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刚
(中央财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81)
苏联解体的历史惨剧,不仅使苏联社会主义遭遇严重挫折,也使世界社会主义陷入低谷。苏联解体“是一个由多种因素综合引起的复杂的政治事件,包括国外的因素和国内的因素,党内的因素和党外的因素,历史的因素和现实的因素,经济的因素、政治和思想文化的因素以及社会的因素,等等。”[1]长期以来,对于苏联解体原因的思考大多集中在经济体制、政治体制、意识形态、党的建设等方面,从社会方面来探讨的研究则显得比较薄弱。本文主要以社会主义社会建设为视角,通过对苏联时期国家与社会之间的关系、社会阶层结构、社会流动体制、社会主义信仰、社会认同等方面的分析来探讨导致苏联解体的社会性因素。
第一,强大国家机器对社会力量和民众利益的压制导致国家与社会之间产生严重的结构性矛盾。
国家和社会是人类社会生活中的两大基础性领域,“在我们面前有两种权力:一种是财产权力,也就是所有者的权力,另一种是政治权力,即国家的权力。”[2]330这两种权力分别表征着社会与国家的根本属性,社会是由不同利益的个人及其相互关系所组成的利益联合共同体,国家是对社会中的个人及其群体的利益做出政治安排的权力系统,国家产生于社会,社会决定着国家,“国家决不是外部强加于社会的一种力量。国家也不像黑格尔所断言的是‘伦理观念的现实’,‘理性的形象和现实’。确切说,国家是社会在一定发展阶段的产物;国家是承认:这个社会陷入不可解决的自我矛盾,分裂为不可调和的对立面而又无力摆脱这些对立面。而为了使这些对立面,这些经济利益互相冲突的阶级,不致在无谓的斗争中把自己和社会消灭,就需要有一种表面上凌驾于社会之上的力量,这种力量应当缓和冲突,把冲突保持在‘秩序’的范围以内;这种从社会中产生但又自居于社会之上并且日益同社会脱离的力量,就是国家。”[3]170恩格斯精辟论述了个人、社会与国家之间的关系,个人组成了社会,社会塑造了国家,个人、社会与国家之间必须始终处于一种协调互动的关系之中,否则个人、社会和国家都将遭遇伤害,“如果一个国家的制度、机构和行为与社会中主体阶级的经济利益,该民族的特性、历史传统、宗教信仰的冲突太过明显,或者与社会中每个人(至少是大多数人的)利益相违背,那么一个无论看起来多么强大的国家终究也会被社会所抛弃。”[4]31在一定历史阶段中,国家是必需的,但不能因此无限扩大国家的力量而牺牲社会权利和个人利益,社会权利和个人利益必须得到充分的保护和发展。
社会决定着国家,国家是为社会服务的,国家应该随着社会的发展,从凌驾于社会之上的位置最终回归到社会,将自身定位于与社会相平等的地位上来,通过与政府以外的其他部门的合作实现对整个社会的治理和管理。个人、社会与国家之间的协调关系是维系社会稳定与发展的基础,社会建设必须在合理的个人、社会与国家关系中才能有效进行。而苏联在发展过程中,日益强大的国家政权不断吞噬着社会的力量和个人的权利,个人、社会与国家的关系处于畸形发展的状态,这种状态持续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个人与社会的力量就联合起来反对国家的强权,致使政权出现危机。“强大国家”与“弱小社会”之间的强烈而鲜明的矛盾与对立,导致苏联社会主义制度下的个人、社会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出现畸形发展,社会建设缺乏应有的社会基础和土壤。
苏联是在帝国主义包围下诞生的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为了捍卫这一新生政权,斯大林实行了高度集中的社会主义模式,不断加强国家对社会和个人的渗透,形成了国家对社会的绝对控制,整个国家的经济发展和人民的社会生活都严重依赖于中央政府的计划体制和行政指令,国家意志和权力浸润到人们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导致整个社会“国家化”,社会自主发展的需求、能力和机会都被国家意志所控制,这种集权式的发展模式将社会与国家融为一体,严重压制了社会的发展和进步。尤其是在冷战时期,苏联出于军事对抗和意识形态斗争的需要而不断强化国家对于社会的统治。例如,在勃列日涅夫时期,出于与美国开展军备竞赛的考虑,苏联将军事力量的发展作为体现国家地位的首要因素。据统计,苏联在上世纪80年代的国防开支占国家预算的45% ~50%,美国只占25% ~27%,而当时苏联的国民生产总值只是美国的50% ~60%左右[5]254。这种过度强化国家政权建设的直接后果就是,国家资金和社会资源被大量地用于军事开支之中,经济发展缺乏应有的资金、资源支持而下滑甚至出现危机,人民的生活水平和生活质量难以有本质的提高,国家与社会、国家与个人在发展中出现了严重的对立和矛盾。
国家权力的无限扩张,必然导致社会力量的日益萎缩,进而损害到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和基本需求。苏联当时正是这种情形,国家通过其强制性权力控制着整个社会和人民的需求。一方面,通过国家权力限制社会的自主发展,导致社会问题丛生,尤其是贪污腐败问题日益严峻,政府公务人员利用国家所赋予的权力从事违法乱纪的事情,以权谋私,使“国家和国家机关从社会的仆人变成社会的主人”[6]24;另一方面,通过国家意志压制人民的基本需求,个人利益必须绝对服从国家意志,人民提高生活水平的要求被视为复辟资本主义道路和追求资本主义生活方式而遭到批判,个人自由发展的空间被国家权力彻底剥夺。但是,人民群众始终是历史的主体,维系社会发展和进步的“不只是国家自身的需求,能使国家得以维持的需求,而是人类的需求。满足人类需求,政策才对人类具有价值,政策才能证明其存在的合理性。”[7]458由于人们的生活水平和质量长期得不到根本的改善,群众中“不能再像现在这样生活和工作下去的感觉已经十分普遍,它不仅在知识分子中间,就是在工人阶级和职员的相当一部分群众中间,甚至可能在农民中间,也很广泛。”[8]365久而久之,面临着日益强大的国家和日益下降的生活水平,人民群众只能选择对国家的疏远、冷淡和漠视,最后,苏联政权遭到人民的抛弃。
苏联在特殊历史时期所实行的这种集权模式具有一定的必要性,并且也曾发挥过积极作用,它通过扩大国家强制力和加强国家集权制保证了国家发展经济任务的完成,抵御了来自国内外敌人的威胁,保卫了新生的社会主义政权。当然,苏联这种国家集权制与其历史上“旧制度”下国家与社会没有足够分开也有很大的关系,列宁就曾指出:“我们的国家是带有官僚主义弊病的工人国家。我们不得不把这个不光彩的帽子,加在它的头上。这就是过渡的实际情况。”[9]204但是,苏联建立社会主义制度以后,只顾着不断发展壮大社会主义国家的政权力量和军事力量,而没有及时建立起健康、稳固的社会主义社会基础并持续提升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长期坚持发展国家力量而忽视甚至刻意回避社会基础的建设,把社会的非政治和非国家的领域化为乌有,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国家与社会的同归于尽,因为人民的利益需求不可回避,应该得到满足。苏联这种社会基础的严重缺乏,导致社会建设几乎难以有效开展,人民的利益需求无法实现,生活质量也不能得到及时改善,最终被人民和历史所抛弃,这是所有社会主义国家在发展中应该认真思考和时刻铭记的历史教训。
第二,扭曲的社会阶层结构与僵化的社会流动体制限制了社会发展的动力与活力。
以阶层结构为核心的社会结构状况是社会持续稳定与健康发展的关键,而苏联在社会主义社会建设中社会阶层结构逐步发生扭曲,严重影响了社会的正常发展,最后导致社会剧变。与此同时,合理的社会流动也是社会发展的必需,但苏联的社会流动体制十分僵化和封闭,限制了社会发展的动力与活力。
衡量社会结构和社会阶层状况的核心指标是获得经济收入的方式和数量。在社会结构方面,十月革命后至苏联社会主义建设早期,列宁和斯大林都严格按照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主张,极力缩小苏联的阶级阶层差别,以体现社会主义社会的公平性与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苏联社会结构呈现出单一化的发展趋势,管理者阶层和劳动者阶层作为两大基本阶层,其收入状况始终处于彼此相当的水平。但遗憾的是,随着苏联社会主义建设的不断开展和深入,管理者阶层和劳动者阶层的收入差距也日益扩大,逐渐产生了利益集团和特权阶层,管理者阶层中的贪污受贿现象越来越多、越来越猖獗,最后导致苏联社会的阶层矛盾日益扩大,整个社会结构发生严重扭曲,为社会的健康稳步发展埋下了深重的隐患。
在列宁和斯大林早期,苏联两大阶层的工资收入水平相当,这个时期苏联党政干部的最高工资与工程技术人员和工人的工资相当或更低,党政干部的工资和普通工人的工资差距一直控制在很小的范围之内。然而,从上世纪30年代开始,斯大林打破列宁的工资政策,开始对高级干部和知识分子实行高薪制,苏联社会中的高低工资差距逐渐扩大,到1953年,苏联的部长(职务工资4000~4500旧卢布)与勤杂工月工资(260~360旧卢布)相差12~18倍,如果部长工资加上“专门津贴”,则相差 50 倍以上[10]499-500。尽管如此,由于这个时期大量领导干部曾经参加过革命,他们心中的共产主义意识和社会公正理念抑制着私欲的膨胀,加之斯大林强大个人意志力量的威慑,“在新经济政策末期至二次大战初这段时间内,领导集团和经济生活中的贿赂现象比较少见。”[11]202因此,在斯大林中后期,苏联的社会结构有着扭曲发展的迹象,但还不算严重。到赫鲁晓夫时期,尽管赫鲁晓夫一再大幅降低领导干部的工资,在正当收入的层面上缩小了苏联社会高低工资之间的差距,但是,赫鲁晓夫同时开始下放中央权力,扩大地方经济管理权,这大大刺激了地方领导干部的个人贪欲,在领导干部中开始出现利益集团,通过以权谋私获取个人收入的方式开始增多,“赫鲁晓夫时期,利用短缺经济和利用不受监督的权力以权谋私,成为领导干部获取经济利益的新的方式。”[12]187因此,赫鲁晓夫时期,苏联的利益集团开始形成,贪污受贿现象逐渐增多,致使苏联社会结构进一步向着扭曲的方向发展。到勃列日涅夫时期,开始形成特权阶层,以权谋私和贪污受贿更加盛行。勃列日涅夫掌握苏维埃政权以后,取消了干部任期制,实行“稳定”政策,领导干部不再担心失去手中的权力,特权阶层因此形成。勃列日涅夫还增加了领导干部在吃、穿、住、医疗等方面的特殊生活待遇,加上以权谋私的进一步扩张,领导干部和普通民众之间的经济差距越来越大,社会结构已经严重扭曲。总之,在斯大林时期之后,整个苏联社会的收入差距不断扩大,阶层差距也日益深化,社会结构逐步发生扭曲并日益严重,最后造成社会的混乱和人民的不满。
在社会流动方面,苏联的社会流动表现为严重僵化与单一的特点。由于苏联长期实行单纯的生产资料国有制的经济形式,社会成员的工作性质比较单一,整个苏联社会中的领导干部、工人、农民、知识分子,无论是在机关,还是在企业、单位工作,他们无论怎样流动,都始终是从一个国有制单位到另一个国有制单位。苏联生产资料的单一化决定着苏联社会成员流动体制的僵化。与此同时,社会流动的驱动力也比较单一,由于实行中央集中的经济体制和苏共集权的政治体制,党和国家是苏联社会流动的唯一动力来源,个人的兴趣、利益和发展的愿望都被纳入到国家发展的框架内,国家控制着社会流动的一切。此外,由于实行干部自上而下的委任制和“稳定”政策,实际上是领导职务终身制,缺乏必要的竞争机制,苏联社会中的管理者集团主要以垂直向上流动为主,社会流动方向单一,而社会劳动者在参加工作后只要不违反劳动纪律,也不必担心失业和被解雇,劳动者的社会流动方向也是单一的。我们知道,社会流动实际上反映的是个人社会关系的改变,其目的在于追求更多的社会资源,而苏联单一僵化的社会流动也反映出社会资源分配的封闭性,这大大限制了社会成员主体部分依靠自身能力寻求发展机会、追求社会资源的权利,进而扼杀了社会流动的活力。
总之,苏联在社会结构方面,尤其是阶层结构方面的日益扭曲,管理者阶层和劳动者阶层之间的收入差距逐渐扩大,这是苏联在社会建设中的重要失误之一,也是所有社会主义国家在社会建设中应该吸取的教训。而苏联社会流动机制的单一和僵化也是限制社会建设发展的重要原因,值得我们认真思考并在实践中加以规避。
第三,社会主义信仰缺失导致人们对苏联共产党和社会主义产生严重的信任和认同危机。
信仰是一个社会稳定的基础,也是个人与社会发展的精神动力。对于社会主义国家来说,社会主义不仅是一种先进的制度,更应该是一种伟大的信仰。“任何统治都企图唤起并维持对它的‘合法性’的信仰”[13]239,只有人民对于社会主义有着持久、稳定的信仰,才能对这个社会产生广泛、深刻的认同。社会主义信仰不仅需要在实践中通过其先进性的彰显而为人民所接受,也需要通过有效的教育途径来确立。一旦缺失这方面的工作,社会就会陷入信仰危机和认同危机。苏联解体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源于社会主义信仰的逐渐丧失,最后导致人民群众对苏联社会主义、对苏联共产党产生严重的认同危机。
在苏联建国之初,人们对于苏联社会主义和苏联共产党的信仰是十分牢固的,因为在苏联共产党的领导下,苏联人民击败了帝国主义的侵略,并在社会主义建设中取得了辉煌的成绩,人民群众感受到了生活水平和社会地位相对于十月革命前的提高,苏联社会主义和苏联共产党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身的优越性和先进性,社会主义成为苏联社会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但是,随着斯大林高度集中的政治经济体制的建立和社会主义模式的僵化,人们对于社会主义的信仰开始瓦解并最终走向崩溃。从斯大林的社会主义模式来看,高度集中的经济体制将一切权力集中在党中央和政府手中,完全依靠计划手段配置资源,这大大削弱了劳动者的主人翁地位,压抑着劳动者的主动性和积极性。广大群众在这样的环境中感受到的是一种压抑、束缚,而不是自由和全面的发展,这使广大人民群众开始怀疑苏联的社会主义和共产党,社会认同危机不可避免地发生,以至在1991年12月25日苏联红旗在克里姆林宫降下时,整个红场几乎无人反对,可见苏联群众对于社会主义和共产党已经没有丝毫的眷恋和认同。而苏联高度集权的政治体制实行个人专断,漠视人民的利益,限制人民的民主参与权利,忽视人民的监督和批评,领导干部实行终身委任制,以权谋私、贪污腐化严重,人民群众对于苏联共产党的信任因此降到最低,这种高度集权的政治体制不仅没有凝聚社会力量,反而加剧了社会认同的危机。
从苏联历史来看,有学者认为,苏联历史上至少有三次大的历史事件直接冲击着苏联人民的社会主义信仰:(1)上世纪50年代中期,苏联人心中的英雄——斯大林遭到赫鲁晓夫的彻底否定和批判,其社会主义模式被认为和法西斯专政一样,这大大动摇了人们对于社会主义的信仰;(2)上世纪60年代左右,以勃列日涅夫为领导的苏共多次发动侵略他国的非正义战争,如1968年出兵捷克镇压“布拉格之春”运动,1979年发动对阿富汗的战争,暴露了苏联的社会帝国主义的丑恶面目,这也极大地丑化了社会主义的形象;(3)上世纪80年代前后,有关历史惨案“卡廷事件”的档案逐步解密,更加暴露了苏共的残酷行径,彻底摧垮了人民群众对于社会主义的最后一丝依恋[14]。这些历史事件使苏联人民对社会主义、对共产党的信仰和信任丧失殆尽,社会认同危机一触即发。而戈尔巴乔夫推行的“民主化、公开性、多元论”的意识形态政策则进一步造成了苏联意识形态的变异,加速了苏联剧变的进程。“民主化”成为歪曲和丑化社会主义自由的新形式,“公开性”成为攻击和诋毁苏共历史的幌子,而“多元论”则直接主张取消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指导地位,这一切使得各种反马克思主义、反社会主义思潮泛滥,扰乱了人民群众思想上的是非界限,直接引发了苏联民众对于苏联社会主义和苏联共产党信仰的彻底动摇和崩溃,成为苏联剧变的导火索。曾亲历苏联解体的尼·雷日科夫在分析戈尔巴乔夫改革时指出:“1991-1993年的反革命不仅背叛了改革的思想,而且也背叛了十月革命的理想。”“我国现在总危机的主要原因并不在于改革本身,而在于改革的目的和方式中缺乏社会和道德的基础。”[15]564-570
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言,“一种政体如果要达到长治久安的目的,必须使全邦各部分(各阶级)的人民都能够参加而且怀抱着它存在和延续的意愿。”[16]88坚定不移的信仰是任何社会存在和发展的坚实基础。对于社会主义国家而言,无论是在革命时期还是在建设时期,社会主义信仰都至关重要,“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是中国革命胜利的一种精神动力。”[17]63革命时期如此,建设时期更应该如此。社会主义社会建设必须通过社会主义信仰教育来凝聚民心,增强社会认同,这是我们应该从苏联解体中认真总结和吸取的又一个重要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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