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 玲
(湖南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株洲 412008)
美国黑人的苦难与抗争
——论《宠儿》的悲剧性审美
龚 玲
(湖南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株洲 412008)
当代非裔美国女作家托妮·莫里森是一位具有强烈悲剧意识的作家,她的作品无不体现了悲剧的特点。在其代表作《宠儿》中,作者以一个母亲暴力杀婴的真实故事作为悲剧题材,以正在遭遇苦难的普通黑人作为悲剧人物,以跌宕起伏的悲剧冲突表现了深刻的悲剧效果,反映了美国黑人同奴隶制与种族主义的不懈抗争,弘扬了美国黑人崇高的悲剧精神。
托妮·莫里森;《宠儿》;悲剧;黑人文学
“悲剧是古希腊人对人类文明独有的贡献。古希腊悲剧起源于酒神狄奥尼索斯崇拜和祭祀酒神的颂诗合唱队的民间歌舞。”[1]31在西方文学史上,悲剧不只是一种简单的戏剧体裁或类别,而更重要的是体现了一个美学范畴。鲁迅先生这样对悲剧的目的性进行了诠释:“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悲剧通过对有价值东西的毁灭来表现人生的种种悲哀与不幸,启发人们去反思造成悲剧的根源,引发人们领悟人生的价值,激发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鼓励人们保持积极坚定的生活信念。
托妮·莫里森是美国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黑人女作家。从她创作的第一部小说《最蓝的眼睛》(1970)到最近的一部小说《慈悲》(2008),作者无不流露出了强烈的悲剧意识。在《托妮·莫里森访谈录》一书中,莫里森在被问及“为什么你的书总是这么伤感,这么悲哀?为什么你不试着写一些积极的、健康的关系?”这个问题时,她是这样回答的:“有一种描述美满姻缘的喜剧的形式,但是我不写。我写的是那种我想可以被称之为悲剧形式的东西,里面有净化和启示。两者之间有很大的空间,但是我的倾向是悲剧。这也许是因为我是一个小古典主义者的原因。”[2]在她看来,现实生活是具有悲剧性的,当代人尤其美国黑人一直在顽强地对抗着自己的人生困境。
《宠儿》是托妮·莫里森的代表作。这部小说的题材来自于美国蓄奴史上一个母亲暴力杀婴的真实故事:19世纪50年代,一个名叫玛格丽特·加纳的女黑奴携儿女从肯塔基的奴隶主庄园逃到俄亥俄州的辛辛那提,然而在逃亡途中遭到了奴隶主的追捕。为了避免孩子们重蹈自己作为奴隶的悲惨命运,她毅然抄起斧子砍断了小女儿“宠儿”的喉管。当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莫里森便产生了强烈的创作冲动,希望通过小说这一艺术形式探究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为美国黑人记录一部心灵史。历经十年的酝酿和三年的写作,《宠儿》终于问世。瑞典文学院评价其“在她富有洞察力和诗情画意的小说中,将美国现实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方面写活了。”在这部长篇小说中,莫里森通过对美国历史的反思与对人类良知的拷问,向读者交代了母亲杀婴这一事件的来龙去脉,展示了奴隶制和种族主义给美国黑人制造的令人发指的人道灾难,展现了美国黑人的人生悲剧及其崇高的悲剧精神。
从1863年《解放黑奴宣言》生效到《宠儿》发表的1987年,中间正好相隔124年的历史。《宠儿》以辛辛那提郊外蓝石街124号农舍作为故事背景,暗寓着美国黑人并没有消失的苦难。其情节简单而又暴戾,符合西方古典文学理论对悲剧的要求:女主人赛丝曾是南方奴隶主庄园“甜蜜之家”的一个女黑奴,当年在黑人同胞的帮助下将孩子们先行送到了位于辛辛那提的婆婆家,自己再想办法只身出逃。28天后,原来的奴隶主闻讯赶来想将他们抓回去重新为奴,情急之下,赛丝准备杀死孩子然后自杀。可是时间只允许她杀掉其中的一个。18年后,被她杀死的女婴“宠儿”还魂归来向她索取母爱。小女儿丹芙在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后,帮助母亲驱逐了鬼魂,重新开始了新的生活。
悬念、发现和突转是悲剧情节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作者在处理情节结构时常用的加强作品思想性及其艺术感染力的表现手法。具体事件的不可预测性与悲剧总体趋势必然性的统一是悬念建立的基础,是作者为了激活读者的“紧张与期待的心情”而在艺术处理上采取的一种积极手段。在奴隶制度下,美国黑人的命运注定是悲惨的,悲剧的恶种早已经埋好。《宠儿》花费了大量的笔墨描写了赛丝杀婴的悬念:“浓重的非难气味在空中凝滞。贝比·萨格斯在给孙儿们煮玉米粥的时候被它惊醒了,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过了一会儿,她站在菜园里为胡椒秧捣碎硬土时,又闻到了那气味。……似乎什么都没有毛病——然而非难的味道异常刺鼻。……突然,就在非难的气味后面,后面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嗅到了另一种东西。”[3]164-165“现在她站在菜园里,嗅着非难的气味,感觉到了一个黑鸦鸦赶来的东西,并看到了那双绝对不讨她喜欢的高腰鞋。”[3]176悬念的安排增添了故事的艺术感染力,为后来赛丝杀婴这一情节进行了铺垫。
“发现”是对某种秘密从不知到有知的变化。它可以是主人公对自己身份或者与其他人物关系的发现,也可以是对一些重要事实或其他无生命实物的发现。保罗·D自从走进124号农舍就发现它充满着邪恶,但是他并不知道其中的秘密。而鬼魂认为他会吸引赛丝,使赛丝将对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保罗·D的身上,对自己造成威胁。因此鬼魂采取了发威的方式想逼走他。保罗·D用桌腿和他雄性的怒吼镇住了鬼魂。后来鬼魂变成人形走进他们的生活,变着法子想挤走保罗·D。直到斯坦普·沛德给他看了当时刊登赛丝杀婴事件的报纸后,保罗·D才了解到事情的真相,顿悟了鬼魂的秘密。
情节突转理论是亚里士多德悲剧理论的重要贡献之一。他在《诗学》中专门论述过悲剧技巧,认为“突转指行动按我们所说的原则转向相反的方向”。突转往往是剧中人物和观众始料不及的突然转变,以此造成强烈的戏剧性。在《宠儿》中,作者往往通过人物命运与内心情感的突然转变而表现了强烈的悲剧效果。在历尽艰辛之后,保罗·D终于找到了梦中情人赛丝,准备与之携手共度人生。而在获知是赛丝亲手将宠儿杀死的时候,又觉得赛丝的行为不可理解,无法原谅而选择了离开,放弃了与赛丝重新开始新生活的打算。同时小说中的突转又往往与发现结合在一起,每每读到这些情节,读者的心里都会掀起巨大的波澜,激起强烈的恐惧之感和悲悯之情。
古希腊悲剧中的悲剧人物都是神话或历史中的英雄人物,而不是一般的普通人。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对悲剧的题材、主人公的身份进行了界定,强调“现在最完美的悲剧都取材于少数家庭的故事”[4]。而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悲剧作品中英雄人物的光环逐渐褪去,现代悲剧大都以普通人作为悲剧题材。
美国黑人的历史讲述的是他们存在的悲剧性,《宠儿》里的黑人个体无不身世悲苦。“悲剧人物之所以成为悲剧人物,就是他反抗的不是他所能够战胜的。”[5]赛丝的母亲无数次地被白人强奸,最后被吊死。艾拉曾被当作一对白人父子的性奴,“有一年多,他们为了满足自己,一直把她锁在一间屋子里”[3]142,受尽了非人的折磨。妻子长期被白人霸占,斯坦普·沛德选择了将她杀死之后逃亡。贝比·萨格斯被奴隶主“摧毁了她的双腿、后背、脑袋、眼睛、双手、肾脏、子宫和舌头。”[3]102黑尔母亲的屁股受过伤,走起路来像只三条腿的狗似的一瘸一拐。在花了四年的时间仔细地观察了母亲的动作后,黑尔决定将自己的休息时间出租给奴隶主干活挣钱帮母亲赎身。然而在牲口棚的阁楼上看到“学校教师”(奴隶主)的侄子把妻子强行按到在地吸走奶水,黑尔选择了自我崩溃,不知所踪。西克索在休息日里偷偷奔波三十里为的是与情人约会一个小时,而且随时要提防被奴隶主发现。因为偷吃猪崽,他被奴隶主饱揍了一顿。他和“甜蜜之家”其他奴隶的逃亡计划被奴隶主发现后被捕,被施以残酷的火刑,烧成了焦炭。出逃的保罗·D被捕后被奴隶主在嘴巴里安放了马嚼子。在看守所里,他们每天早上要跪着“等待着一个、两个或者三个看守异想天开的折磨”[3]129,而且还要被长长的铁链锁着终日砸石头,做苦工。在经历不停的“挪。走。跑。藏。偷。然后不停地前进”[3]77后,保罗·D才达到位于辛辛那提的赛丝的住所。赛丝因为向加纳太太告发“学校教师”侄子的兽行,又遭到了那群人的疯狂报复,她的背部被皮鞭的鞭挞留下了“一棵苦樱桃树”般的疤痕。忍着背上的剧痛,挺着身怀六甲的肚子,她冒死从“甜蜜之家”逃了出来。历经九死一生,终于到达了婆婆的家。可循踪追至的猎奴者将她自由的梦想撕得粉碎。“宠儿”是被赛丝杀死的婴儿,她18年后的转魂就是为了向母亲报复,代表了成千上万个死去的黑奴的亡灵向罪恶的奴隶制的声讨。
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把悲剧归纳为三种类型,即人物性格缺陷导致的悲剧,命运的捉弄导致的悲剧和社会地位不对等导致的悲剧。《宠儿》中的悲剧人物面对的是残酷的白人奴隶主和惨无人道的奴隶制度,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他们无法战胜的敌人与宿命。赛丝的悲剧不是源自于她的道德品质的好坏,而是源自于奴隶制的压迫与作为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浓浓的母爱。爱她却杀死她,是母亲以牺牲孩子的生命为代价换取她精神上的纯洁与自由的行为,是对造成这个悲剧根源的奴隶制的无奈而又悲壮的反抗。
悲剧冲突揭示的是人与冥冥之中无法抗拒的外力的冲突与抗争。悲剧人物无法逃脱的失败命运能够激起人们恐惧和怜悯的感受,从而引发人们对悲剧成因的思索,达到净化灵魂、昂扬斗志的悲剧效果。因之,悲剧作品常常艺术性地揭示了人类生活中必然存在的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身的各种矛盾与冲突。《宠儿》的悲剧性情节也是在激烈、复杂的矛盾冲突中逐步展开的。
赛丝的杀婴行为首先表现的是人与社会的冲突,是黑人在社会受到不公正对待的后果,是黑人与奴隶制之间的矛盾冲突。罪恶的奴隶制剥夺了黑人的一切权利,将他们视同于会说话的动物。如果不是因为害怕孩子被抓回去像自己一样沦为奴隶,赛丝不会选择将宠儿杀死。同时,这一行为也是人与伦理道德的冲突。赛丝的弑婴行为在表象上违背了起码的人伦道德,但“弑婴的行为是来自千万个被夺去了最起码的权利的黑人母亲的呐喊:呼吁全世界人民关注这群母亲对社会的控诉、对人性的渴求和对自由的向往。”[6]再次,赛丝的弑婴行为还表现为她的个人母性与传统母性的冲突。传统母性以呵护、保护孩子的生命为己任,而赛丝的母性却是通过牺牲孩子的性命来换取孩子的自由。她的行为无疑挑战了传统的母爱价值观,造成了周围其他人的误解,也使自己一直生活在对宠儿的深深的愧疚之中。在这一系列的悲剧冲突中,赛丝弑婴的行为是她母爱的本能反映,也是她与造成其痛苦的外力即美国奴隶制抗争的必然结果。
通过悲剧冲突的揭示,《宠儿》表现了深刻的悲剧效果。“悲剧效果”最早是由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进行论述的,认为它是通过引起怜悯和恐惧的感情达到心灵的净化(Katharsis)。[7]怜悯是由于看到生命、爱情、正义、美与善等有价值的东西被毁灭所引起的主观感受,来源于产生怜悯之心者对美好事物的认同。恐惧是在悲剧审美过程中产生的一种畏惧、害怕的心理以及惊讶、恐怖的感受。在经历了悲痛、怜悯、义愤、恐惧、宣泄等情感体验后,人们会很自然地痛定思痛,反思造成悲剧的种种原因,去总结经验教训以免重蹈覆辙,这便是净化的境界。
在《宠儿》中,当读者在读到赛丝杀婴这一情节时,哀痛、悲悯之情会油然而生。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还没开始她人生的旅程,就被残忍地葬送掉了。是赛丝丧心病狂吗?难道她不爱自己的孩子吗?不,用赛丝自己话说,是要把她“送到最安全的地方去”。在一个没有任何自由和人权的奴隶看来,上帝那里无疑是最安全的地方。“从赛丝杀婴的社会背景、黑白种族文化关系分析,赛丝的杀子悲剧是美国奴隶社会灭绝人性的悲剧,是黑白文化、种族冲突的伦理悲剧,也是白人人性丧失与文明倒退的文化伦理的悲剧。”[8]
悲剧人物的抗争激起了人们的怜悯之情,他们经受的苦难、不幸、毁灭又引起人们的恐惧之感,同时,悲剧人物勇于承担责任又使人们看到了人性的高贵,从而对人和世界依然抱有希望,心灵达到一个更澄明的境界,即净化。
悲剧精神是悲剧人物面对不可避免的苦难和毁灭时所表现出来的抗争精神,一种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去超越苦难和死亡的精神。悲剧精神不是清静无为、悲观厌世,而是奋力抗争、热爱生活。“西方现代悲剧精神的核心是现代个人在多重生存困境中,对可望而不可即的自由生存和理想人性的无尽的苦苦追求,或者说,是对现代人所理解的人的生存的真实性的无尽的苦苦追求。”[1]251在《宠儿》中,斯坦普·沛德和艾拉都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但是他们并没有就此沉沦,他们脱离困境后一直勇敢地帮助黑人同胞们逃离被奴役的苦海。赛丝和她的四个孩子都是在他们的帮助下到达辛辛那提的。西克索在遭受火刑时还在纵声大笑,庆祝自己的血脉已经在女友的腹中孕育传承。保罗·D为了实现自由,带过马嚼子、蹲过监狱、干过苦力,受尽折磨的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追逐自己的梦想。他发出了“一个黑鬼到底该受多少罪?”[3]281的呐喊与诘问。在追求赛丝的过程中,他克服了丹芙和宠儿的双重障碍。而赛丝的抗争之路则更加顽强彻底。以奴隶和母亲的双重身份,她凭借自己的坚强意志传奇般地让自己和孩子逃出“甜蜜之家”,为他们争取了一个自由的空间。当短暂的幸福生活被奴隶主粉碎后,她选择了毁灭生命,她宁愿把自己“生命中最珍贵的部分”送到上帝那里而不是交给奴隶主去践踏。“从这个意义上讲赛丝的行为表现为捍卫人的自由、尊严和亲情的悲壮精神;同时,也具有控诉蓄奴制罪恶、批判白人文化霸权的社会功用,从而引发读者反思黑白种族的历史关系、探索黑白文化关系的现状和未来的命运。”[8]在对抗奴隶制这一罪恶之源的过程中,悲剧人物“主体的人格力量得以提升,人的本质力量得以超常地展现,悲剧精神和意志的能动性得以淋漓尽致地显现,从而显示出人生价值的巨大,生命(意志)力的无穷。”[9]
《宠儿》被喻为美国黑人历史一座纪念的丰碑。尼采在《瓦格纳在拜洛伊特》中说道:“但愿悲剧的信念不要死去。倘若人类一旦完全丧失悲剧的信念,那么势必只有凄惨的痛哭声响彻大地。”[10]莫里森是一位具有深沉悲剧意识的现代作家。她敢于直面社会的真实,以一种现代悲剧的眼光深刻地反思了美国黑人的历史与生存现状,将妨碍人类文明尤其黑人文明进步的枷锁一一展示,深刻揭露了美国奴隶制的罪恶本质,极力弘扬了美国黑人灵魂深处不屈的勇于抗争的悲剧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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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邱紫华.悲剧精神与民族意识[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杜,20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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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106.4
A
2095-0683(2012)03-0099-04
2012-01-31
湖南工业大学科学研究项目(2011HSX11);湖南工业大学成人教育研究项目(CJ1131)
龚玲(1978-),女,湖南汨罗人,湖南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硕士。
责任编校边 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