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岩
(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1)
方法论是人们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一般方法,就是人们用什么样的方式、方法来观察事物和处理问题。概括地说,世界观主要解决世界“是什么”的问题,方法论解决“怎么办”的问题。新闻方法论解决的是如何采制新闻,如何管理新闻,如何研究新闻。
梁衡是新闻界的一个符号。文学、政治与新闻,这三个看起来大相径庭的领域,在他那里却息息相通。人们常说,新闻易碎、新闻无学。梁衡却说,是新闻这个平台成就了自己,源源不断地为他提供了文学与政治的养分①2005年6月接受《中华儿女》记者采访时的谈话。。在他眼里,新闻既不浅薄,更非无学,而是一个杂交学科,学在有无中。只要谙熟规律,善于发现,认真观察,勤于思考,就能从没有新闻的角落里闯出一片天地。这得益于他独到而科学的新闻方法论。
梁衡是记者出身。1971年到1974年底,他是《内蒙古日报》驻一个地区的最基层记者。1978年到1987年,为《光明日报》驻山西记者。1980年4月12日,他的《一个农民养猪专家的故事》在《光明日报》发表,并一举成名。只这一个题材,梁衡就分别写了消息、通讯、报告文学、业务研究等,先后在 8种报、刊上发表,在这一个题目上同时得了全国好新闻奖(中国新闻奖前身)、赵树理文学奖、青年文学奖等三项大奖。后来他用“出门跌一跤,也要抓把土”来形容自己的记者生涯。①2005年6月接受《中华儿女》记者采访时的谈话。
采写是记者的基本功。但练就这个基本功却并不容易。尤其在远离政治中心的偏远地区更是一大考验。但梁衡做到了。在《光明日报》山西驻站记者的9年,是他记者生涯中硕果累累的 9年。他写的很多稿子都发在一版,还有的是一版、二版头条。在新闻资源相对贫乏的环境,在没有新闻的角落里发现新闻,梁衡凭靠的是这些经验与方法——
首先是吃透中央的精神和形势的需要,在采访中找到与之贴切的新闻事实,当这三点连成一线时,就有可能是一条重大新闻,甚至可以上头条。其次,具备机敏而准确的判断力,能够见一斑而知全豹,观一叶而知秋。第三,采访不厌其详,要多问多看多想,梁衡的许多新闻都是在不经意间得到的,所以他曾幽默地说,“有钱难买回头问”[1]35。第四,善于挖掘新意和深度,在梁衡看来,新闻的“新”就是“快”和“深”[1]150。即使对于一些旁人并不以为然的老题材,梁衡也能独辟蹊径,从新角度、深度上做文章,找到潜伏在信息表层下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
梁衡认为,“采访勇如初生犊,写作巧似绣花妇”,采访是与外部世界的接触,写作则是记者战胜主观自我的过程。采访到了好素材,还要细加工,找到最恰当的表达方式,以求最好的传播效果。比如,新闻写作要善于捕捉形象,借助形象可以使新闻事件的叙述生动、深刻,这在《农民灭鼠能手赵生成》中体现的最深;消息写作要三分骨七分肉,骨肉相连,比例合适,才鲜活真实[2]52;通讯写作的内核外延法,即每条通讯里面都裹着一个消息的内核[2]63……凭着“出门跌一跤,也抓一把土”的吃苦精神与执著信念,梁衡在偏远基层进行采访、在没有新闻的角落发现新闻,逼出了不少经验和办法。像消息写作“三点定位法”、隐性新闻与显性新闻等。为什么一个基层记者能发现如此多的新闻规律?能在没有新闻的角落里挖掘出那么多有影响力的新闻?这决不是偶然的。梁衡的新闻实践、甚至包括文学创作,都不是盲目地拣到西瓜采西瓜,拣到芝麻写芝麻,而是顺瓜摸藤,从原理上明白所以,然后又运用于具体的实践。这样一来,按图索骥、有的放矢,就少走了弯路,大大地提高了工作效率与成功概率。梁衡说,只有通晓了规律,理论到了一定的高度,实践中才能得心应手。比如,他探究新闻写作规律,不是从写作技巧入手,而是从文学与新闻的本质区别出发,总结了新闻与文学的十二大不同,将新闻写作的难点与症结一语道破,找到了问题的根本所在。即使新闻写作中具体而微的问题,也从不忽略从道理上明辨方向、探求方法,比如,他从标题对于新闻的重要性上去总结写作特点与方法,把标题比作眼睛,得出了标题写作的三步基本功:准确、鲜明、生动[2]83。比如,从读者心理和记者心理入手,提出新闻稿的核心不在于长度,而在于分量,不应单纯追求稿件长度的版图效应,而应靠稿子自身的分量以求“秤砣效应”[2]75。
新闻采写不是一个简单的技巧,也非一日之功,它需要来自新闻内外的积累与素养,需要有足够的知识和经验。即便技巧娴熟、知识广博也还不够。一个真正的好记者,还应当有责任心。2002年,梁衡到清华大学讲演时说:如果有条件,每个大学生毕业后,先当四年记者,对人生大有裨益[3]4-8。
2000年梁衡由国家新闻出版署副署长,调任人民日报副总编。做了13年新闻管理的梁衡,又回到了新闻业务这个老本行。从此开始了夜班值班、看大样的新闻夜生活。看稿、定版面几乎成了每日必做的功课。有人问梁衡,编辑与记者的最大区别是什么?他回答说,在思维、视野、责任、作风上都有所不同。比如记者重在发现,而编辑则重在把关;记者的视野偏于局部,而编辑更多注意全局;记者文责自负,编辑对整个报纸负责;记者的作风求尖锐,而编辑贵在沉稳。说到底,记者追求的是稿件质量的最优化;编辑则追求报纸质量的最优化①2005年6月接受《中华儿女》记者采访时的谈话。。
如何追求报纸质量的最优化呢?梁衡认为,要从编辑理念入手。首先,要有策划意识。他归纳的要点是“抢占先机,借势用兵,运筹帷幄,出奇制胜”②2006年5月在《贵州日报》新闻讲座上的谈话。。梁衡认为,策划意识,贵在出奇,以奇制胜。这个“奇”并非无中生有,而是关注社会焦点,着眼于当前以及较长时期内党的基本方针、工作重点以及百姓关注的问题,借势出奇,抢占先机,如战场排兵布阵,同时结合报纸的传播特点,由此生发出一系列的宣传方式与报道方式。比如,人民日报最早对于科学发展观的宣传就是一个例子。2005年3月的全国“两会”期间,梁衡听到成都市委宣传部长谈当地城乡统筹发展“很有特点”,当即定下,请记者站写一较长的消息作新闻背景,请国内部以此为依托作一块《议政建言》专刊。记者站传来5000多字稿件,编辑部以“统筹城乡发展”为主题,约来民盟中央的《统筹城乡协调发展的分析与建议》一文及三位全国政协委员具体建议。这些内容都与成都的具体工作相呼应。既有新闻性,又有思想性,反响很大。事有凑巧,见报当天,中宣部组织的中央各报“构建和谐社会新闻采访团”的记者到达成都。同行们说:“我们正要采访,想不到人民日报已登出来了!”
如果说策划意识是侧重前瞻性,那么发现意识则立足当下,是从当下众多稿件中“慧眼识珠,韩信拜将。用其所长,成我所想”③2006年5月在《贵州日报》新闻讲座上的谈话。。梁衡认为,编辑要有思想,要有自主意识,有自己的取舍标准,要有一双善于甄别真伪优劣的慧眼,能发现新闻稿件的亮点。他在夜班看稿改稿,常遇到这样的情形:文字洋洋洒洒,却没有关键的新闻眼,一些基本的新闻要素常常埋没在琐碎的新闻事实中。追求完美的梁衡便有了半夜三更找“眼睛”的趣事,常常一个电话打到记者站,让记者重新组织稿件、挖掘素材[2]136。在无数次的改稿、撤稿中,梁衡总结出了不少编辑方法:编辑稿件应多用刻刀,少用锉刀,尽量突出、保留稿件的细节与个性[4]49;好稿要满足以下几个条件:大、新、深、快、短、活、强;划版先找眼,眼睛对焦点等等。
对于一张报纸来说,稿件只是报纸版面的最小单元。要让一张报纸好看,还需要从大处布局,即从栏目和版面上宏观把握。一向善于明理、喜欢探究规律的梁衡自有一套方法——办好专版、专刊的“三一公式”,即一块专版一定要选一个社会焦点做主题,要有一个新闻背景做依据,有一篇言论做支撑[4]55;版面是脸,标题是眼[4]117……
在梁衡的编辑意识里,有一条原则贯穿始终,那就是——“政治把关,文化兜底”[4]117。在他看来,编辑意识的实现,最终靠的是编辑的政治意识与文化素养。他一直认为,编辑、记者的本色是文化人与政治家。认清国家形势,正确理解政策,以政治的眼光来选取新闻事实、引导大众,关系到传播的基本方向。因此把关突出的是一个“严”字,不能有任何疏漏与松懈。从严把关还意味着见微知著,明察秋毫,决不放过任何潜在的重要信息。“三级跳跳出的头条”,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4]67。2004年8月梁衡从一份新华社内参上了解到,当前电力短缺开发新能源势在必行。身为副总编的梁衡意识到这条内参信息对于可持续发展意义重大。立即批示教科文部收集相关资料做一期专刊。8月19日专刊登出时用了一张《储存阳光》的新闻图片,展示了青海的一个牧民家中用的太阳能电池板。这块电池板通过吸收太阳能就可供一家人的生活用电。梁衡看到后,立即让青海记者站深入采写了一条《青海开发太阳能造福农牧民》的消息,并于 8月26日头版头条见报。报道了青海已有112个乡建成太阳能电站,覆盖人口50万的大新闻。如果没有良好的政治敏感,这条涉及可持续发展的信息,很有可能被埋没。从内参、新闻图片到头条,这个“三级跳”印证了一个总编辑的政治素养。梁衡曾多次提到,没有政治这个制高点,新闻就会失去方向。编辑要摆正政治规律与新闻规律的关系,不能片面、孤立地强调新闻规律而忽视政治规律。
编辑的文化功力决定了报纸的品位。政治是方向,文化是根底。有了这样一双翅膀,新闻才能广泛传播、深入人心。如果知识积淀不够,文化修养欠缺,也不能准确地报道新闻、表达观点,传播效果就会大打折扣。相反,编辑有了扎实的文化底蕴,就会杜绝一些错误。比如梁衡在夜班时曾果断撤下一篇质疑岳飞、文天祥到底是不是民族英雄的新闻稿件,避免了一场影响恶劣的舆论事故。编辑的文化底蕴,直接影响了报纸的文化含量。倘若拥有一定的历史文学基础、唯物史观的哲学素养,就能明辨是非真伪,准确过滤一些不良、错误的信息,甚至还能画龙点睛,让稿件脱颖而出。
1987年3月,身为光明日报记者的梁衡正在黄河壶口瀑布现场采访,一个电话由北京打到地区、县里,调他回京,从此开始了为官之路。在13年间,他历任新闻出版署副秘书长、研究室主任、报刊司司长、副署长。这个时期,恰逢中国报业改革的关键阶段,梁衡最早指出了报纸的商品属性,率先提出了报业集团化的主张,大力推行报刊品牌战略,建设“三刊工程”等等,这些新闻管理上的先见之明,源于“将军的胆”与“学者的眼”,其实就是敢作敢为的专家型管理①2005年6月接受《中华儿女》记者采访时的谈话。
在梁衡眼里,报纸的行政管理不同于物质部门的行政管理。它面对的是一个特殊对象,一个具有意识形态性质的“软组织”。对“软组织”又必须用硬管理,这是报纸行政管理的特点,也是难点。那么如何着手呢?梁衡靠的就是“将军的胆”与“学者的眼”。
当越来越多的出版物不求内容的凝练却一味地追求形式的豪华,当摆设功能正在悄悄取代阅读功能时,梁衡敏感地意识到:出书多本是好事,但徒求其形,不求其质,多而不精,就堪忧堪虑了。进而联想到我国新闻出版业从粗放经营到集约经营的转变,他呼吁新闻出版界“确立质量意识,确立质量管理新概念”[5]256-262,在新闻界较早认识并提出了这样的观点——媒体既有社会效益,又有经济效益,必须过两道关,一个是市场关,一个是质量关。
1995年,新闻出版署公布了《报纸质量管理标准》和《社会科学期刊质量管理标准》。梁衡顺势提出“创名牌,出精品”这一事关新闻出版业发展大计的战略问题,他认为,从粗放经营转到集约经营的第一个标志是报刊质量的大幅度提高,为此须有计划地培养出一批精品报刊。正像集团是报刊在经营方面的旗帜一样,精品是报刊在质量方面的大旗[5]299。
新中国报业50多年来,历经了从无到有、濒临毁灭到重建繁荣的三个阶段。梁衡常说自己是幸运的,赶上了一个伟大的时代,亲历了中国报业的繁荣发展。改革开放的大环境,给报业的振兴发展带来了新的机遇,但同时也碰到了许多新问题。比如随着报刊数量规模日益膨胀,管理中面临的难题开始显现出来。梁衡将其归结为“散”、“滥”。1996年,梁衡亲自调研,写出了《报业结构——1996》,报告披露了“全国的大报发行量在急速下滑”、“小报挤大报”的真实情况[5]265-272。在中央的直接领导下,1997年3月到1998年底,新闻出版署对全国报刊出版共压缩公开报纸 300种、公开期刊 443种,取消了内部报刊系列,压缩了一批行业报刊,使报刊的绝对数量有了一定程度的减少,基本改变了报刊“散”和“滥”状况。梁衡将这次治理成果概括为四个方面:一是抓了主阵地建设,促进党报党刊加强实力;二是清理转化内部报刊,取消了内部报刊管理系列;三是压缩行业报刊,使全国报刊结构明显优化;四是理顺结构,建立了专门报刊管理系列。[5]273-278
1994年6月梁衡在杭州主持了“全国首次报业集团问题研讨会”,提出了以党报为主组建报业集团试点的设想,并拟定了组建报业集团必须具备的基本条件。1996年1月,经济实力位居全国报业第一的《广州日报》被正式定为中国报业集团的第一个试点单位,随即正式挂牌成为中国首家报业集团。从1996年到2000年调离新闻出版署,梁衡主持了中国报业集团化试点工作。他认为,中国报业走向集团化,符合市场规律,是大势所趋。
在中国报业改革的关键时期,梁衡以极大的热情、过人的胆识作出了贡献。而思考的脚步也从未停止过,在梁衡那里实践中遇到的问题统统找到了理论的解答。1995年,我国报刊管理和研究刚刚起步,梁衡便提出了报刊的四个属性,即政治属性、文化属性、信息属性与商品属性,突破了长期以来观念上的束缚,有学者指出这标志着“新闻的商品性、媒介的商业性,在中国已经得到有限的承认”。1996年当《新闻出版报》开展关于“消息散文化”的讨论中,梁衡又旗帜鲜明地提出,《消息不能散文化》。他认为,提倡消息散文化,就是新闻文学化,这可能会在新闻写作上引起两点偏差:一是内容失实,二是形式的夸大导致新闻功能的削弱。这在当时引起了轩然大波,对于文学创作和新闻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梁衡从大学毕业到退休,一生都在新闻这个平台上度过。他说,“我有一个顽固的习惯,不论是从事管理工作、新闻写作、文学创作还是新闻研究,都不盲目跟行前车之辙,总想在实践的同时弄清它的理论根据,走自己的路。我把这比作‘打着灯笼走路’。”[4]序在梁衡那里,“打着灯笼走路”的含义是理论紧密联系现实,服务于现实。这种对社会负责的功利主义与现实实用目的一直贯穿在梁衡的创作与研究之中。他说,如果只有思考,没有实践,就是本本主义,是空谈;如果只有实践,没有思考,就是机械主义,是盲动。在学术写作层面,梁衡不板起面孔,不故弄玄虚。在他的字典里,没有“玄虚”和“艰深”。在他看来,真理最朴素,不需要金话筒。正因为如此,梁衡的新闻理论独树一帜。不论是具体的新闻业务,还是宏观的新闻理论,始终能站在理论与实践的契合点上,层层剥笋、庖丁解牛——谈理论,深入浅出,通俗易懂;讲实务,生动亲切,可学可用。
有一次,笔者曾有幸聆听梁衡与季羡林先生探讨治学方法与学术风格,话题谈及理论研究怎样才能不僵化,如何更通俗、生动、实用。两位先生都说到自己深受中国学术传统的影响,就是联系实际探求理论,但这个理论绝不枯燥,探求的过程也不艰涩,是寓研究于体味、把玩、欣赏之中。新闻之外,梁衡还兼治文学、政治、科普,由杂而通,善于从四面八方为新闻理论借来一点他山之石。比如他仔细研究了陈望道的《修辞学发凡》,在那里找到了新闻与文学的修辞分野。而他深入浅出、笑谈真理的学术风格里,分明有《毛泽东选集》和《大众哲学》的精髓。在博导梁衡那里,你看不到半点经院气,却能感受到中国学术传统实用加唯美的精髓。他的新闻作品,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蕴。那是来自政治、文学和艺术的学术径流一起融汇到新闻长河中所产生的巨大魅力,也是官员、学者和作家的多重身份造成的特有效果。这正是梁衡新闻方法论的生命力所在。
人们常说,世界观决定方法论。倘若追根溯源的话,梁衡的这些新闻方法论,本源于他辨证、唯物的新闻观,比如“新闻是为广大受众所关心的新近发生的事实的信息传递”。[6]2
[1]梁衡. 没有新闻的角落[M]. 太原:书海出版社,1990.
[2]董岩,丁洪亮. 跟梁衡学新闻[M]. 北京:同心出版社,2007.
[3]董岩. 梁衡的生命四重奏[J]. 今传媒,2005(10).
[4]梁衡. 总编手记[M].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
[5]梁衡. 梁衡文集:卷6[M]. 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2.
[6]梁衡. 传媒新论[M]. 北京:学习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