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丹
(福建师范大学 人民武装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叙事的结构及方式,深受民族文化传统和审美习惯的影响和制约。黄子平曾在《论中国当代短篇小说的艺术发展》中提及:“短篇小说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多次成为思想——艺术突破的尖兵。它在现实敏感性方面堪与新诗匹敌,在现实生活中却取得比新诗较大的成就。”[1]十七年短篇小说可谓以绝对的优势完全凸显并强化了这一特征。当长篇小说作家们还执着追求于表现历史或“那些逝去的日子”时,短篇小说已化作第一只报春的燕子,以“短平快”的形式让人们感受到十七年这个特殊的时代环境与社会生活的变化。
作家在题材的选择上紧跟时代步伐,大量革命历史题材、反映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农村题材以及反映工人阶级生活的短篇小说纷至沓来。有相当一部分作家怀着对新中国新政权的由衷热爱,满怀激情、坚定而自觉地走上了与人民群众相结合的道路,他们力求从新的内容中取材,努力反映新的生活、新的人物与新的世界。巴金就曾由衷地说道:“我多么想绘出他们的崇高的精神面貌,写尽我的尊敬和热爱的感情。”[2]张天翼也曾试图改变自己的风格,以向伟大的时代表明决心。作家们都以一种迫切的心态,希望将自己的创作投入时代的洪流之中,愿意并自觉充当“第一只报春的燕子”。在他们的作品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激进的时代精神,人们在现实中面对新世界的躁动与兴奋,更引人注目的是,他们还试图在这个别样的政治时代彰显独特的个性色彩,而这些是只考虑到宏大史诗性叙事、力图揭示历史本质或张扬英雄人物特质的长篇小说所无法做到的。
叙事逻辑,即是组合叙事要素的方式和规律。在叙事文本中,它主要通过叙事结构或叙事方式体现出来。不同的叙事结构和叙事方式可以形成不同的叙事效果,深化或拓展叙事内容。
十七年短篇小说创作队伍中有一支特别的力量,他们是从新中国新生活中成长起来的工农兵作家。他们自觉选择了一种最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以自我为原型选取离自己生活最近的材料来塑造生活,以“真人写真事”,把文章变成了一种表现生活的手段。虽然其文化水平不高,写的文章可能没有其他作家深刻,但由于这类短篇小说的作者往往是小说事件发生的亲历者,他们就在农业或工业生产的第一线,他们对自己的生活显然比其他作家熟悉得多,所以,从另一层面上看,他们的书写极具真情实感,且富于个性化,质朴而生动。“他们是事件的参加者,他们和故事中的人物是朝夕共同工作的,他们在描写人物内心生活的时候,心目中固然有那个人物的模特儿,但是也还有参加这一特定工作的其他的劳动者,甚至还有作者自己的思想情绪交融在内。我以为这是‘小小说’的作者能够抓住一个意味深长的小动作写出典型性的事物和人物的内心生活的缘故。”[3]作为文艺评论家,茅盾对这些新生力量的作品是给予充分肯定的。他认为,“以‘小小说’的名称经常出现于各种报刊上的二千字左右的作品,放射了惊人的光芒。而这些‘小小说’极大部分出于业余作者(包括工人和农民)。这是一股新生力量。”“这些作品的素材是每时每刻发生在我们的灿烂沸腾生活中的真人真事”,“故事极简单,有的乃至竟可以没有故事,而只有人物在一定场合中的片段行动……可是这样的‘镜头’却勾勒出人物的风采及其精神世界”[3]。
试以高凤阁的《垫道》为例,这位农民作家以自己最熟悉的农民生活为蓝本,描绘了一个关于农民在新社会新生活中干劲十足的故事。故事架构很简单,全篇不到两千字,却通篇充满了作者熟悉的农民兄弟们的气息。为了发电所,农民们在拉砖的途中遇到了泥洼,车轮无法动弹,作为农民干部的队长率先脱下自己的棉袄垫道,淳朴善良的农民们纷纷脱下自己的棉袄垫成了一条车道,顺利地摆脱了困境……作品让人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清新与自然,把农民们特有的单纯善良全都勾勒了出来。由于了解农民,文章还安排了一个小插曲,一个留着“自私自利思想残余”的青年农民小胡,他在垫道时为了不让自己的棉袄弄脏,使了可爱的小心眼,把棉袄垫在中间,结果进村后当社长与村民们为大伙收拾脏棉袄而发现了他干净的棉袄时,他那副羞得只恨不能钻进地洞里的窘状让人忍俊不禁。
当然,类似的作品还有很多,工人或农民作家们写自己的故事、为工农代言,既让人感受到了工人或农民对新生活的无限热爱,又展现了这些人身上真实并特有的带些许自私的狡黠与可爱,更显现了“真人写真事”的叙事魅力。
写作叙事方式往往影响着叙事的阅读效果,并关乎叙事内涵的丰富性及其主题趋向。短篇小说由于题材与篇幅受限,往往采取的是细节化叙事。细节化叙事,是指通过严谨的结构、细微的观察、平凡的日常生活琐事与平凡普通的小人物来组织故事情节的发展。而这些所使用的细节描写必须为小说的主题服务,能为主题服务的细节描写再多不嫌多,否则再少也嫌累赘。
在十七年短篇小说创作中,这种非宏大叙事方式也极受追捧并焕发出别样的光彩。如《百合花》中那开满百合花的新被子、通讯员枪筒插着的树枝和野菊花以及他衣服上撕破的大洞,这些令人印象深刻的细节描写,都不属于浪费的闲笔,都为塑造人物形象或突出主题等作出了重要的贡献。如开满百合花的新被子,一方面彰显了新媳妇对革命由衷的拥戴和她对通讯员由衷的喜爱,另一方面也从侧面映射出通讯员身上纯洁与高尚的光辉。而通讯员枪筒上插着的树枝与野菊花则为这个本应是残酷和血腥的战争增添了些许温情,同时彰显了通讯员的可爱与童真。对通讯员衣服上撕破的大洞这个细节,作者更是让它在短小有限的篇幅里出现了四次,不仅不让人有厌烦之感,反倒起到了强调的作用,突出了通讯员为了革命连衣服都顾不上缝补的可敬和他因为害羞也不想增加“我”和“新媳妇”麻烦的可爱。再如《七根火柴》中出色的环境细节描写,同样让人感到它是紧凑的结构中绝不可缺少的一个部分。全文不过两千字,作者却能“腾出手来写环境”,把草地行军的艰苦、七根火柴关乎生命的重要性以及作品要揭示的主题都在环境细节的书写中表现出来,反映了斗争条件的艰苦残酷以及它对人意志的锤炼,更重要的是,作者借助这种细节描写,突出了创作的主题,褒扬了在革命战争环境下人们身上所表现出的美好品德与顽强意志的美。
然而,由于细节化叙事更注重的是普通人的平凡生活与感受,所以在十七年这个特殊的政治时代里,短篇小说的这种叙事方式并不受外界认同。作家路翎曾在创作中因为细节化叙事,将革命战士作为普通人的一面及其心理活动细致入微地描写出来而被作为批判典型,受到了极不公正的对待。无论是《洼地上的战役》中可爱的战士王应洪,还是班长王顺,或是《战士的心》中的士兵张福林,作家都试图把他们作为普通人来写,将他们有斗争也有挣扎的内心活动表露无遗。《洼地上的战役》中得到朝鲜姑娘青睐内心欢喜又苦恼的王应洪的内心活动充分体现了男性的矛盾情感:“明天一早起来替不替老大娘挑水呢?”“我是清清白白的,我哪一点也没有错,为什么要这么不相信我呀!”[4]作者对他的微妙心理进行了完整的展现,这时的战士不是一名军人,而是一个普通的面对爱情有些慌张又带着甜蜜的大男孩。班长王顺在察觉战友的情感时没有第一时间反映出一个领导者、维护者的立场,反而陷入了对自己家庭的“模模糊糊的苦恼”之中。对士兵张福林的心理刻画更是细致明显:在冲锋的时候,“在间不容发的瞬间里”心中居然“闪耀着他的健壮、快乐的妻子的亲爱的脸”,“如果牺牲了,他的年轻的妻子当然要痛苦起来”。[4]作者通过这些细微的心理活动描写,把一个个被神化的“英雄”,从宏大的“史诗性”中解放出来,变成了普通人,更恢复了他们的正常情感,为这些血性男儿增添了不少人性的光彩。
要在短小的篇幅里把文章写好,用“第一人称”的方式显然最为合适。一方面,这种表述方式易于将事件与情节都集中起来,在闪光的瞬间全力抓住人物的典型性格或故事的主题内容;另一方面,在短篇小说中要做到像长篇作品那样用第三人称的方式来表现生活,也需要作者有更高的艺术概括能力。
十七年短篇小说创作显然是高度突出了“第一人称”的叙事地位。以第一人称叙述方式的作品有很多:《山地回忆》(孙犁)、《黎明的河边》(峻青)、《百合花》(茹志鹃)、《在悬崖上》(邓友梅)、《我们夫妇之间》(肖也牧)、《我和我的妻子》(俞林)、《英雄的乐章》(刘真)……茅盾曾对此现象作了概述:“五六千字的短篇小说极大部分用的是第一人称的方式——就是用‘我’作为故事展开的线索(我并没作过统计),但本年三月份的六七种期刊所登的长约五六千字的短篇小说,其中百分之五十以上是用第一人称的;《人民文学》三月号的三篇全是第一人称。”[5]
可以说,十七年短篇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叙述这种个人叙事策略,是一种主观化情感的高唱。它与长篇小说中常用的“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不同,它十分强调个人的情感,自然也就没有了长篇小说的高屋建瓴与总唱高调,而是以一种个性化的情绪推进叙事。
以刘真的创作为例,《好大娘》、《长长的流水》、《我和小荣》三篇小说均以一个童年的“我”的视角展开全面叙事,这个“我”在刘真的笔下有着特别的意义:一是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作家自己的经历,她自己的童年生活就是在战火连天中度过的,或许为了纪念自己的特殊童年,用“我”这个第一人称使得这些小说充满了作家更多个人的印记和更真挚的情感,“《好大娘》里面所描写的战地生活,就大都是作者自身的经历。其中的小刘叫刘清莲,就是作者原来的名字。后来她还遭受过日本匪军的逮捕,坐过牢狱,后来由我们部队用俘虏的汉奸交换……作者人小,还不能使用步枪,就剃光了头,装作男孩子,做通讯员的工作,有时为了递送一封紧急的信,一夜曾跑过百多里路”[6]。由于趋于真实,所以作家的情感能够直接倾泻而出,使小说更为动人心弦。比如在《我和小荣》中,作者就将自己的经历再次融合到作品之中,把在战争年代自己为了传送情报经常需要走夜路的真实情感抒写在作品之中:“在很多个这样的夜里,只有我一个人,走在路上,在静静的村庄走过,在千百万人们的熟睡中悄悄走过。我对星星和月亮讲着话,我看见过猫头鹰,也看见过一群群过路的、疲劳的大雁在沙滩上睡觉。我不愿惊醒它们,在它们身边轻轻绕过。我的手痒啊,我真想抓一只抱在怀里,可是我听奶奶讲过,大雁都是一对对才能过活,如果失掉了一个,另一个就一辈子不休息,别的雁都睡觉,只有它站岗。”[7]战争一般在别人的眼里都是残酷黑暗的,可在“我”走过的路上、在“我”真实的情感里却是充满快乐的。这样的“我”的叙述视角,让作者重新回到了自己走过的年代,汇聚了作者更多的个人情感。二是这些文章里第一人称的“我”代表一个孩子的视角,“战争环境中一些较重大的矛盾冲突,经由孩子眼光的过滤,舒缓了许多,尤其是小小年纪的‘我’虽生存在战火纷飞之中,但辗转作战于太行山水之间,孩子那种和大自然天然亲近的情感化为了清新、极富想象力的文字,穿插在她讲述战争的故事中”[8]。这样的“我”的塑造,使刘真的小说自然而然地去掉了成人化的杂质与雕饰,让文字变得更加空灵与纯真,同时就像一个童话故事一样吸引着读者的心,充满了抒情诗的风格:“跑到小河边,我脱了鞋,坐在一块明光光的大石头上,把两只脚丫儿伸进清清的水里泡着,两手打着拍子,唱起歌来……一只小鸟,歪着头儿,从石缝里瞧着我,好像在说:‘你唱得真好,再来一个。’……我好像在指挥着一个合唱队,小风一吹,水中一个一个闪亮的波纹,像许多只眼睛看着我哩。”[9]作家将孩子的童真、童年的无忧无虑凌驾于艰苦卓绝的战争环境之上,凸显了一种与革命战争历史叙事截然不同的叙事理念,作品中透露出的孩子的纯洁、快乐与乐观精神,更是体现了作家所追求的出于心灵情感下的个人化叙事。
总体而论,十七年短篇小说就叙事架构来说,是对十七年主流文学规范的一种背离,是与史诗性宏大叙事完全不同的“现实观照下的非宏大叙事”,它迅速反映生活,具有细腻的情感抒写,充满个性化的人物塑造,因为没有了表现历史或高大英雄人物的责任感与沉重感,反而更接近生活本来的面貌,充分展现出了长篇小说无法表现的精彩片段。
[1]黄子平.论中国当代短篇小说的艺术发展[J].文学评论,1984(5).
[2]巴金.李大海·后记[M].北京:作家出版社,1963.
[3]茅盾.茅盾文艺评论集(上)[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1.
[5]路翎.洼地上的战役[J].人民文学,1954(3).
[5]茅盾.谈最近的短篇小说[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
[6]艾芜.谈刘真的短篇小说[J].文学评论,1962(5).
[7]刘真.我和小荣[J].人民文学,1955(6).
[8]王文胜.在与思:“十七年文学”现实主义思潮新论[M].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9]刘真.长长的流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