澜的《一问一世界》,尼克·沃尔奇克的励志书《没有胳膊,没有腿,没有困难》,还有日本80后作家加藤嘉一的《中国的逻辑》等。

“这些书他们很喜欢,农民工也有文化追求,不是说他们吃了饭就睡觉。网上就有农民工说,谁来关心我们的精神生活。”饭间,陈里让每个人都讲一段自己的故事,或是说说他们对农村社会管理和在城市创业的困惑和建议。

其中,一家两口子带两个孩子在西安摆地摊已经十年了,没有固定的摊位也没有门面,经常被执法人员赶来赶去。现在大儿子马上要上初中了,因为户口不在西安,上学要借读费,而他们拿不出来。这让陈里很感慨,但也不敢多问,这事让他一直很牵挂。

让陈里欣慰的是,随着聊天的深入,渐渐地“没有人把我当官看了”。开始时,很多人称呼他“陈厅长”,被他制止住了,“今晚这里没有厅长,只有从大山里出来研究农村的陈里。谁再喊厅长我就罚谁喝酒。”

之后,饭桌上竟然产生了争论。其中一位农民工说,应该让农村土地种植规模化,然后把剩余的劳动力解放到城市中。陈里觉得他的想法太过于简单,“让他们上楼了,就是真正的市民了吗?等想回乡村了,发现地又没了,如此下来,这种身份的徘徊很容易导致不稳定因素。”

而这位农民工也根据自己的观点,据理力争。其他人都赞同陈里的观点,最终还是陈里说服了这位农民工。在这样“平等的聊天”中,饭局一直持续到11点多才结束。

“通过这次吃饭,让我了解到一个是原生态的农民工,老婆孩子都进了城,没有户口,到处漂泊;另外一种新生代农民工,大学毕业,有追求,但没有安定的住所,谈婚论嫁更不可能。不管怎样,他们都满怀希望,想创一番事业,很可爱。”陈里说,和他们聊天,可以感受到他们的忧虑,但他们从未提及在这个城市里受到欺负、歧视,“我觉得他们很厚道宽宏,我感触最深的是他们的善良。”

临走前,陈里还特意嘱咐大家不要发微博,就当是朋友聚餐。因为在他看来,这次吃饭只跟学术有关,跟他的工作没有关系。但其中一位农民觉得跟公安厅副厅长吃饭聊天很激动,还是忍不住发到微博上了。

风波

“我是一个研究三农问题的学者,过去我曾偷偷去劳工市场,和农民工聊天、接触不计其数,吃饭只是第一次而已。搞这个活动的时候,我是很踏实的,我没有通知任何一个记者。”然而,事与愿违,陈里请农民工吃饭的事情很快被报道出去。

令陈里没有想到的是,质疑之声铺天盖地。很多人指责他是在“作秀”;还有人怀疑,那天请来吃饭的人是事先说好的托。

“我不认为自己是领导,但人们就认为你是强势部门的领导,你凭什么请农民工吃饭,你是不是在作秀?”陈里说,“后来我想网友关注的是公安厅副厅长的身份,第一这是一个强势部门;第二警民矛盾比较突出。我出来当了这么一个代言人,老百姓会把很多冤屈在我这里发泄、质疑。他会想到公安应该干什么,怎么会请农民工吃饭,你这摊的是哪一门子事?”

“我是农业发展战略研究的管理学博士,我成为博士比我到公安厅工作早半年,比我当副厅长早两年。同时我也兼职4所大学教授,现在还带着两个研究生。”陈里更愿意网友把他看作是学者,而不是公安厅副厅长。

尽管再三解释,但很多网友就是不相信。“我已经没招了,连我亲自操作微博的这个事都被怀疑,认定是我秘书在搞。深夜两点,有秘书在跟前吗?我有80多万粉丝,秘书能给我打理吗?这种对官员的信任度,连我本人是不是厅长都发生质疑了。”

陈里发微博一般在上下班的路上,和晚上休息时间。晚上常常和网友互动到12点以后,“我是一个比较细心的人,网友提很多问题,我都会回复,怕让网友认为你是领导不尊重他。”然而,这样一来,几乎占用了陈里所有的休息时间。

那段时间,陈里经常失眠。凌晨两点,他还在微博里自问,“请他们吃饭,我这样做,错了吗?难道厅长就不能跟他们聊天了吗?”

为了表示自己的真诚,陈里甚至在微博上公布了自己的手机号码,“手机公布以后从心理上拉近了与网民的距离,他们知道手机公布出去是有很多后遗症的。从此,我的手机就没有了休息时间。”

在感到事情越炒越热,已经超出自己控制范围后,陈里删去了所有跟事件相关的微博,“我不想成为一个被炒作的对象,我更不愿意让我请吃饭的农民工朋友,受到一些骚扰和人身上的伤害。”

6月23日,不堪其扰的陈里宣布,“因工作原因”退出所有微博。然而,仅仅3天后,在众多网友和好友的挽留下,陈里又重回微博,“我相信这事炒来炒去,越炒越接近事实真相,越炒越引起人们对三农问题的关心。”

而他退出微博的另一个原因,是每天收到大量的求助信息,陈里担心辜负了网友的期待,因为“有些求助,以我的权力和本人的能力根本解决不了。”

此前,陈里在刚开微博时就很犹豫,一会实名,一会又改为匿名,犹豫的背后也是因为他对身份的顾虑。“一开始实名的,但很快引来不少人的质疑,所以又匿名,来来回回下不了决心。虽然自己坦坦荡荡,但总是有些人说三道四,让我很伤脑筋。”陈里说,“到现在我才深深感到,对于实名制,没有心理准备轻易还真不敢开。”

如今,陈里的微博有90万粉丝,他把粉丝分成20多个类别,以便于管理。这次请农民工吃饭事件,也让他的粉丝数量迅速增加,其中还包括500多个农民工粉丝。

“官员开微博是有一定的压力。”陈里觉得,开微博是给自己头上戴了一个“紧箍咒”,甚至家人和周围同事都会受到影响,“但作为领导干部,你的一言一行不仅是个人的事情,更代表政府的形象,像这次事件。它使我警醒,使我不敢松懈。”

情结

身材高大的陈里,说话中常常带着笑意,有儒雅的气息。在网友们看来,“在印象里,一般都会把公安干部想象成棱角分明、五大三粗的,没想到陈厅长这么儒雅、有风度。”

“有网友说,你作为公安厅副厅长不打击犯罪、抓交通,怎么研究三农问题?其实这是网友对我的情况不太了解。”在陈里看来,他关注三农和社会管理,和他成长和工作经历有很大关系。

“我的一生经历,可以拍一部连续剧。”陈里风趣地说,“我比同龄人看着年轻点的原因,我总结了一下:40岁之前,我基本上不笑,生活太苦了,我没有资格笑,已经不会笑了,所以皱纹爬上我的脸;40岁之后,生活变好了,没什么可以忧愁的了,所以皱纹也不来找我了。”

陈里出生在秦岭南麓的一个小山村,地无三分平,路无一里直,上世纪80年代才通路,90年代才通电。“在大城市出生并长大的人,对贫穷的理解可能就是缺钱少粮,但在我的记忆里,贫穷,是什么都缺乏。能改变命运的,只有读书。”陈里的祖辈很少有上学的,他也因为家庭原因,初中毕业就辍学了。

陈里是家里的长子,下面还有六个弟妹,家庭的重担早早地落在他的身上。他当过民办教师,期间还迷上了音乐。1977年恢复高考后,陈里考上了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毕业后到新疆工作几年,又考回西北大学研究生。

1990年硕士毕业后,陈里分配到陕西省高级法院工作,在政法机关工作,一干就是21年。期间还当过人民法院报的记者、记者站站长。这让他接触了大量形形色色的案件。

“改革开放以来,农民犯罪案件一直居高不下,占50%-60%,甚至更多,成为现阶段社会最不稳定的一个因素。其实农民犯罪原因很简单,为了几句口角,或者羊吃了麦苗。因为农民太穷、不懂法,因为农民在调解诉讼过程中没有得到很好的援助,最后走上犯罪道路。”为了研究农民犯罪问题,陈里决定要读博士,报了西北农业大学农业与农村社会发展的专业。

当时陈里的导师很不解地问他,你是政法干警,为什么要选这么一个专业?陈里说了他的出生经历和对三农问题的看法和担忧,“我虽然在政法机关,但我和这个专题有密切联系的。”

陈里研究后发现农民犯罪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主要的原因是经济利益,经济压力成为农民犯罪的驱动力。他的博士论文就是《经济利益与中国农民犯罪原因研究》,“这个题目我非常喜欢,而且做起来得心应手。”

“现在经济发展了,为什么社会问题越来越多?”在陈里看来,主要是农村社会管理出了问题,农村有3亿多农民工在流动,留下的是大量的留守儿童和老弱妇孺,这些人既是受侵害对象,又是实施犯罪主体。“农村不稳定,社会是不可能稳定的。”现在,陈里又把研究重点,从农民犯罪转向了农村社会管理,而且颇有心得。

在他看来,社会管理创新,农村是难点,农民是重点,法制是短板。他经常呼吁,现阶段中国的法制建设一定要向农村倾斜,“现在很多城市在考虑养狗、放鞭炮的立法问题,而农村法制保障、农民权利保障的立法,还远远没有到位。”

虽然是公安厅副厅长,但陈里更多地把自己定位为一名研究三农问题的学者,有着很深的农民情结,他常说,“上了学、进了城,当了领导,但我们的裤腿依然沾有泥巴味,我们不能忘记家乡的父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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