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空间社会学的三种理论起源

2012-08-15 00:54
湖北工程学院学报 2012年6期
关键词:社会学资本主义马克思

杜 丽

(武汉大学 社会学系,湖北 武汉430072)

空间社会学是社会学研究领域中一门十分独特的分支学科,采取了与其他社会科学研究截然不同的视角,将空间作为研究的对象,而非社会学研究的理论背景。空间社会学的经典著作有很大一部分产生自法语社会与德语社会,语言上的差异使这门学科向英语世界传播不便,更让华人社会学界难以理解,同时空间社会学的理论很多产生自哲学层次或元社会学的层面上,因而往往晦涩难懂,不易传播。但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空间社会学的发展开始受到社会学界的重视,表现为“在几十年异常的漠视之后,英语世界对列斐伏尔著作的兴趣正在快速升温”①参见爱德华·索亚著,陆扬等译的《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收入包亚明编“都市与文化译丛”,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出版。。

在本文的研究中,笔者感兴趣的是,空间社会学这门独特而又深刻的学术思想是如何而来,列斐伏尔的理论又是受到那些方面的影响。从这个思路出发,笔者对经典社会学家关于空间的思想进行了一次分析,认为空间社会学从萌芽到创生,经过了长达一个半世纪的理论准备时期。空间社会学的产生(包括如今的发展)主要从以下三种社会学理论中得到营养:马克思主义的批判视角、以齐美尔为代表的社会学人文主义思想,以及自戈夫曼开始显露倾向,以帕森斯为代表的结构主义学说。

一、理论起源之一:马克思的批判理论

在马克思的元典理论中,空间并不在他所考虑问题的核心,更多地与同时代其他学者一样,将空间让位于时间,对人类社会随着时间的展开进行详细的论述。然而我们必须看到的是,有关空间的理论与思维在马克思的论述中即使往往只是惊鸿一瞥,却暗藏着极具穿透力的洞见。这些洞见深藏于马克思宏大精彩的理论中,却播下了空间理论的种子,直接影响了20世纪60年代之后的城市研究[1],更导致空间理论在80年代左右的正式出现。

马克思对空间的元典性贡献可以归纳为以下几个方面:

A,马克思提出了资本主义空间发展的批判性视角。这种批判视角指出了资本主义空间的三种非正义性:1,扩张性或全球性,即资本主义空间自地理大发现后一直处于向外扩张的状态,资本主义在进行原始积累的同时,也在进行着空间的早期扩张。2,同一性或单维性,表现为资本主义空间在内部趋于同一,资本的同质性力量同化着资本主义空间的各个地方,人们只能从事单一的劳动与生活。3,侵略性或殖民性,资本主义空间对外试图以自身的面貌形塑非资本主义空间,从而更好地剥削非资本主义空间。

B,马克思指出了资本主义空间与其他空间之间的分裂与矛盾。资本主义空间的发展造成了城市空间与乡村空间的分裂。在资本的强大冲击力下,资源迅速从乡村向城市聚集,乡村原有的生产关系被打碎,乡村臣服于城市,成为城市空间的碎片,造成了城市与乡村的矛盾,随着城市化的发展,城市与农村的矛盾将会集中于城市之中,形成空间对立。资本主义空间下产生阶级分化,工人阶级的生活空间极其恶劣,只能住在“城市中最糟糕地区的最糟糕的房屋”[2]。资本空间更形成拜物教,使人本身与社会产生分裂。

C,马克思对空间的描述与对时间或历史的描述在一些叙述中能够得到融合,形成完整的空间——时间体系。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形成的过程,堪为时空化分析的表率:随着时间的发展,资本主义的进步,空间生产的基本形态将经历原始积累、小手工作坊、小城镇、城市拓展阶段与城市体系阶段这五个时期。

D,马克思提出了空间生产这个概念,将空间与“力”的维度联系了起来,将空间生产的本质定义为资本对生存空间的再造、改造与对空间产品的制造,这种空间生产的决定力量是资本的发展。空间生产的概念是当代空间社会学的核心概念。

E,最为重要的是,马克思从哲学意义上对空间进行了先导性研究,马克思认为空间不能仅仅等同于自然空间,称为人类活动的“容器”或“背景”,因为空间同时是具有社会属性的。马克思将实践作为人们将自然空间人化为社会空间的能力,

马克思的空间理论在经典作品中出现的不多,但却是社会学界对空间理论的首次有意义的探索。马克思理论是空间社会学创生并发展的三大理论来源之一,为当代空间理论的发展提供了批判视角与基本课题。

二、理论起源之二:人文主义思潮

经典社会学家涂尔干、滕尼斯、韦伯与齐美尔也并没有将空间作为主要的描述对象,但他们对空间的论及都隐含着一种人文主义的倾向,即试图厘清空间中的人的属性。这个思路与马克思暗合,但更加明显。经典社会学家对空间理论的主要贡献在于:

A,涂尔干开始了对空间的社会属性的发现。涂尔干认为对本来无偏的空间进行如左右、南北的划分,往往源于社会对空间赋予的不同意义,这种划分因而起源于社会[3]。因而空间具有特定的社会情感价值,社会组织在空间中进行投射,从而以自身的意志来安排空间布局。

B,齐美尔开始了对心灵空间的乃至抽象空间的发现。齐美尔并不认为空间具有人的属性,因而并没有对社会空间进行深入探讨。但可贵的是,齐美尔提出了一个“心灵空间”的概念,认为存在着一个抽象的心灵空间,空间是“人类把本身不结合在一起的各种感官意向结合为一些统一的观点的方式”[4]。空间是两个要素之间的关系,两个要素之间发生的变化与运动因为通过空间位置而发生,从而填充入空间。齐美尔也分析认为,空间具有排他性、分割性、内容固化性,空间接触能够改变社会互动参与者之间的关系,空间中的群体流动有助于削弱空间的分化。齐美尔对空间的分析到此为止,也在长时间内没有得到继承与发展,但抽象空间是否存在,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是否可以构成空间,都为20世纪60年代后空间社会学的发展提供了富矿。

C,滕尼斯开始了对空间特点与空间研究价值的发现。德国社会学三驾马车之一的滕尼斯在《共同体与社会》[5]一书中敏锐地指出,空间不仅是有价值的,更是有特点的。滕尼斯不仅指出现代化以来城市空间与乡村空间的相互对立,更进一步说明这种对立是礼俗社会与法理社会之间的对立。

D,韦伯开始了资本主义的空间设置对资本主义发展促进作用的发现。韦伯对空间的关注并不多,但却见解独特。当其他社会学家将现代化的空间状态看作是资本主义的结果时,韦伯却认为现代空间的状态反过来又促进了资本主义的发展:生活与生产的分离促进了资本主义的理性精神;科室的空间隔绝有助于科层制纪律的实现;家庭财产与企业财产的分离使大规模生产成为可能。尽管韦伯并没有明显的空间理论,其学说对此后空间发展的影响并不显著,但它这种反向思辨的方法却使我们看到吉登斯结构化理论的萌芽。

以齐美尔为主要代表的古典社会学家,借鉴德国历史主义的传统,提出了一种重视人本身的空间理论。这种人文主义的理论虽然在结构主义的打击之下曾一度消沉,却在战后绽放出异常的活力,为舒茨、哈贝马斯等社会学名宿继承和发扬,成为空间理论产生与发展的第二个理论源泉。

三、理论起源之三:戈夫曼-帕森斯结构理论

在对空间社会学理论进行梳理的文献中,戈夫曼是一个常常被忽略的角色,很大程度上因为他的学说更强调“身体”而非“空间”。事实上,戈夫曼的理论具有很强烈的空间隐喻,他的理论借用了很多舞台术语,将人的行为与舞台表演相类比,这种类比隐含着一种关系,即表演者的行动受舞台的环境影响,人的行为也同理受到区域空间的环境影响。这种区域空间的环境并非原始的、自然的,作为社会背景的舞台幕布,而是受到社会结构制约的,饱含各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动态舞台。人的行动受到舞台空间的制约与诱惑,形成自己的角色特征。戈夫曼的拟剧理论对空间理论的意义与齐美尔等古典社会学家相比有一个明显的不同。齐美尔等的观点将人的重要性摆在第一位,空间,无论是资本主义的空间,还是抽象的心灵空间,都是来自于人的交往活动,最终也为人的活动进行服务的,在这种理论倾向中,人对空间有着控制力;戈夫曼的理论则开始呈现出一种理论苗头:空间对人的行为具有制约与诱导的作用,空间在人之上,为人的行为立法,因而是空间对人的支配。这样的理论分野预示着一种新的空间视角即将诞生,戈夫曼隐隐约约触及到了这个视角,而帕森斯则以一门学术的形式将这种视角展现于世人。

帕森斯的理论确实很少提及空间,也基本没有时间,他的理论是向自然科学靠拢的,倾向于逻辑分析与梳理推导,希望从事“那些享有自然科学同等逻辑地位的规律和概说”,这些理论很显然会“是同时间和空间分离的”[6]。我们认为这种理论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空间社会学的形成,刺激着空间社会学的发展。结构功能主义理论对空间理论的影响是偏向于哲学层次上的,这些影响包括:

A,结构功能理论发现并强调了空间对人的行为的制约与指导作用,刺激空间理论寻求人本身对空间的超越。功能主义以宏大的理论框架解释了社会,却没有解释个人,因为在帕森斯的高度抽象的理论中没有人的位置,人只是在各种管道中滚动的钢球,在复杂磁场中做着限定运动的粒子,在宇宙空间中沿轨道运转的天体,人受到结构的限制与主宰,而缺少能动性。这种理论即使在结构主义大厦崩溃后也让空间理论的学者不满与紧张。因为不满,空间主义者开始寻找并重视人在空间中的地位,并将人的日常生活作为人从空间中解放的主题;因为紧张,空间主义者意识到帕森斯理论中所说的那个控制力极强的社会结构事实上是存在的,从而开始了空间主义学说对资本主义的猛烈批判。

B,刺激了空间社会学的“空间转向”。帕森斯的理论在哲学层面上有着空间化的趋势,他的“结构”与空间有着相似之处,因为无论是结构还是空间,都是实体的有机聚合,并能产生一定的功能。当代社会学家即使不赞同帕森斯的学说,也不得不信服结构这个概念的理论张力,当代的社会学理论在很大程度上是对结构的补充与完善。吉登斯的结构化理论自不消说,布迪厄的场域归根结底也是一种结构,格兰诺维特嵌入的背景也是人际关系形成的社会结构。纵然帕森斯的理论从整体上被推翻,但结构的概念以及这个概念所带来的理论魅力却并没有消失。正是在结构主义的刺激下,空间社会学发现本身可以蕴含的更大的潜力,促成了空间社会学由空间的社会学研究转为社会学的空间研究。

C,对结构主义的批判促使空间学说找到自己的理论使命。结构主义的理论盛极一时,最终却因为其静态、呆板、缺乏人性的结构假设而最终失败。结构主义之后的社会学流派繁多,但大都对结构主义呈批判态度。可以认为,结构主义与此后的冲突理论、常人方法论等学说的分歧可以回归到哲学上的主客观二元对立。后现代的社会学理论的一个主要的历史使命就是创造一种更包容的解决二元对立的方式,结构化、场域理论、互动仪式链等理论都是为了这个学术课题而生。在这个理论背景下,刚完成社会空间化转向的空间社会学加入了这个课题的研究中,试图找到一个更有超越性的理论,这种理论诉求,构成了自列斐伏尔后空间社会学研究的主流。

需要指出的是,除了社会学家对空间社会学的关注,人文区位学派也对空间投以大量研究。人文区位学派产生自芝加哥学派对城市社会学的关注,主要研究城市结构,有伯吉斯的同心圆理论、霍伊特的扇形理论、哈里斯的多核心理论等[7]。但这种研究有较明显的“理论上的薄弱”,从而“使它最终衰败下来”[8]。

空间社会学的从理论起源到目前的发展,再一次证明了科学研究中一个不可忽视的规律:任何一种理论的提出不可能是无中生有,而必须从不同的理论中汲取知识与思想,在理论与观点的碰撞中最终形成。分析空间社会学的理论起源,有助于我们更加深入地理解空间社会学,并能够从中受到启发,举一反三,深入挖掘经典社会学理论,有助于社会学理论的更大的发展。

[1]安东尼·奥罗姆.城市的世界——对地点的比较分析和历史分析[M].陈向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38.

[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卷[M].北京:中央编译局,1960:306.

[3]爱弥尔·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M].渠东,汲喆,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4]齐美尔.社会学——关于社会化形式的研究[M].林荣远,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231.

[5]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纯粹社会学的基本概念 [M].林荣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6]吉登斯,卢野鹤.社会理论中的时间和空间:对结构主义的批判[J].现代外国哲学社会科学文摘,1987(6):45-48.

[7]叶涯剑,空间社会学的缘起及发展——社会研究的一种新视角[J].河南社会科学,2005(05):73-77.

[8]柯林斯·兰德尔,迈克尔·马科夫斯基.发现社会之旅——西方社会学思想述评[M].李霞,译.北京:中华书局,2006: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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