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营企业与1930年代的统制经济思潮

2012-08-15 00:54
湖北工程学院学报 2012年3期
关键词:私人资本纱厂火柴

罗 萍

(三峡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宜昌443002)

南京政府的上台,拉开了中国经济由自由经济到统制经济转变的序幕,民营企业生存环境随之发生重大变化,对此学界已有共识。不过已有研究更多地是从国民政府推行发达国家资本,节制私人资本这一政策角度,探讨民营企业生存环境变化问题,而对这一时期的统制经济思潮对民营企业发展造成的冲击,研究还不够深入。有鉴于此,本文力求通过考察统制经济思潮兴起后民营企业生存境遇发生的改变,进一步探讨1930年代中国工业化路向由私营经济主导转变为国营经济主导的经验教训。

以1929年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爆发经济危机为背景,统制经济开始形成为一股世界性经济潮流。在内忧外患中正感到走投无路的中国人仿佛从西方私有制的统制经济和苏俄公有制的计划经济中看到了复兴民族经济、抵抗西方列强侵略的曙光和捷径。统制经济思潮由此“西学东渐”,在中国社会广泛掀起波澜,进而成为当时国内思想界、舆论界中的一股主导性经济思潮,以至学者名流、政府当局以及实业界的领袖,大家都“提倡这种制度”。[1]91这种情形亦如著名学者丁文江所说:“现在最流行的口号,要算是‘统制经济’了”,“大家都承认放任经济的末日到了,统制经济是人类走向极乐世界的大路”。[2]民营企业遂作为“过时”的放任经济的代表,遭到迎面而来的冲击。

一、民营企业发展形象在统制经济思潮中趋于低小

自晚清实施新政以后,私人工商业在官方文件和一般社会舆论中日益树立了担当国家强盛重任的地位和形象。伴随历届政府振兴工商实业政策的推行,民营企业数量逐步增加,力量逐渐增强。期间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民营企业在自由放任的经济环境中获得一次重要“飞跃”,并终于取代官办、官督商办及官商合办企业,成为中国民族工业的主体、主流。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南京政府成立之时。南京政府成立后,随着发达国家资本节制私人资本政策的出台,至“九一八”事变后,统制经济思潮以强劲之势在国内盛行开来,民营企业发展形象在一般舆论中,首先是在一批有社会影响掌握社会话语权的政要、学者的言论主张中,开始发生改变。

其一,民营企业的经济建设作用在统制经济思潮中被“矮化”。当时普遍认为私人资本幼弱,无力承担国家现代化重任和抵挡外来资本侵略,因此应大力发展国家资本。如翁文灏认为:兴办铁路、钢铁厂,开发油矿,大建发电厂等等,这些事业“为近代国家必具的基础”,但私人资本没有能力也不愿从事这类投资,唯有依靠发展国家资本,才能建立起国民经济的基础事业。[3]61吴半农也说:“如果还有人醉心自由放任的学说”,“把经济建设的重担放在国内的薄弱散漫、凋残零落的私人资本身上,冀其自行发展,则何异痴人说梦”。[4]7马寅初同样指出:“若不力改个人主义之积习”,“则亡国之祸,可立而待也”,[5]51继而提出要“用统制的方法,发展国内工业”,以与外国商品倾销抗衡,并宣称“中国经济之出路,只有统制经济之一途”。[5]196张素民也由此强调:中国现代化之推进不仅须“用政府的力量,行大规模的工业化”,“并对于私人企业”,亦应“随时节制”。[6]

其二,民营企业的利益追求在统制经济思潮中被“贬化”。当时普遍的认识是国家资本大公无私,高于唯利是图的私人资本。如在翁文灏看来:“国营事业的东家是国家,亦是全体国民,而不是任何个人,所以为国营事业服务的人是对中国尽忠,为民族出力,而不是为任何个人图谋利益”,“这正是我们立身的光荣,可以无愧,且可以自傲”。[7]马寅初认为唯利是图的个人自由竞争制度无法形成健全的国家,无力保证“共通”之利益。[5]3章乃器更痛批自由主义的私人经济“是替帝国主义和它们的买办”,“搜刮”到“中国民族的汗血”。[8]176类似的言论也见诸一般报刊文章中,如称国有经济“不为赢利而生产”,“以大众利益为本位”等等。[9]更有人进一步认为应从根本上废除经济上的个人主义,“整个地实行社会主义的统制经济和集体生产”。[10]

就这样,在统制经济思潮盛行之际,民营企业的形象逐渐趋于低小,其地位和意义遭到轻视。与此同时,张大国家资本,节制私人资本,则得到越来越多的社会认同。在统制经济思潮中,并非没有支持私人经济的主张,但在上述强势舆论导向的支配下,支持私人经济的声音要么变得模糊不定,要么十分弱小。身兼学者与政要的翁文灏、钱昌照等人,在主张大力发展国家资本的同时,也曾小心翼翼地说:“现在中国没有多少大资本家,暂时也许还没有特别节制资本的必要。”[11]61他们因此进一步认为:“国营事业旨在为国造产,而不在与民争利”;[12]2还有人径直认为在当时的中国实行统制经济是“好高骛远”,而提出“欲使中国现代化,以采用私人资本主义为宜”。[13]标榜自由主义的舆论阵地《独立评论》发表了梁子范、胡适、蒋廷黻等一批学者质疑统制经济,赞成“自由经济”的文章。然而这类主张淹没在统制经济思潮中日益边缘化。

二、民营企业发展愿望在统制经济思潮中遭到冷落

伴随统制经济声浪的不断高涨,不但政要、学者纷纷投身其中,民营企业和企业家也未能置身事外。

“九一八”事变后,民族与国家生存危机迫在眉睫,社会各界要求政府统制经济以应对外敌入侵的思想日益浓厚。经过一个时期的酝酿,1932年11月,南京政府秘密成立国防设计委员会。作为统筹国家经济建设之举措,该机构的成立不仅吸收了一大批一流的专家学者,而且陆续得到一批一流企业家、实业家的加入。这标志着民营企业家、实业家对政府备战御侮的积极参与,也是他们支持政府统制经济政策之肇始。

在此期间,一些民营企业家还直接表达了对统制经济的支持。如穆藕初认为:当此之际,中国应准备实施统制经济,“以有计划之行动,打破当前经济之紊乱状态”,否则“国脉民生断难延续,其结果终必沦于列强经济共管之惨局”。[14]370-372陈光甫等也提出了类似的看法。还有一些民营企业家更就相关行业,发出了请求政府实行计划经济、统制经济的呼声。航业巨子卢作孚认为:“中华民国需要进步,尤其是需要在整个计划下进步;整个计划必须决定于政府,尤其必须决定于中央政府。”[15]363火柴大王刘鸿生则一面积极采取措施从民间推动全国火柴业联合,一面一再请求政府对全国火柴业实行统制。

企业界参与、支持政府统制经济的活动,无疑有着与政学两界诸多人士十分类似的初衷,即在国难当头之时,为维护“国家民族之利益”,愿意“牺牲自由”,遵从和支持“国家之国防经济建设政策”。[16]1但与政学两界发达国家资本、节制私人资本的统制经济“线路图”大异其趣的是,大多数民营企业家更深层的渴望是在经营困难中借助国家统制的力量,发展壮大民营经济,并以此达到振兴民族工业,抵御外侮的目的。

当时,日本不仅加紧了对中国的军事威胁,而且以庞大的行业垄断组织掀起了对中国经济扩张的狂潮。弱小的中国民营企业临此大敌,危机四伏,迫切需要联合华商同业成为强大统一的组织,建立起强力的行业垄断壁垒,以抵挡外来垄断资本的袭击。卢作孚因此提出:“我们要以小小的资本力量去和他们竞争,实在是不容易的一桩事情”[15]200-201,解决的办法:“一个是同类的事业,联而为一;一个是相关的事业,联而为一”。[15]341-342这就不能不借助国家“计划”力量。基于同样的原因,刘鸿生开始积极谋划依靠政府实现火柴业联合经营。

1933年12月,在刘鸿生的组织下,全国火柴同业联合会呈请南京政府设立“全国火柴统制委员会”[17]174,呈请一时未得批准。此后刘鸿生继续推动政府对火柴业实行统制,到1936年南京政府终于同意成立了对火柴业实施统制的全国火柴产销联营社。依靠政府统制,全国火柴产销联营社一定意义上成为了一个行业托拉斯,即全国性火柴业垄断组织。借助这一组织,华商火柴厂一定程度克服了力量分散难以立足的弱点,提高了对抗外资压迫的竞争力。而与此同时,参加联营社的刘鸿生大中华火柴公司等民营企业,则排斥政府力量向企业内部生产经营部门渗透,而各自保持了对自身企业的完全的所有权与管理权。这又无疑与南京政府发达国家资本的意趣相抵牾。所以,当南京政府在积极谋划统制经济中利用向民营企业贷款救济的机会接连取得了收购、接管11家华商民营纱厂的成绩时,刘鸿生等提出的火柴业统制的请求并未得到政府积极有力的支持,也未能得到社会舆论的一般理解与同情。其结果,像全国火柴产销联营社这样的大型同业垄断组织,始终未能在中国普遍发展起来;即使全国火柴产销联营社所建立的同业垄断,也远比不上同时期日本民间私人企业在其本国政府扶植下所建立的强大的同业垄断组织。民营企业试图借助国家经济统制实现自我发展壮大的愿望,犹如空谷足音,遭到了政学两界及舆论界的普遍冷落。

三、民营企业发展困境在统制经济思潮中受到漠视

受制于统制经济思潮与“发达国家资本节制私人资本”声浪相互互唱,社会舆论与政府政策呼应合流的氛围,30年代民营企业所遭遇的巨大经营困难,既无以引动社会关切,也受到政府“理所当然”的漠视。民营企业在内外交困中倍感孤立无助。

其一,面对外资倾销狂潮民营企业孤立无依。30年代对华掀起倾销狂潮的国家首推日本。从1928到1931年,国民政府通过外交谈判从西方列强手中陆续收回了关税自主权。但这一自主权的收回是不彻底的。如作为最后一个与南京政府重订关税的国家,日本即以国民政府收回关税自主权为条件,通过签订《中日关税协定》取得了向中国输入部分棉制品、海产品和面粉等三年不能增加进口税的片面优惠权。该条约三年期满后,南京政府一度加高了部分日本商品进口税,但在日本政府的反对和破坏下,南京政府又于1934年7月颁行新税则,对关税再次“作了有利于日货的调整”。[18]345

与此同时,伴随着国民政府统税改革,30年代卷烟、棉纱等行业还很快形成对中外厂商本末倒置的征税待遇。以中日纱厂为例,统税实施后,华商纱厂纳税税率较前增加8倍之多,而日商在华纱厂纳税税率反而减少了15%,且进口棉纱税率也较前减少了33%。因此统税颁布后,日本报纸就乐不可支地声称:“日商纱厂获得最有利的条件”。[19]205

以此为背景,民营企业在30年代遭遇了猛烈的外货倾销的冲击,尤其是遭遇了得到本国政府强力援助的日本垄断资本掀起地对华倾销狂潮的袭击。同样以棉纺织企业为例,凭借雄厚资本与低税优势,“九一八”事变后稳占东三省市场的日资纱厂,开始携万钧之力向华北、华东、华中等中国广大区域的华商纱厂发起了跌价倾销的猛烈进攻。期间华商纱厂愤怒抨击中日关税协定实际上是新的不平等条约,并向政府递交呈请书,申诉外资倾轧的痛苦,称“自关税自主以还,各国对我国经济侵略日益加甚”。[20]但在节制私人资本、壮大国营经济的主流舆论声浪中,民营纱厂不堪外资纱厂倾轧的痛楚并未引起社会普遍关切,也未促成政府采取有力的援助举措。在此期间,“陷于重围之中”孤立无依力量弱小的华商纱厂面对日商纱厂摧枯拉朽般的打击,“莫可抵御”[20],继而遭受民国以来最严酷的重创,纷纷停工、倒闭、出卖,陷入了“江河日下”、“支离破碎”[21]的境地。

其二,面对政府统税高压民营企业求告无门。在经济统制思潮盛行之际,国民政府还在发展国营经济为民谋公利的名义下通过统税改革,大大加增了民营企业税负,而扩大了自身财政税收。民营企业虽不断恳请政府减税,但同样既未得到一般社会舆论的同情与支持,也未得到政府正向回应。

卷烟、面粉、棉纱、火柴、水泥等工业品陆续实施统税以后,相关企业税负空前加重,民营企业感受到的来自政府的压迫大为加深了。以水泥统税为例,统税实施以前,1927年每桶水泥纳税0.23元;统税实施以后,每桶水泥税负由1931年的0.6元,增加到了1933年的1.2元。税率由是加增达六倍之多。民营水泥厂不堪负累,“群情惶骇”,纷纷呼吁政府减税,中华水泥厂联合会在给国民政府财政部长孔祥熙的呈文中,痛斥政府此举“实与总理建国本旨适相背驰”,请求“轸念民艰,赐将增税原案收回成命”,“藉拯艰危,而维实业”。[17]79但政府对这些呼吁置若罔闻。

统税实施对于深陷30年代空前纱业危机之中的华商纱厂,同样是雪上加霜。以武汉地区为例,1913年至1931年统税实施以前,华商纱厂每包纱摊税1.1元,同时期日商在华纱厂每包纱则要缴纳厘金54元;从日本进口到中国的棉纱,每包也要缴纳关税和子口税15元。[22]华商纱厂因此痛陈:“往者厘金未废,内地厂商尤赖税轻”,“兹稍留竞争余地”;[20]而棉纱统税实施后,所缴统税“较之从前向湖北财政厅完纳纱锭税约增八倍之多”[21],武汉华商纱厂曾享有的低税竞争优势顿时丧失。备受统税加增之苦而无力与日商竞争的武汉等各地华商纱厂,于是以呈书中央、报刊呼吁及联合派代表到南京请愿等方式,乞求政府减税,但却遭到政府对民营企业“不思革新”的申斥。在求告无门的情况下,税负陡增的武汉裕华纱厂不得不取消了原拟增加2万枚纱锭的扩张计划及大规模添置大牵伸的设备更新计划。[23]公司董事会在股东大会上汇报说:“回忆上次股东会欲添纱锭以扯轻缴用之议,时移势变,已于画饼无殊”;“以法令之束缚可畏,考虑再三,实不敢轻于下手”,进而无比愤懑地指出:“最痛心者最莫过于中央统税之改办”;[24]“统税之施行……所加负担20万元有余,痛上加痛,困顿尤甚”。[25]

30年代在极为艰困的环境中,民营企业拼力奋进,虽然总体上仍然获得了一定发展,但已无法抗拒“国进民退”的强劲之势了。

综上所述,1930年代国内盛行的统制经济思潮,从社会舆论压力和大众认知趋向的角度,对民营企业发展造成了深切影响。在这一过程中,民营企业发展形象开始趋于低小,民营企业发展愿望遭到冷落,民营企业发展困境受到漠视。与此同时,国有资本得统制经济思潮之推波助澜,迅速在金融业领域驱逐私人资本,取得垄断地位,进而迈出了向工业领域,尤其是私人资本最集中的轻纺领域进军的步伐,“以轻工业为主”的国营工业结构由此在抗战前形成。[26]186-187所谓国营经济“不在与民争利”,而在与私人经济“分工合作,相辅相成”的蓝图实际上化为了泡影。统制经济思潮就这样与国民政府发达国家资本节制私人资本的政策同声唱和,一起推动中国现代工业主体形态由私营经济向国营经济转变。值得深思的是,统制经济思潮中相当一批政要、学者希图借助发达国家资本实现民族复兴和国家强盛的初衷,不但没有实现,反而事与愿违。随着抗战到来,在统制经济旗号下,国家资本继独占金融领域后,又在工业领域急剧膨胀,并为四大家族为核心的官僚权贵牢牢控制,进而构筑起了“官僚、买办、美资的合流独占”[27]226-227经济,统制经济的弊端随之凸显。在这种背景下,首先是一批学者走出了统制经济的迷雾。曾对发达国家资本以发展人民“共通”之利益充满期待的马寅初痛切指出:“中国的‘大贪污’,其误国之罪,远在奸商汉奸之上。吾人以千数百万同胞之死伤,数百万财产之损失,希冀获得胜利以求民族之快快复兴,决不愿以如是巨大之牺牲来交换几个大财神”,“将吾人经济命脉操在手中”。[27]188曾经鼓吹“新专制主义”的蒋廷黻也明确转向主张“自由经济”,疾呼“当今要图不在统制,而在扶助自由经济”。[28]但这些呼声已无以撼动权贵资本主义的庞大机体了。

30年代盛极一时的统制经济思潮,浸透着国人希图依靠强大的国家力量,通过发达国家资本实现民族复兴和国家现代化的梦想,然而换来却是官僚权贵资本主义在吞噬民营经济中的恶性膨胀与中国现代化之路的日益堵塞。这其中的历史教训,发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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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1930年12月20日裕华董事会议案[G].武汉市档案馆藏,109-1-309.

[24] 1931年12月12日裕华公司第11次股东会议事录[G].武汉市档案馆藏,109-1-310.

[25] 1931年7月裕华公司营业报告书[G].武汉市档案馆藏,108-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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