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享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 400715)
对照与对立并举艺术背后的矛盾和抗争
——重读《颓败线的颤动》
李享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 400715)
《颓败线的颤动》在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中是非常独特的一篇。无论是其修辞手法的运用还是思维方式的展现都有其鲜明之处,特别是对照与对立并举的运用。这种手法和思维的运用对于表现整篇散文诗的矛盾主题——牺牲与杀戮、绝望与抗战,有着不可忽视的推动力。
对比; 对立; 矛盾; 颓败线的颤动
《颓败线的颤动》是一篇小说形式的散文诗。这从形式上就为其提供了多重解读的可能性。有研究者从鲁迅的革命精神入手,认为它表达的是对罪恶旧社会的控诉、对妇女悲惨命运的揭露;也有研究者从鲁迅个人生活经历出发,认为是对爱情、青年人空虚负义或者兄弟失和中某件事的直抒胸臆。笔者认为,不应将鲁迅的具体经历与之一一对应,否则将失去其思想的丰富性。《颓败线的颤动》实是鲁迅式思维、情感、心理的自我解剖和表达,是一种对鲁迅精神哲学的隐喻。“颓败线的颤动”——即使“颓败”仍然要“颤动”,这是鲁迅式态度的表达,是理解全篇内涵和情绪的重中之重。
修辞上的对照与思维方式上的对立并举与主题表达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是语言艺术与思想表达之间的关系。鲁迅的现代汉语语言艺术之高超一直以来被认为是空前甚至绝后的,比如他的设喻取譬、无疑而问、骈散交错、好用反语、婉约其辞等等。对照表达和对立并举是鲁迅创作的一大特色,前者重一个事物的不同侧面,后者重两个完全不同却时刻相关的事物。它们在鲁迅的《野草》中是有相当鲜明地表现的,这本身取决于鲁迅内在思维和心理的矛盾性、二元性和分裂性,是一种强大张力的展现。在《颓败线的颤动》中,二者的运用表现在非常丰富的文本层面上,比如在结构和情节上的对照,在思想上的对立并举,后者较前者来说上升到了更深的层次。鲁迅正是通过这种特别的形式表达了内心深刻的矛盾和坚韧的抗争。
这篇文章与《野草》中的另外六篇文章都是写梦境,不同的是它是更深层次的梦——梦中之梦。鲁迅一方面借此强调故事的虚假性,另一方面也借此给了无法言说之事一个很适合的展现空间。这也是一种正话反说的表达,倒映了鲁迅对现实的观察和思考。梦本身是飘渺、多变的,可选择的空间和可表达的效果也更加丰富。
文章中最宏观的一组对照是前后两段梦境的对照。这种结构上的对照,意在将故事的发生发展置于两段不同的历史语境中。第一段梦境讲述了“禁闭小屋的内部”的破榻上,一个妇女为了生存将自己的身体出卖给陌生男子;第二段梦境讲述了“禁闭小屋的内部”,同样是这个妇女但已年老,受到女儿一家人的鄙夷和毒笑离开了家。显然,这两段梦境是两个不同的时代,但讲述了同一个女人今昔同样悲惨的结局。前一阶段正是为女儿“牺牲”,后一阶段正是被女儿“杀戮”。在这种“牺牲”与“杀戮”之间的妇人,实际上就是一种鲁迅所谓“历史中间物”。处在历史转折时期的先觉者乐于为后人的前进铺路,因为后人正是先觉者的爱者,但却最终背弃了她。她在这种巨大的反差之中体会着无尽的痛苦与悲凉,这是勇于牺牲的时代先驱者的巨大悲剧。鲁迅也说:“在生活的路上,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渐渐瘦弱,也以为快活。而现在呢,人们笑我瘦弱了,连饮过我的血的人,也来嘲笑我的瘦弱了……这实在使我愤怒,怨恨了,有时简直想报复。”[1]
此外,在情节的设置上还包括众多细节上的对照:小屋的对照、妇女形体的对照、女儿前后态度的对照、颤动情绪的对照等等。这些对照拉开了老妇人在“牺牲”与“杀戮”之间复杂情绪的序幕。曾经破旧的小屋已经变成了干净整齐的小屋,生活显然有着新的希望;曾经的老妇人身躯瘦弱渺小,皮肤弛缓尚且丰润,而今她已垂老,如同“骨立的石像”一般颓败,“牺牲”在她身上留下了痛苦的痕迹;曾经幼小的女儿只为生理上的饥饿需求仰仗于“我”,如今她却陷入了伦理的无物之阵,要为此而打杀“我”;曾经的颤动是由于“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如今的颤动是由于“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鲁迅曾在《过客》中表达过他对于“感激之情”的态度:它是拖累独立向前意志的,要抛弃的东西。在这里的老妇人并没有渴望女儿的感激,而是将曾经的“牺牲”当做自己的责任和使命。是因为所爱之人报之以“杀戮”般鄙夷和毒笑,才使其内心的矛盾不断凸显出来。除了与鲁迅的个人经历有关,更重要的是与鲁迅本身的性格和追求有关。鲁迅对侵犯自己的人和行为异常敏感,比如状告污蔑他的章士钊、与出版书店发生争执等等。他对未来是心存希望的,只是这种希望常与绝望相伴。
老妇人逃离家庭之后种种过往浮现心头,“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诅咒”。这就是一种爱与憎对立并举。简单的对照手法已经变为深刻思想上的对立并举,矛盾在这种对立并举中得到最大程度的彰显。鲁迅这样写,旨在说明人在经历过“牺牲”与“杀戮”之后,面对未来之选择的矛盾。“眷念”、“爱抚”、“养育”、“祝福”实是因为“她”是“我”的“爱者”,“决绝”、“复仇”、“歼除”、“诅咒”是因为让“我”为“她”“牺牲”的“爱者”反过来“杀戮”了我。老妇人或者说鲁迅在这样矛盾的选择中只能以鲁迅式的复仇来结束。这其实不仅仅是被拔高的一种先驱者与大众之间的关系隐喻,也是人的生存状态中普遍存在或经历的事实——无论是背信弃义还是无物之阵,或是一切生之矛盾和选择。
文章的结局是全文的高潮和重点,对立并举的手法在这一部分的表现更加鲜明。主人公的情绪在这一刻全面爆发,鲁迅的抗争精神也得到最完整的诠释。
老妇人逃离家庭之后,“走到无边的荒野,头上只有高天”。这实际上是一个与“大旷野”具有相似意义的自由天地,它并不受人间疆界的限制。无论是精神和肉体在这里都可以获得自由,得以解脱。“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这句话中蕴含了两种对立:人与兽、沉默与开口。鲁迅非常关注人与兽(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经常透露出对动物的赞美,比如猫、狗、鼠、猫头鹰、猛兽、恶鸟,他认为兽代表了原始生命力和野性。前文的“赤身裸体”也可以从这一角度进行理解,是一种对自然和原始的回归和释放。这是对后文进行报复行为的一次铺垫。人与兽看似对立,实际鲁迅在二者之间建立了一种可以融合的可能和愿望。然而就在这急需倾吐的时刻,她选择了沉默,意欲何为?《野草》题词的第一句即是:“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沉默的时候,世间万物尽在掌控之中,所以充实。空虚并不是实在,只是过于丰富从而无从开口。这是一种冷内热、以无言对万言的境界,它超越了所有言辞,是一种典型的鲁迅式的沉默,鲁迅式的报复。
“绝望的抗战”是鲁迅的自我描述,明知前方只有绝望,也要奋力做最后一搏。这就是《墓碣文》中所说“于无所希望中得救”的悲愤与抗争交错的精神。老妇人在回忆中经历了“发抖——痉挛——平静”的过程,孤独感、失落感、被流放感齐齐涌上心头,其处境是真正地走向绝望了。这无词的言语一经喷薄,“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了。这颤动点点如鱼鳞,每一鳞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颤,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与前文的颤动相比,此刻的颤动已经不同于多年前由于“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引起的颤动了。这是一种代表着复仇的颤动,它弥漫四周,感染了天地万物,具有“暴风雨中的黄海和波涛”式的力量。颓败与颤动从其本质意义上来讲也是对立的,即是身体已经“荒废”、“颓败”,也要做垂死之挣扎。这就如同“死火”一般,即使“死”也依然是“火”,力量绝不能消退。就其引申意义来看,实际上还是鲁迅对于希望与绝望的一种态度。前方已是绝望,但也正是希望之所在,既然渺茫,不如运用一种极端的复仇形式以期对那一点希望有所作用。比如在《过客》中的过客,明知前方是坟,也要坚持向前,做“绝望的抗战”。这种抗战秉着不计成败、不抱幻想的原则一直到一切耗尽。最后,实是连“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这是完全发自身体内部的颤动,没有言语,最接近本能的时刻,一切都升腾到最高的境界。
这篇文章的结尾是非常耐人寻味的。“我梦魇了,自己却知道是因为将手搁在胸脯上了的缘故;我梦中还用尽平生之力,要将这十分沉重的手移开。”有研究者认为这代表了旧社会的压迫,作者在尽力控诉和试图摆脱这种压迫。对于这段话我们不妨从两种关系来理解,首先是梦与现实二者的对立并举,其次是两次即将梦醒时情状的对照。
梦是以现实的一种分裂形式存在的,但却是密不可分的,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现实中,鲁迅并不能将类似的事件以旁观者的身份真切明了地看在眼里,其看法也不一定客观。选择以梦境作为切入手段是极其高明的,在梦境里不受时间、空间限制,更重要的是不受主体位置的限制。无论何时何地,他都能够以旁观者的身份介入情节、品评故事。快速经历两段迥异的梦境之时,他发现他所揭露的是一件黑暗事件。他也有痛苦、恐惧和愤怒,为了逃脱被纠缠、被控制的状态,他必须竭力逃出黑暗。
第一次将醒之时,“空中突然另起了一个很大的波涛,和先前的相撞击,回旋而成漩涡,将一切并我进行淹没,口鼻都不能呼吸”。这是一种作者面对老妇人的奉献与牺牲时情感上的反应,显然鲁迅对这种行为表现出一种高度的震撼、激动,从感情色彩来讲鲁迅是持有大赞许态度的。牺牲的气氛与自己的情思相撞击之后,甚至“口鼻都不能呼吸”。第二次将醒之时,作者是知道自己梦魇了的。这一次与上一次的感情色彩完全不同。负义之事发生后,作者再不是震撼,而是沉重。他将这一切噩梦的源头归结为“因为将手搁在胸脯上了的缘故”,显然是一种反语表达。他有意弱化这个梦境产生的原因,将心理上的原因变为生理上的原因,将有意识地做梦变为了无意识地做梦,实际上正显示了这个梦境背后深刻的精神意图。这一组对照关系是将结构上、情节上、思想上、情感上的对照融为一体,完成了整篇文章最完美的谢幕。意图逃离是鲁迅对自己所揭露之事的恐惧和反抗的一种沉重形式。他是一个战士,不懈战斗是他的精神旨归,但同时内心的沉重和恐惧也会相伴而生。也正是因为这种揭露才使得他的反抗和挣扎更具力量。逃离并不是躲避,仍然是一种反抗绝望的斗争。虽然鲁迅借这篇文章鞭挞了这样忘恩负义的现实,但更重要的是他也借此表明了他的矛盾心态、战斗方式和高超的思辨智慧。
[1] 鲁 迅.鲁迅全集:第1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49.
I 210.96
A
1672-6219(2012)增刊-0107-03
2012-04-15
李 享,女,西南大学文学院2010级现当代文学叙事学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