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 霞
明代诗学至始自终都弥漫着一股复古气息,高棅的《唐诗品汇》①作为一部具有批评功能的选本,也不例外。不同的是,同属于明初诗学范畴,像宋濂、台阁文人及高启还有一些地域性的文学流派,他们宗唐复古多有政治原因或受社会思潮的影响。而《唐诗品汇》则从文学自身发展的规律出发,建构了唐代诗歌发展史,并在这一诗歌发展的历史坐标中标出“盛唐”,体现出明确的“盛唐经典观”。
《唐诗品汇》首先是一个诗歌选本,但并不是一个单纯的诗歌选集,除了保存史料以资世用的功能外,更重要的使命是承载建构诗学样态的批评功能。体例上,它是一个多种体例并用的文学批评综合体。首先,它有一般选本的“总序”、“凡例”及他人为之所作之“序”。其次,它吸收了《毛诗》的体例,既有“总叙”,又在各体之前有“叙目”。比如在五言古诗前有“五言古诗叙目”,在七言古诗之前有“七言古诗叙目”,五言律前有“五言律叙目”等。第三,《唐诗品汇》又兼具宋以来的诗文评点的特色,在某些诗人之后对该诗人做一番介绍,有的还在某首诗下做简短点评。这样,《唐诗品汇》除了所选诗歌主体之外,几乎将此前批评史上出现的所有批评体式全部采用,以将作者的论诗主张交待出来,而“选诗”其实是其诗学思想的具体实践。具体的诗论与选诗融溶无间,使得这部诗歌选本成为一个具有批评功能的诗歌选集。《唐诗品汇》不是让读者阅读纯粹的诗歌选集,从中去体会作者的选诗用心及诗学主张,它更像一部渐渐展开的书卷,读者在选者的指引下,一步一步领会其选诗缘由、选诗宗旨、选诗方法、选诗来源及诗学主张等等。选者会告诉我们每一种诗歌体式的渊源,它在唐代的发展流变,而这一流变又是通过这种历史秩序展开的:正始、正宗、大家、名家、羽翼、接武、正变、余响。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可从仅有理论概念到有直观印象:选者所说不诬。在这个从理论到直观印证的过程中,我们逐渐接受了选者的“正变观”,接受了选者关于唐诗的价值判断:推崇盛唐。
《唐诗品汇》体现出的“盛唐经典观”对弘治及其后的明代诗学产生了深刻影响。此后,明代文坛的各种文学观念、诗学论争也都肇基于此。钱谦益云:“国初诗家遥和唐人,起于闽人林鸿、高棅,永乐以后浸以成风。”②又云:“世之论唐诗者必曰初、盛、中、晚,老师竖儒递相传述,揆厥所由,盖创于宋季之严仪,而成于国初之高棅,承讹踵谬三百年于此矣。”③虽然钱氏语气中对明代由复古宗唐而导致的文坛热闹纷争的局面颇不满意,但他的意见也从侧面说明:从文学自身的规定性出发,在宗古的氛围中,高棅以编诗歌选本《唐诗品汇》的诗学实践,自觉承担起了建构明代诗学新的样态的历史任务,而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盛唐经典观”显得最为突出。
高棅推崇盛唐诗为诗歌经典,是在诗歌发展历史中,对各个时期的作品加以考察鉴别而得出的结论。所以,建构诗歌经典,论者首先必须具有文学史意识。文学史意识是文学观念自觉化的一种表现,是高屋建瓴建构文学理论与批评的重要前提,只有对中国古代文学发展的历史有着清醒而深刻的认识,才可能对文学自身问题提出有价值的思考,对作品做出符合文学自身特质的批评。《文心雕龙》之所以能成为一部伟大的文论著作,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刘勰有着清醒的文学史意识:他明诗辨骚,溯源头,观发展流变,预见其发展方向,从而对“诗”本身有了深刻的认识。同时,论诗具有文学史意识还意味着论者有一套价值判断标准,因为文学史是在某种价值评判系统之下对文学发展的历史进行建构的,在此过程中,论者自然会体现出对某种文学观念的肯认,而在这种文学观念支配之下的创作就会得到推崇,从而有成为经典与学习典范的可能性。可以说,《唐诗品汇》正是高棅在一定的文学史意识支配下所选的诗集。他以明确的文学史意识去建构唐代诗歌史,并以其文学观念为价值标准,标示出盛唐诗歌经典。
高棅选《唐诗品汇》原因,是他认为前代选本不尽人意,没有突出的文学史意识,对文学及文学的发展缺乏深刻的认识,这样的选本思路不太清晰,或详略不当,或无主旨,价值也就大打折扣。他在《唐诗品汇总叙》中这样说到此前唐代诗歌选本的弊端:
观诸家选本,详略不侔,《英华》以类见拘,《乐府》为题所界,是皆略于盛唐而详于晚唐。他如《朝英》、《国秀》、《箧中》、《丹阳》、《英灵》、《间气》,《极玄》、《又玄》、《诗府》、《诗统》、《三体》,《众妙》等集,立意造论,各该一端。
他对元末杨士宏的《唐音》评价颇高,但仍有遗憾:
唯近代襄城杨伯谦氏《唐音》集,颇能别体制之始终,审音律之正变,可谓得唐人之三尺矣。然而李、杜大家不录;岑、刘古调微存;张籍、王建、许浑、李商隐律诗载诸“正音”;渤海、高适、江宁、王昌龄五言稍见“遗响”,每一披读,未尝不叹息于斯,由是远览穷搜,审详取舍。(《唐诗品汇总叙》)
于是另起炉灶,如果既能像《唐音》一样,以史家眼光“观诗以求其人,因人以知其时”(《唐诗品汇总叙》),通过审音以别世、别时、别人,又能像严羽一样,从文学自身发展历史来“辩其文章之高下,词气之盛衰。本乎始以达其终,审其变而归于正”(《唐诗品汇总叙》),岂不快哉!于是高棅“以一二大家、十数名家与夫善鸣者,殆将数百,校其体裁,分体从类,随类定其品目,因目别其上下,始终正变,各立序论以弁其端。爰自贞观至天祐,通得六百二十人共诗五千七百六十九首,分为九十卷,总题曰《唐诗品汇》。”(《唐诗品汇总叙》)由此可见,《唐诗品汇》从最初就体现着高棅的文学史意识,这也意味着在具体的选诗过程中,高棅将会对唐诗做出自己的价值判断。
二
高棅在《唐诗品汇总叙》中云:“有唐三百年,诗众体备矣。故有往体、近体、长短篇、五七言律句、绝句等制。莫不兴于始,成于中,流于变,而移之于终。至于声律兴象、文词理致,各有品格高下之不同,略而言之,则有初唐、盛唐、中唐、晚唐之不同。”接下来,他详而分之,以虞世南到上官仪等人为“初唐之始制”;陈子昂到张说等为“初唐之渐盛”;李白到常建为“盛唐之盛”;韦应物到李嘉佑为“中唐之再盛”;柳宗元到贾岛为“晚唐之变”;杜牧到李群玉为“晚唐变态之极”。可见,在高棅的心目中,唐诗三百年,诗歌各体都经历了一个历史性的发展过程:兴于始,成于中,流于变,移于终。这三百年诗歌史,高棅将之划分为四个阶段:初唐、盛唐、中唐、晚唐。这种划分是文学史意义上的时段划分,而非历史学上的时间划分。其目的并非论诗以观世,而是立足于诗歌自身发展规律,以某种文学观念作指导,在诗歌发展历史的过程中自然体现出世变来,不是以历史代替文学史。这四个文学时段,对应着不同的文学形态:“大略以初唐为‘正始’,盛唐为‘正宗’、‘大家’、‘名家’、‘羽翼’,中唐为‘接武’,晚唐为‘正变’、‘余响’。”(《唐诗品汇·凡例》)当然,这种时段划分与文学形态的对应并非完全机械的,也有灵活之处:“间有一二成家特立与时异者,则不以世次拘之。”(《唐诗品汇·凡例》)其选本通篇透露出一种通达的文学史观。
高棅以“正变观”为主导的文学史意识在《唐诗品汇》中有多处表现。《五言古诗叙目》云:“唐诗之变渐矣。隋氏以还,一变而为初唐,贞观、垂拱之诗是也;再变而为盛唐,开元、天宝诗是也;三变而为中唐,大历、贞元之诗是也;四变而为晚唐,元和以后之诗是也。”在《诗人爵里详节》一卷中,高棅进行了明确具体的唐代诗歌史划分:将入选诗集的六百零二人,除“帝王”及“有姓氏无字里世次者”、“无姓氏”、“道士”、“衲子”、“女冠”、“宫闱”、“外夷”等共一百五十六人分别另列外,其余四百四十六人分别按时序分,“自武德至开元初得一百二十五人为初唐”,“自开元至大历初得八十六人为盛唐”;“自大历至元和末得一百五十四人为中唐”;“自开成至五季得八十一人为晚唐”。尽管高棅的四分法在在中唐和晚唐之间还留下了十来年的空隙,还不算完善,但仍对明代中后期诗论产生了巨大影响。高棅的关于唐诗的历史分期,成为明代中后期文坛各派论诗不言而喻的一个公共认知,成为其论诗的一个起点。
除在《总叙》、《五言古诗叙目》、《诗人爵里详节》等章节谈及唐诗划分四个分期,并在具体的选诗过程中加以实践外,高棅在每种诗歌体式之下都会按这四个历史时期进行选诗。值得注意的是,高棅每选一体之前,都会像刘勰那样,对每一文体样式进行源流追溯,并描述其在唐代的发展与流变情况,这就是每体诗之前的“叙目”。较为特别的是,此“叙目”不是一个单独的完整叙述,而是分布于“正始”、“正宗”等九格之下,使人觉得“正始”、“正宗”、“名家”、“羽翼”等虽然标示的是诗的品第,但它们不是互不相关的、纯粹理论的区分,而是处于动态的历史发展中,使这些格第真正与“初唐”、“盛唐”、“中唐”、“晚唐”等相应的文学历史分期结合在一起,在文学历史的书卷逐渐展开的同时,诗歌随着文学历史的发展自然地展现出这些不同的品第。
《唐诗品汇》一方面将唐诗划分为四个历史时期,并有正始、正宗等九个更加细微具体的发展流变阶段显示了来的不同品第的风格与之相对应;再把代表作家的各体代表作品分类放入这九格之中,通过正和变的辩证关系,从理论上阐明、从直观上揭示出唐诗的发展过程和规律。这样既显示出每一时期诗歌发展的总体风貌,又兼顾了同一时期各个作家不同的艺术成就,从而传达出一种较为宏观的文学史意识。另一方面,高棅在每一种文体样式之前所作的“叙目”,是从文体样式发展角度,较为微观、具体、全面地展示诗歌发展的历程。这样,宏观与微观结合,较为全面地揭示各体诗歌发展史及唐代诗歌的发展及流变情况。由此可见,《唐诗品汇》虽然是一个唐诗选本,但高棅仍然将唐诗置于整个诗歌发展历史中,显示出文学史的联贯性脉络;只是当诗歌发展至唐,历史在此放慢脚步,高棅将唐诗的发展历史无限放大与细化,让读者认识到唐诗的发展脉络及变化律动。《唐诗品汇》这一唐诗选本中贯穿的成熟的文学史意识,及“正变”的历史发展观,使得该选本必定具有严肃的文学观念及相当程度的批评功能,也意味着选者必定会推崇某一时期的文本作为诗歌创作的经典作品。确实,《唐诗品汇》确立了明人所推崇的诗歌经典:盛唐之诗。即盛唐时期表现为“正宗”、“名家”、“大家”之格的诗歌作品。
当然,高棅在《唐诗品汇》中体现出的“盛唐经典观”不是突然出现的,首先他继承了闽地前辈诗论的影响,这当首推严羽。严羽从“体”的角度描绘了从建安以来至唐、至宋的简要诗歌史,《沧浪诗话·诗体》云:“以时而论,则有建安体、黄初体、正始体、太康体、元嘉体、永明体、齐梁体、南北朝体、唐初体、盛唐体、大历体、元和体、晚唐体、本朝体、元佑体、江西宗派体。”④除了“江西宗派体”非以时而是以宗派论诗体外,严羽从诗歌体式的变化角度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从建安至六朝至唐宋的诗歌发展历史。在《诗辨》中,他表明“诗法于上”的文学观念,从而在文学史的历史坐标中推出“盛唐体”。在严羽看来,与其他诗体相比,只有“盛唐体”诗达到了“入神”这一诗歌最高审美境界。它们吟咏性情,唯在兴趣,一味妙悟,不涉理路,不落言荃,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它们又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高棅坦承其选《唐诗品汇》受到了严羽“盛唐第一义”之说的影响,《历代名公叙论》一节中总共引用10位前人关于唐诗的诗论,但引9人所论不及引严羽所论的一半之多。高棅将《沧浪诗话·诗辨》中的以盛唐之诗为经典创作及学习典范的核心言论全盘抄录,可见他对严羽的诗论多么重视,对严羽的诗论多么叹服。高棅选诗亦体现出宗盛唐的诗学倾向,他在《唐诗品汇总叙》中谈到自己立“正宗”一格,目的是为“使学者入门立志,取正于斯,庶无他歧之惑矣”,而“正宗”之格的代表正是“盛唐诗”。这与严羽“入门须正,立志须高”的“第一义”的经典观一脉相承。
第二位对高棅盛唐经典观产生影响的前辈是林鸿。林鸿与高棅同为明初的“闽中十才子”,林鸿为首,但其文学活动要早于高棅。高棅在“凡例”中解释“是集专以唐为编”的选诗主旨时,特别提到了林鸿:
先辈博陵林鸿尝与余论诗:“上自苏李,下迄六代,汉魏骨气虽雄,而菁华不足;晋祖玄虚,宋尚条畅;齐梁以下,但务春华,殊欠秋实;唯李唐作者,可谓大成。然贞观尚习故陋,神龙渐变常调,开元天宝间,神秀声律,粲然大备。故学者当以是楷式。”予以为确论。
如果说明初馆阁及刘、宋为代表的浙中文人是从政治的角度选择宗唐,而闽中文人则是从文脉传承与发展的角度选择宗唐。自宋以来,唐代诗歌一直为世人所宗尚,只是由于文学史观的缺乏,宗尚较杂,导致后期末流横生。元季诗坛以“新艳奇丽”矫宋末之弊,然矫枉而过正,最终流于宗晚唐纤细巧俗一派。明初林鸿又抬出“盛唐”以为宗。此时的林鸿已具备相当的文学史意识,宗盛唐是他立足于文学史自身而非一己之好做出的宗尚选择。从整个诗歌发展史来看,他认为“汉魏骨气虽雄而菁华不足”,晋、宋、梁、陈都多缺憾,“唯李唐作者,可谓大成”,从而选择宗唐;而就整个唐代诗歌史而言,林鸿认为“贞观尚习故陋,神龙渐变常调,开元天宝间,神秀声律,粲然大备。故学者当以是楷式。”从而特标“盛唐”,明确盛唐之诗是学习者的楷式,即“典范”,对此高棅深表赞同。高棅的选诗观念,确实受到林鸿的影响,其文学史的划分亦具有价值评判的意义。高棅关于唐诗的历史分期,以及在选诗过程中的具体实践,都明白无误地体现了他“宗盛唐”的诗歌观念。
三
除了对前人宗唐、宗盛唐观念有所继承外,《唐诗品汇》中的“盛唐观”与以往相比,表现得更为突出,也更充分,这主要表现在高棅通过具体的选诗活动从多个角度来阐明盛唐之诗的经典性及其典范性。
从诗的自身规定性角度来看。《唐诗品汇·王偁叙》曰:“余尝闻漫士之论诗,曰:‘诗自《三百篇》以降,汉魏质过于文,六朝华浮于实,得二者之中,备风人之体,惟唐诗为然。然以世次不同,故其所作亦异:初唐声律未纯,晚唐气习卑下,卓卓乎其可尚者,又惟盛唐为然。’此具九方皐目者之论也,故是选专重于盛唐。”在此序中,高棅曾与王偁论诗,表明他就整个文学发展史而言,在于宗唐,就唐代诗歌发展情况而言,惟重盛唐,称盛唐诗“卓卓乎可尚”。他选诗也专重盛唐。为何专重盛唐呢?因为盛唐诗具有“风人之体”,承接了“诗三百”以来的“风人传统”,它非关理、非关才、非关学,而只是吟咏性情,惟在兴趣,比兴托物而兴象风神具备,言有尽而意无穷,创造了极致的诗歌之美:入神。
从诗体角度而言,盛唐诗各体兼备。“有唐三百年诗,众体兼备矣。故有往体、近体、长短篇,五七言律句、绝句等制。”(《唐诗品汇总叙》)盛唐诗人的天才创作,使得近体全都成熟于盛唐。七言歌行,在唐以前仅处于萌芽状态,远谈不上成熟,而经过初唐四子,终在盛唐诸公手中,尤其在李、杜手中,发展成成熟的诗歌体制。正如胡应麟所说:“唐七言歌行,垂拱四子,词极藻艳,然未脱梁、陈也。张、李、沈、宋,稍汰浮华,渐趋平实,唐体肇矣,然而未畅也。高、岑、王、李,音节鲜明,情致委折,浓纤修短,得衷合度,畅乎,然而未大也。太白、少陵大而化矣,能事毕矣。”⑤
就格调而言,盛唐之诗格调最高。高棅说:“神龙以还,品格渐高,颇通远调”(《五言古诗叙目》),“诗至开元天宝间,神秀声律,粲然大备。”(《五言古诗叙目》)表现为:“李翰林之飘逸,杜工部之沈郁,孟襄阳之清雅,王右丞之精致,储光羲之真率,王昌龄之声俊,高适、岑参之悲壮,李颀、常建之超凡,此盛唐之盛者也。”(《唐诗品汇总叙》)飘逸、沈郁、清雅、精致、真率、声俊、悲壮、超凡,都不是一种单纯的文学风格,就诗而言,是在共同的时代土壤中,不同的创作个性运用不同的体制与不同的声调创作出来的种种具体的诗之“格调”。具备这些“格调”的盛唐诗,非其他历史时期的创作可比。高棅在《五言古叙目》中再次表达了盛唐之诗格调高远的意见:“夫诗莫盛于唐,莫备于盛唐。论者惟杜李二家为尤,其间又可名家者十数公。……今观襄阳之清雅,右丞之精致,储光曦之真率,王江宁之声俊,高达夫之气骨,岑嘉州之奇逸,李颀之冲秀,常建之超凡……此皆宇宙山川英灵间气萃于时,以钟乎人矣。呜呼,盛哉!”盛唐时代格调高,赋之与人,其诗自然格调亦高。而盛唐之后,则时代格调不高,诗之体制开始变化,近体之格亦难再高:“呜呼!天宝丧乱,光岳气分,风气不完,文体始变。”(《五言古诗叙目》)古诗虽有刘长卿、钱起等各鸣一善,尚列于名家,又有郎士元、刘禹锡等翱翔乎大历贞元之间,然而“近体颇繁,古声渐远,不过略见一二与时唱和而已。”(《五言古诗叙目》)就近体诗而言,盛唐之后,中唐体制格调已再难高古,元和再盛之后“体制始散,正派不传,人趋下学,古声愈微”(《五言古诗叙目》),格调更渐趋低下。
《唐诗品汇》对具体诗人及其创作的评价,也体现出高棅对盛唐诗人、盛唐诗的推崇。他评价李白古诗云:“李翰林天才纵逸,轶荡人群,上薄曹、刘,下凌沈、鲍。其乐府古调若使储光羲、王昌龄失步,高适、岑参绝倒,况其下乎?”(《五言古诗叙目》)评杜甫及其五言古诗云:“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人之体势,而兼昔人之所独专矣。”(《五言古诗叙目》)评价高适、岑参、李欣、王维、崔颢等人及其七言古诗创作时云:“至于沈郁顿挫,抑扬悲壮,法度森严,神情俱诣,一味妙悟而佳句辄来,远出常情之外。之数子诚与李、杜并驱而争先矣!”(《七言古诗叙目》)高棅把最好的赞美之辞都给了盛唐诗人。
对于一些中晚唐诗人,高棅的评价则明显不高:“元和以后,述贞元之余韵者,权德舆、刘禹锡而已。其次能者各开户牖,若卢之险怪,孟之寒苦,白之庸俗,温之美丽,虽卓然成家,无足多矣。”(《七言古诗叙目》)评元白之乐府歌行:“其词欲赡、欲达,去离务近,明露肝胆。乐天每有所作,令老妪能解则录之,故格调扁而不高。”(《七言古诗叙目》)有时候,高棅在对其他时期的创作表示肯定时,其参照点仍是盛唐,所以有意无意之间,仍体现出盛唐经典观。如谈到七绝时就是如此:“大历以还,作者之盛,骈踵接迹而起,或自名一家,或与时唱和,如‘乐府’、‘宫词’,‘竹枝’、‘杨柳’之类,先后述作,纷纭不绝。逮至元和末,而声律不失,足以继开元、天宝之盛。”(《七言绝句叙目》)
在具体的选诗过程中,高棅也以自己的选诗实践体现其推尊“盛唐”的观观念,为明代学诗者确立学习与师法的典范。他把“正始”放于初唐,把代表着正典与经典的、品格最高的“正宗”、“名家”、“大家”的品目放在盛唐,“接武”、“正变”放于中唐,“余响”放于晚唐,目的是要学诗者知道有所始,有所宗,知原委。于此,邹云湖说:“从这个目的出发,他对唐代诗人风格成就的揭示和分立品目,就有了更深一层次上的为学习者确立经典的意味,而由此《唐诗品汇》本身也于有意无意之中在明代文坛树立起了其文学范本的权威地位。”⑥高棅选《唐诗品汇》,是从“正变”的文学观念出发,从多个角度入手,确立盛唐诗歌的经典性及可以作为明人创作师法对象的典范性。“七子派”对高棅的《唐诗品汇》及由其派生的另一诗选《唐诗正声》评价极高,胡应麟云:
唐至宋、元,选诗殆数十家,……数百余年未有得要领者。……盖至明高廷礼《品汇》而始备,《正声》而始精,习唐诗者必熟二书,始无他岐之惑。⑦
《正声》不取四杰,余初不能无疑。尽取四家读之,乃悟廷礼鉴裁之妙。……至李、杜二集,以前诸公未有敢措手者,而廷礼去取精核,特惬人心,真艺苑功人,词坛伟识也。⑧
高棅通过诗选显示出的盛唐经典观,对其后的明代诗学主流诗论产生了极大影响,这是明代初期其他诗学言论所无法比及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这样评价《唐诗品汇》对明代诗学发展产生的影响:“厥后李梦阳、何景明等模拟盛唐,名为崛起,其胚胎实兆于此。唐音之流为肤廓者,此书实启其弊;唐音之不绝于后世者,亦此书实衍其传。”承高棅的“盛唐经典观”而来,“前七子”终于喊出了“诗必盛唐”的口号,并由此从文坛崛起,成为文坛盟主。这一观念成为其后明代诗学的主流,贯穿明代中晚期。高棅的初、盛、中、晚关于唐代文学发展史四个阶段的划分,也成为其后明人论诗的公共认知,无论是七子派、唐宋派、公安派、竟陵派,他们的诗歌理论建构、宗派间的诗学论争,都是在“盛唐之尊”的起点上展开的。可见,高棅的《唐诗品汇》对明代诗学样态的建构、诗歌理论的发展有极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