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隽
(湖北经济学院 艺术学院,湖北 武汉 430205)
文字的起源是个古老的话题,在中国这样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文明古国犹为如此。人们在追溯历史的同时,从未忽略对文字之源的求索。因此,自战国晚期伊始,各种有关汉字缘起的看法便开始散见于诸多历史文献中。影响较大的旧说有结绳说、契刻说、八卦说、河图洛书说以及仓颉造字说等等,几乎涵盖了解释文字起源假说中的三种类型,即神授理论、创造理论以及进化理论。其中流传最为广泛的则是仓颉造字的圣人造字说,《世本》、《荀子》、《吕氏春秋》、《韩非子》《淮南子》等上古文献对此都有涉及。而在近代文字学创立以前,《说文解字》中有关汉字起源的学说,无疑是最权威的,许慎不仅肯定了仓颉造字的古老传说,而且将汉字的创立方法归纳为 “六书”,即指事、象形、形声、会意、转注与假借。同时,一个“八卦-结绳-书契”的文字起源模式由此提出。尽管上述汉字起源模式并不精确,但作为文字起源的一个大框架是得到学界认可的。
近代文字学兴起之后,对于文字的起源相继出现了很多新的提法。其一是图画起源说。埃及学家M·A·科罗斯托夫在《埃及的语文学》中认为:“埃及文字的图画的、造型的性质,以及对其他民族象形文字体系的研究,表明了图画文字是象形文字的出发点”。[1]对应于汉字起源,唐兰先生即主张此说。
其二是刻划记号起源说。此学说对汉字起源研究的影响便是郭沫若先生主张的契刻说。他认为“中国文字的起源应当归纳为指事与象形两个系统,指事系统应当发生于象形系统之前”[2]。所谓指事,实则为契刻的约定符号。对此,苏联文字学家伊斯特林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古代的约定符号(图腾、巫术、工艺、计数等符号),除了个别的记号被吸收为词符字,从来没有成为词符文字赖以产生的基础。
在这里,我们姑且不论这两种关于文字起源的论断哪一种更有说服力。首先面临的问题是,文字产生的标志是什么?根据文字学的狭义定义,文字是记录语言的文化符号。而所谓的记录语言,则不仅是记录语言的音义,还包括记录语言的形式。这就表明,只有能够记录语言形式的具有形、音、义比较固定对应关系的一批字符出现,并能够应用于社会生活的某一领域,换句话而言,只有系统文字的出现才能被称之为文字诞生。而前文字发展阶段中出现的个别具有意义的象形或抽象符号,即使其形体被后来的文字系统吸收采纳,充其量也只能被看成文字符形的萌芽。因此,讨论文字的产生实际上应该具体分为两个环节,其一为字符形体的孕育过程,其二才涉及系统文字的发生。
在文字产生之前,人们曾经历过长期的用各种实物、图画或符号记事表意的原始记事阶段。由于所用的记事方法与造字原则有很多共通之处,因此,大多数学者推测,文字的发生与原始记事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实物记事在原始文化中分布相当广泛,其形式大体可以分为两类。其一,采用经过约定的实物传达信息,实物可以是自然物也可以是人工制品,总体上,有从自然物向人工制品演变的趋势,其缺点在于记录信息比较单一。例如景颇族的“树叶记事”,这是一种利用不同树叶的谐音来表达意义的记事方法。其二为契刻、结绳或结珠记事。这是一种相对复杂的记事方法,可以反映多元化的信息。在秘鲁的印加文化中,结绳记事高度发达,已经将信息经过抽象化、离散化的分类处理,然后利用绳结结法、位置以及颜色的不同排列组合,从而获得大量表示不同意义的方式,还能适应不同的记事规则。我国藏族至今还使用结珠记事的方法记录经文念诵的次数。这些处理并且记录信息的手段,从技术上讲,为文字的产生提供了必要的准备。
图符是另一种使用广泛的原始记事方法,它与实物记事几乎同时被运用。广义的图符可以包括所有人类在可书写表面上留下的有意义的痕迹。严格说来,图符是符号的子集,主要指的是平面上有意义的绘写符号。因此,图符同样遵循着索绪尔“能指”(符号的外观)与“所指”(符号的含义)的符号系统规则。其中符号的外观,即符形的孕育,应该说自原始艺术起源就已开始。换句话而言,符形源于人类对色彩、线条、块面等造型手段的认识与自觉运用。根据图符形义之间的对应关系,可以分为象意符号及象形符号两种类型。一般而言,象形符号与其具体指称物之间有着直接的形似或同构的关系,它更多的保留了图画的形式,只是细节的程度有所不同。随着图符系统的成熟,象形符号有不断抽象化、特征化的趋势。而象意符号的意义与其描绘的对象没有必然的关联,其意义有赖于人们的强制规定;同时,象意符号的外观形态更加多元化,既可以是几何的、抽象的,也可以是写实的二元符号。比之象形符号,象意符号以其象征性而应用范围更广,可以表示专有的、抽象的概念。大量的象意符号存在显而易见的公共性,需要约定和集体认同。例如纪念性符号、警示符号、禁忌符号、用以施咒或者象征神灵的巫术符号、图腾徽号等,这类符号承载了更多的文化内涵,是原始人类的心灵与文化密码。
图画记事是图符记事的延伸,是原始艺术与图符记事的某种交集。除了图示或者帮助记忆,图画记事往往还用以表达许多复杂的交际意图,如盟约、军事以及交易等。可以肯定的是,图画记事的发生无疑不早于原始艺术的实践。原始艺术本身就是人类采用视觉形式进行有意识交流的创造性尝试。尽管数以万计的图形样本正在世界各地被广泛发现,但坦率地说,对于这些图形的时代、性质以及意图,我们的了解并不比几个世纪之前更多。因为我们永远不可能回到作品创作的刹那,以逝去的目光去打量这些激动人心的作品。我们不得不承认,导致那些创作灵感的情境(context)已经永远一去不复返,留下的残缺或美丽,只是历史的幻影,是我们假设的源泉。这种情形既是困境,也是诱惑。B.什列夫在《原始艺术发展的基本阶段》中这样认为,在原始人类学会更深刻地认识现实及其相互关系和多样性的同时,艺术中图像的图示化在不断增加,叙述的复杂性也同时在增加,这导致表达情节、事件的尝试[3]。实际上,当图画中的写实成分并不是特指某一对象而开始表征对象的整体时,这些象征性的成分或者约定性的成分,已经使得原始艺术与记事图画之间的界限变得异常模糊暧昧。并且随着这些成分在画面中出现的频率不断增加,记事图画终于从原始艺术中分化出来,成为独立的所谓“文字画”。当然,对这一渐变过程的描述实际是一个完美的猜想,也许永远无法获得证实。
记事图画的组成要素,既可以是图形,也可以是图符。一幅文字画实际上就是一个内部要素相互关联的价值整体,其整体意义不仅仅等同于内部各要素意义之和,同时还取决于要素的组合排列。但随着记录日益复杂化的社会生活的需要,图符在表达抽象概念上的优势逐渐凸现,因此文字画中的各要素有从图形继续向图符发展的趋势,同时图符在简单的排列组合中逐渐结合谐音、假借或者加注等附加语意的规则能够表达更加复杂的意思。在纳西族的经典《古事记》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方面的生动例子。但尽管如此,对图画记事的准确理解依然离不开具体的现实情境或者语言的诠释。从现有史前考古学以及人类学和民族志取得的成果来看,比较发达的图画记事一般出现于新石器时代,大约BC8000~BC6000年这一阶段。而比较系统的自源文字则一般出现于青铜时代之前,两者之间这种历时性的衔接意味深长。
图画记事方法在一些没有文字的民族中应用极广。他们为我们留下了许多极为有趣的例证,如《爱斯基摩人的游猎日记》、《大科塔人的编年史》、《印第安海狸换野牛的契约》等。这些图画记事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线索来构想文字发生之前的可能情形,而且在自源文字字符中,保留的大量直观造型的成分,也让人们想入非非。此外,印第安人著名的“巫歌”和“战歌”更向我们展示了由图符记事向图符记言过渡的重要可能阶段。然而迄今为止,唯一可能对应于中国古文字系统的文字画证据似乎来源于青铜器上所谓的“族徽文字”,此类文字通常出现于商代晚期以及西周早期的青铜器上,与商周金文同时使用。由于其象形程度明显高于一般金文,甚至高于甲骨文,因此学者猜测由于这些文字作为族徽或者其他专有概念,具有一定的保守性,是原始文字的孑遗。当然就此,我们并不能一概断言,文字画是文字起源的必经阶段。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必然的进程。从目前的资料能够得出的推论似乎只有,文字的发明与以下几点具有某种技术或者方法论上的关联:图符量的积累,以及伴随着的人类的思维与知识经验的积累。某种意义上,图符在记录职能上的演变势态是多元的,它可能成为发达的图画记事的重要组成部分,再向表词符号演变,也可能跳过图画记事的阶段而直接成为表词符号的萌芽。
实际上,从图符记事演化到字符记言,看似一小步,实则一大步。在符号系统中,形音义三者从偶然的个别对应关系发展到稳固的普遍的一一对应关系,其中的许多细节目前还不清楚。我们所说的创造文字或者发明文字很有可能只是将现成的尚未完善的文字系统加以整理、补充、规范或者是推广的过程。这一过程的发生需要相应的社会需求的激发。但这样的条件是什么,具有特殊性还是一般性?这需要对众多原创性文字产生的社会背景作深入细致的比较研究。
目前,对自源文字系统产生的社会背景的研究,较多的证据集中于几个大的农业民族。从词汇反映人类活动的不同侧面、文字的应用领域以及早期掌握文字的使用者来看,促使文字发明的社会动因应该是多样化的,不同文字的发明很可能出于满足不同的需求。在两河流域,楔形文字产生的直接动因似乎是经济与商贸,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最早用于记录商品名称和交易内容。“在南部伊拉克发现的4000片陶片,85%的符号与收入、开销、收获的谷物或原材料交易有关,使用的词汇涉及木材、金属、地址和各种职业名称。许多词汇经600年使用变化甚微[4]”。而在古老的埃及与中国则出现了圣书字、甲骨文等宗教文字。此外,中美洲的玛雅文字则更多记录了战争、精英、胜利以及政治内容。在这样的例子中,文字是一种“秘传”的知识而不是为大众所分享,掌握在少数祭司或者贞人的手中。宗法与王权等似乎更多地成为这些文字起源的决定性因素。尽管以上各要素与都市文明息息相关,但都市文明的崛起并不足以构成文字发生的必要条件,城邦高度发达却缺乏文字的印加文化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而且许多拥有文字的少数族群是否曾经历过都市文明也值得进一步探讨。值得注意的是,不同的文化特征与气质似乎对系统文字发生将受到何种社会因素激发具有深远影响。
综上,文字是人类语言的符号载体,在文字的发生过程中,除了与技术因素、原始记事有关之外,它的起源还要受到语言特征、思维模式、文化气质乃至社会因素等诸多条件的制约与影响。由于多种干扰项的存在,文字的起源实际上是多元化的,似乎不存在一个对所有文明均适用的文字起源模式。
[1][俄]B·A·伊斯特林.文字的产生和发展[M].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2]郭沫若.古代文字之辩证的发展[J].考古,1972,(3).
[3][俄]B·A·伊斯特林.文字的产生和发展[M].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4]人类学通论[M].山西教育出版社,200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