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寡妇到地母的生命赞歌

2012-08-15 00:45彭明坤
潍坊学院学报 2012年3期
关键词:寡妇人性葡萄

彭明坤

(山东经贸职业学院,山东 潍坊 261011)

从寡妇到地母的生命赞歌

彭明坤

(山东经贸职业学院,山东 潍坊 261011)

作为一个寡妇,王葡萄颠覆了人们印象中的传统的女性文学形象,她懵懂纯真,简单的外表下却具有自然天性,她用母性包容情怀、用宽大的精神胸怀和自己的身体,拯救了一个个不幸和混沌中的男人女人,让他们回归生命的本源,从而完成了对他们的人性的救赎,谱写出一曲曲生命的赞歌。

王葡萄;人性;包容;救赎;生命赞歌

王葡萄是严歌苓小说《第九个寡妇》中的女主人公。七岁的时候,由于黄河泛滥成灾,她随人逃荒流落到了中原的一个小山村史屯,被当地富户孙怀清用两袋白面换下来,成为了他们家小儿子铁脑的童养儿媳。在十四岁那年,丈夫被打死,葡萄与另外八个女人一块儿成了人们眼中的寡妇,这个年轻的寡妇,却以她卑微的身份,谱写了一曲曲与众不同的生命赞歌。

在传统的女性文学形象中,很少有人能像王葡萄那样,健壮、温吞、迟钝、生猛,人性不经雕琢,懵懂纯真。小说通过她的眼睛写出了这一点。人们常说眼睛是一个人心灵的外在反应,直戳戳的眼睛的描写就是写活王葡萄个性的最直观的体现。在她十一岁的时候,二大提醒她:“洗衣裳洗出过啥东西没有?”她回过头,看着二大。二大心里一惊,这闺女怎么这样瞅人?二大回避了她直戳戳的眼睛;在对付兵油子买东西耍赖时,葡萄眼睛直逼逼地看着他,兵油子一下子分了神,“是葡萄的目光让他分神的。这是一双又大又黑又溜圆的眼,假如黄一些就是山猫的了。这双眼看着你,让你想到山里幼年野物,它自以为是山里占山为王的。它尚不知山里有虎有狮有熊,个个都比它有资格称王,它自在而威风,理直气壮,以为把世面都见了,什么都不在它话下。”[1]这是什么样的眼睛?这是未经人世间势利纷争污染的眼睛;在一群士兵的眼中,“这个女子有一点不对劲。那两只眼睛不太对劲——缺了点什么。”“她是个疯子不是?眼睛不会避人,没有胆怯,不知轻重。”这是对世间懵懂的初识;在朴同志第一次见葡萄时,“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浑顽未开,不谙世事,是胆大妄为的一双眼,眼睛又厉害又温柔,却是不知有恨的。这双眼最多六岁,对人间事似懂非懂。”眼睛写活了葡萄,写出了她的懵懂和纯真。

小说中,我们看到主人公葡萄有着自己的生存哲学,不受人世间意识形态的浸染和渗透,率性天然。在葡萄眼里,世间的纷纷扰扰、风云变幻就是从门缝里看到的不断变换的腿,“有时是灰色,有时是黄色,有时不灰不黄”,就是“过一两年换个人打打”,就是一拨一拨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谁都待不长”。正因如此,在别的人都忙着大炼钢铁时,葡萄却在一心一意地养她的猪,为了保住她那口煮猪食的锅,不惜和一群孩子大打出手;在被评为省里的模范时,她却说“模范顶屁。不多一块馍,不多一口饭,我要它干啥?”在别人都对地委书记唯唯诺诺时,她却随便得很,把喂猪的围裙递给首长擦脸。没有一点人世间的势利和趋炎附势,换作今天,有几人能够做到?别人都很在意甚至热意追捧的东西,就从未走进过她的世界里。她有自己的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追求,那就是生命,是活着,是人间的真情。为此,她才敢于不顾一切把公爹从死刑场背回来,并藏在红薯窖几十年,不离不弃。这需要多大的勇气?需要顶住多大的压力?为了保住这个爹,她送走了自己的孩子,她放弃了为人妻、为人母。所有的这一切,并不是因为葡萄有多高的政治“觉悟”,并不是懂什么“人间大爱”的大道理,她只是源于本能、出于本心,只是缘于葡萄是小说中唯一一个没有被喧嚣尘世异化的最自然、最原始的人,是她的率性天然。

除了在对公公的感情上体现了懵懂纯真、人性天成外,作为寡妇的王葡萄,在对于欲望的原始追求上,也让我们看到了她的温吞、生猛,洋溢着人性的本真和天然,可以说是极具个性。她没有像传统中的烈妇贞妇一样,畏惧人言,把自己禁锢起来,而是纠缠于一个个男人的身边,虽然她爱的男人一个个死的死走的走……可是我们没有感觉到她这个人为此很痛苦,反而她一直都是快快乐乐的,年幼守寡的她从来没亏着自己的身体,她也从来未被一个男人所牵绊,而且那种乐观不是压抑内心痛苦的伪装,而是一种天性——对一切苦难的无畏和随时随地自得其乐的天性,一种人性天然的真情流露,一种源于人类最原始的生命活力的本真。

这样的女性文学形象不多。

寡妇门前是非多。在《第九个寡妇》中,虽然葡萄是“寡妇”,她身上却有着中国女性传统的美德——勤劳、善良、孝顺、仁义,但是我们更多看到的是一种非传统的性格——狡黠、泼辣、乐观、充满欲望。从头到尾我们都看到了她对人性欲望的本能的强烈追逐。马斯洛告诉我们,从人性的角度看,性爱是一个人作为个体生存的动物性本能,它是生命的第一需要。对欲望的追求,让王葡萄的形象更加无比的真实和鲜活。乐观而不压抑内心的痛苦,耽于情欲却不做作的纯真,很少有文学形象能像她那样,肉体堕落着,而精神却很坦然,彰显出无畏、可爱、随时随地自得其乐的天性。

小说借助对天真、质朴的母性的描写来写活了葡萄的形象,而且还专注于表现主人公对身体的欢娱的追逐,在常人的眼中,她是堕落的,至少,身体是。

作品中,成了寡妇的王葡萄,并没有像其他传统文学作品中的寡妇一样,在丈夫死后,成为可歌可泣的贞妇烈女,当然作品的重点也不在此。她不怕是非,先后和几个男人相好,没有让自己的身子闲着,充分享受着作为一个女人的美好。“她胸一挺,下巴一抬,我葡萄是风流寡妇又怎样?”由于和铁脑成亲时还都太小,婚后葡萄并没有享受到性爱的多少欢娱,因为丈夫铁脑过早的死亡,葡萄对自己身体的秘密是一无所知。真正让她明白这个秘密的人是那个来史屯唱戏的白面小生朱梅,是朱梅唤醒了葡萄的身体。小说中写,她私下里扯了朱梅的手,俩人沿河岸走,这时候,葡萄已经不仅是心里满是心思,身体也在苏醒过来,在磨房的麦秸堆里葡萄第一次享用了身体的欢娱。朱梅的不辞而别,给刚刚唤醒了身体性爱意识的王葡萄留下了无限的怅惘。接着作品中让葡萄又见到了多年不见的二哥“铜脑”,她的丈夫的哥哥,她崇拜的对象。自然,两个人又发生了本不该发生却又自然而然的发生了两性关系,并且这种关系贯穿了整部作品。不管从其他男人那里得到了多少欢娱,她还是想着她的二哥,但在二哥“出卖”了他的亲爹之后,她虽然也和他着实地好了一回,但出于对公爹的感情,事后冷着脸对他说:“我和你,就是这一回了。”不过,当铜脑对以前所犯下的错误表现出愧疚后,出于对身体欲望的追求及说不清但又道得明的原因,葡萄又重新接纳了他。和史东喜的关系也是作品着重描叙的一笔,“有了冬喜,葡萄想,我缺啥?我啥都有。我有欢喜,我有快活,我有男人暗地里疼着我。男人在暗地里怎么这么好,给女人的都是甜头。不然他那甜头也不会给他自己媳妇,也就白白糟塌了。她有了冬喜后才明白,再累的一天都有盼头,只要晚上能和冬喜好上一回。闹上饥荒,人走路都费力气,她天天盼着天黑,和冬喜往床上一倒,就不饥了。”这让我们看到,葡萄追求的是身体的欢娱,并且,这种欢娱是一点也不做作。当然,更让我们看到,葡萄遵循的几乎永远是快乐原则,无论现实处境多么艰难、严酷,对欲望的追逐,成为了葡萄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她生存着,美丽着,身体也堕落着。

葡萄的堕落,更多的体现在她和春喜之间的肉体苟合。如果说,葡萄对于史冬喜和铜脑的喜爱,都带有崇拜的意味,都与对方所具备的才能、禀赋甚至社会地位有关,那么对于和春喜之间的关系,就更体现了身体的堕落和对于欲望追逐的本能。17岁的时候发了情,春喜硬是往葡萄屋里闯,被葡萄用一根木条戳伤。参军复员回来后,春喜见了葡萄这个又脏又臭的养猪婆直为当初的莽撞恶心,可每次见了她又有压抑不了的冲动。每次苟且完事之后,看到葡萄受用的样子他又觉得懊恼:这不成伺候她舒服了?但这一切都是因为葡萄的存在,她不仅是一个诱因,而且是一种神秘的支配力量。可以说葡萄用自己母性身体的欢娱颠覆了“那个自我崇拜、自我刺激、自我陶醉的阳物中心主义”。虽然不喜欢他,而葡萄却又把身子彻底敞开了:“黑灯瞎火可真美,她管他是谁,她身子喜欢就行。”这就是葡萄。

和诸多男人的或明或暗的性爱纠葛,让葡萄的身体享受着,也堕落着。

葡萄就是葡萄,她完全没有她所处时代的政治印记和今天人们的那种势利,在王葡萄的身上,体现的是中国式母亲的包容和宽大胸怀。她用宽大的胸怀,包容着世间一切苦难、罪恶,这真让我们感到惊讶。逃荒来到史屯的时候,她仅有7岁,瘦得脸上只剩了一双大眼睛。而就是这双大眼睛,永远只有7岁的眼神,是那么清正无邪,和对世事的不惧怕。正因为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坚守着最根本的人伦准则的个性和她对生命的原始需求、对人类爱的本能呼唤、作为母性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些高度糅合在一起,才成就了王葡萄一个民间大地真正的母性形象——包容和宽大。

在小说中,王葡萄的举动总是让人们吃惊,她不以世俗的尺度为标准,也不以今天人们眼中的正义和非正义为准绳,她总是坚守着自己的内心准则,恪守着人性和人伦。正因如此,土改时她敢于将被错划为恶霸地主的判了死刑没有枪毙死亡的公爹从法场上偷回家,藏匿于红薯窖几十年,藏着穿过了土改、大跃进、大饥荒、反右这些政治运动的历史阶段,让公爹顺乎天命地走完了一生,真的是可歌可泣。而这段岁月恰恰是中国农村发生了纷乱复杂的变化的历史阶段,几千年的小农经济模式被打碎,整个国家都发生了乌托邦的大混乱,每一个人都经历了严峻的人性人伦考验,大多数人不得不多次蜕变以求苟活,而我们的女主人公王葡萄却能够始终恪守着最朴素最基本的人伦准则,让公爹度过了一次次饥馑、一次次政治运动带来的危机。这让我们真的难以相信,在大义灭亲政治原则如此强的今天,世间有几人能够做到?在那一段风雨飘摇的日子里,王葡萄始终坚守自己的人生尺度,以自己博大的爱捍卫着人的尊严与生命。她身上的人性的光辉的确值得今天的人们深思。在这翻云覆雨、令多少智者彷徨的岁月,她凭自己的直觉和天性,把定了人生的航向,作出独立不倚的选择,在她力量所及的范围内,承担起生活的重负和苦难,展现了一份真性情真人生,把一份真爱留在人间,令许许多多的同时代人汗颜不已。站在今天的立场,在人性如此势利的现在,我们很难理解王葡萄,却也正因如此,她成为了人性的化身,是人性美好的象征。

正因为葡萄人性的包容宽厚,她敢于面对人世间的种种磨难,有着人类最质朴良善的是非判断,她才能够凭女人的直觉善待一切她认为值得善待的人,不为政治界线、强权威压所左右,才得以使葡萄完成了一个大我的人性塑造。王葡萄身上交织的女儿性和妻性,从而升华为伟大的母性,成为了民间的地母之神①“地母”喻示着王葡萄的宽厚、包容、本能和顽强的生命力,是借鉴了著名评论家陈思和对王葡萄的评论。陈思和称王葡萄为“民间的地母之神”。(陈思和,《自己的书架》之五),且说:“地母是弱者,承受着任何外力的侵犯,犹如卑贱的土地。但她因为慈悲与宽厚,才成为天地间真正的强者。”。

在传统的文学形象中,善良的女性常常是以牺牲自我为代价,用自我承载苦难的方式来超度生活在苦难中的人们,完成对男人的拯救。在诸多的拯救方式中,女性对男人的救赎也往往是用自己的身体来唤醒男人,如作家李锐笔下的暖玉,一个逃荒女,逃到“矮人坪”。她一生坎坷,命运凄苦,在经历了人生的无数苦难后,完成了自己“圣洁”的救赎形象。在小说中,暖玉先是拯救了自己的家,为了自己的兄弟姐妹,暖玉牺牲了自己嫁到了“矮人坪”。后来在丈夫去世、女儿也死去的命运挣扎中,暖玉成为了“矮人坪”的“公共媳妇”。我们看到,在小说中,暖玉是以肉体的牺牲为代价来实现自己拯救者的身份的,表面看来她的肉体是沉沦堕落了,而从精神上来说她却是无比高尚的,她用自己超度了家人,超度了“矮人坪”的男人们。同样地,对男人进行救赎的女性远不止此,葡萄便是有着鲜明印记的一个。

虽然我们的主人公王葡萄和暖玉的生命轨迹有所不同,个性也有诸多差异,但在拯救他人、在救赎精神的体现上却又有着相似之处。在这两位饱经岁月磨难、饱尝人生苦难的女性身上,两位作家都留下了自己对美好人性的寄托,让我们看到了中国女性的善良和博大的胸怀,洋溢在她们身上的美好的追求人性的光芒。

在传统文化的固有体系中,男性居于中心地位,常扮演启蒙者、救世主、批判者等权利角色,女性仆从于男性权威之下,是弱势群体,我们的主人公葡萄,因着贫穷,自然也就是弱者中的弱者。可是在作品中,让我们看到的是,在精神和灵魂层面上,葡萄是富有能量的强者,是人性的救赎者。在不断遭逢的人生灾难中,她是富有原始生命活力的强者,她宽容着强者的欺凌和压迫,始终坚守着自己的主见和独立,她以一个弱者的姿态,容纳了人世间的不幸和荒凉。在别人的眼中视为“愚昧”,需要被启蒙的王葡萄,却成为了世界的“救赎者”、“启蒙者”,这真让我们感到惊奇。作品中,因为受到怂恿与挑拨,年少单纯的孙少勇为了上进,中了他人设下的圈套,误以为自己的父亲是汉奸,于是大义灭亲,亲自将父亲送上了法场。父亲被“枪毙”后,得知了真相的少勇背负着害死父亲的罪责而陷入了崩溃当中,正是葡萄偷偷的把公爹藏在地窖中,穿越了时间和空间,让公爹顺乎天命地走完了人生历程,这才得以帮助少勇(铜脑),最终在“死而复生”的父亲的原谅下,灵魂得到了救赎。由亲手将父亲送上生命的祭坛转变为走向美好人性的回归,这不能不说是归因于葡萄。在她博大的仁爱与包容一切的母性的感化下,不但亲手将父亲送上了生命祭坛的孙少勇终于走向美好人性的回归,即使是春喜这样热衷权利欲望的膨胀者,最终也未泯灭人性“善”的元素,就连那个笨拙的都不会照料自己的混血儿老朴,也感受到了世界的阳光,警悟了人生的真谛,精神得以复苏,生命得以延续。而所有的这一切,都仰赖于葡萄的宽大包容和对生命的救赎。

小说中作者不断地让王葡萄扮演拯救者,让她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从而使王葡萄的身上有了一种女性救赎精神,给我们谱写了一曲曲感人至深的生命赞歌。

小结

王葡萄是不幸的,她早早就失去了父母;王葡萄又是幸运的,因为她来到了史屯,遇到了一个好人——未来的公爹孙怀清。由于丈夫的过早死去,成为了寡妇的王葡萄,以她的懵懂纯真将她的公爹藏于地窖中,让公爹走过了风风雨雨。她的包容胸怀,也得以让一个个男人感悟人性,重新回归到生命的本源和人性的本能,而葡萄也就完成了对他们的人性救赎,从而为世人谱写了一曲曲感人至深的生命赞歌。

[1]林幸谦.女性主体的祭奠[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2]段崇轩.“厚土”底层的女人们[J].文学自由谈,1989,(5).

[3]陈思和.第九个寡妇·跋语[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

[4]梁旭东.遭遇边缘情境:西方文学经典的另类阐释——《重读经典》导言[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5]李培.雌性的魅惑——试析严歌苓小说中女性形象的独特内涵[J].华文文学,2004,(6).

责任编辑:陈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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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4288(2012)03-0024-03

2012-02-28

彭明坤(1966—),男,山东临沂人,山东经贸职业学院科学与人文学院教师,教育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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