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锐超
(郑州大学 历史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敦煌张氏归义军及西汉金山国政权与中原王朝关系探究*
段锐超
(郑州大学 历史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收复瓜沙后建立的张氏归义军地方政权奉唐为正朔,不断与周围少数民族政权相抗衡。第二代实际统治者张淮深为巩固权力,曾对唐朝廷的封赏充满期待。至第三代张承奉时,于唐朝灭亡的特殊情势下,建立了西汉金山国政权。该政权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和僭越性,但一定意义上又与中原王朝根脉相连,是中原王朝在河西地区力量的延续和汉族文化传统的传承载体。
归义军;西汉金山国;敦煌;张议潮;张淮深;张承奉
关于以敦煌为中心的张氏归义军政权及后继之张承奉所建西汉金山国史事,因为当时及以后很长时间内西北地区和中原王朝联络不畅,加之敦煌地处偏远,影响有限,受史家重视不够,所以正史只有零星记述,且多得之于传闻。幸赖敦煌文书的发现,可以之订讹补缺,使这一段湮没的历史得以重现。本文将结合相关史籍和敦煌文书,考述张氏归义军政权和张承奉所建西汉金山国与中原王朝的关系及相关史事,并进一步探究其中所蕴含的重要意义。
唐天宝十四载(公元7 5 5年),安史之乱爆发。“渔阳鼙鼓动地来”(《全唐诗》卷四三五《长恨歌》),叛军声势浩大,兵锋凌厉,两京陷落,唐玄宗西逃入蜀。太子李亨在灵武登极,组织平乱,把陇右、河西甚至安西、北庭劲旅调回内地,导致西北边防空虚。兴起于青藏高原的吐蕃趁机进占陇右及河西大部分地区,“华人百万皆陷于虏”(《新五代史》卷七四《吐蕃传》)。至此,沙州、安西、北庭等地与唐中央政府的交通严重受阻。安史之乱初平,藩镇之乱又起。唐朝廷无暇顾及吐蕃对沙州等地的围困。德宗建中二年(公元781年)七月,唐伊西北庭节度使李元忠、四镇节度留后郭昕派出的使臣始绕抵长安,此时沙州被围已五、六年。唐德宗下诏表彰:“四镇二庭统任西夏五十七蕃十姓部落,国朝以来,相奉率职。自关陇失守、东西阻绝,忠义之徒,泣血相守,慎固封略,奉尊朝法”(《旧唐书》卷十二《德宗上》),并对李、郭二人加官升职,但无力派出军队直接救援。对保卫边疆、维护统一,发展国内各民族团结起过重大作用的沙州终于于贞元二年(公元786年)失陷。此后六十余年间,陇右河西人民受吐蕃奴隶主贵族压迫奴役,啼嘘东望,向往归唐。“文宗(公元827-840年在位)时,尝遣使者至西域,见甘、凉、瓜、沙等州城邑如故,而陷虏之人见唐使者,夹道迎呼,涕泣曰:‘皇帝犹念陷蕃人民否?’其人皆天宝时陷虏者子孙,其语言稍变,而衣服犹不改。”(《新五代史》卷七四《吐蕃传》)这真是“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全唐诗》卷五百二十一《河湟》)。但晚唐国势不振,由政府军收复西北失地,“腥膻一洒扫”、“兰芷浴河湟”(《全唐诗》卷五百二十《郡斋独酌》)的愿望难以实现。
宣宗大中二年(公元848年),沙州大族张议潮乘唐军击吐蕃取胜和吐蕃内乱,率领受压迫的汉族、羌族、嗢末族、退浑族(吐谷浑)等各族人民一举驱逐吐蕃势力,收复瓜沙;随后又遣使行道驰函,奏捷长安,上闻天达,继而在唐朝政府的声援以及各族人民的支持下,收复肃、甘、伊、凉等州,“西尽伊吾,东接灵武,得地四千余里,户口百万之家,六郡山河,宛然而归”①敦煌文书S.6161+S.3329++S.11564+S.6973+E.2762《敕河西节度使兵部尚书张公德政之碑》。。张议潮遣兄议潭献十一州图籍:“沙州人张议潮以瓜、沙、伊、肃、鄯、甘、河、西、兰、岷、廓十一州归于有司。”(《新唐书》卷八《宣宗纪》)大中三年(公元849年),“八月己酉,河陇老幼千余人诣阙。己丑,……上御延喜门楼见之。欢呼舞跃,解胡服,袭冠带,观者皆呼万岁。招募百姓垦辟三州。”②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四八,武宗下大中三年(己巳,公元八四九年)。杜牧闻之欣然:“听取满城歌舞曲,凉州声韵喜参差。”(《全唐诗》卷五百二十一《感怀诗》)大中五年(公元851年),“十一月,置归义军于沙州,以义潮为节度使、十一州观察使。又以义潮判官曹议金为归义军长史。”③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四九,宣宗下大中五年(辛未,公元八五一年)。至此,唐王朝恢复了对敦煌及其周围部分地区的统治,归义军政权成为隶属于唐王朝的地方政权。需要说明的是,敦煌地区居民虽然以汉民族为主体,但张氏归义军政权并非单一民族成分的汉民族政权,而是一个民族团结的蕃汉联合政权,其政权中的节度副使、部落使等都是少数民族。张议潮率众收复失地归唐是一种主动行为,反映了久受吐蕃压迫的各族民众的共同心愿,受到中央政府的欢迎和敦煌人民的拥护。
六州恢复,归义军政权建立,但此时的唐政府除了戒备和牵制,已难以在西北地区有所作为。“张议潮以瓜、沙、伊、肃、鄯、甘、河、西、兰、岷、廓十一州来归,而宣懿德微,不暇疆理,惟名存有司而已。”(《新唐书》卷四○《地理志》陇右道)敦煌关河悬远,唐政府怕归义军政权也像河北藩镇一样,坐大难制。懿宗咸通八年(公元867年),在朝廷的催促下,张议潮奉旨入朝,加右神武统军衔,位尊而无实权,与其兄张议潭实质上成为人质。这表明唐朝廷对张氏政权存有戒心,双方存在矛盾,明争暗斗。张议潮入朝后,归义军军政皆委于其侄子(张议潭之子)张淮深,张淮深成为事实上的统治者。但很长时间里,张淮深并无节度使之名,咸通十年(公元869年)朝廷敕牒上张淮深只是沙州刺史(敦煌文书P.4632《咸通十年[869]敕沙州刺史张淮深牒》)。张淮深曾多次派遣使团赴长安请节,而据S.1156《沙州进奏院上本使状》,张淮深还连续派出宋闰盈、高再晟、张文彻三般使团,请求唐政府实授节度使,未能如愿。三般使者态度截然对立。据S.1156《光启三年(公元887年)沙州进奏院上本使状》载:使者“具说本使一门拓边效顺,训袭义兵,朝朝战敌,为国输忠,请准旧例建节”,看到朝廷无意授予旌节,宋闰盈等力主坚持,如“不得旌节,死亦不去”;而张文彻等则认为“仆射(指张淮深)有甚功劳,觅他旌节”,主张及早回去。这也表明张淮深的统治地位并不稳固,没有获得一致支持,反对势力很大。而唐政府迟迟不授职,态度暧昧,可能是希望仍由张议潮遥领节度使,而不希望在敦煌又出现一个新的统治核心,或者在人选上另有安排,想派人取代张淮深或在当地扶植他人。朝廷所能给予的就是一个名义,而张淮深最需要的就是名义。得不到旌节,表明其统治得不到认可和支持,无法挟天威以自重,这对他稳固统治极为不利。唐政府这种一贯的做法对归义军政权未尝不是一种失策和伤害,不利于归义军政权内部团结御敌。当时的归义军政权,外有强敌:“敦煌郡,四面六蕃围”(敦煌文书P.3128敦煌曲子词《望江南》)。周围有吐蕃、回鹘、吐谷浑、龙家、仲云、南山等少数民族政权和势力,其实力已经比张议潮时期还有所加强,正伺机而动,对归义军政权构成很大威胁。而归义军内部却不如张议潮时期稳定,反对力量正酝酿待机对张淮深发难。直到乾符年间张淮深率众反击西州回鹘进犯获胜后,朝廷派左散骑常侍李众甫等为使臣前去封赏,但仍未授张淮深最需要的节度使旌节。到文德元年(公元888年)才授予时,反对势力力量已经很大。不过虽然此前没有得到正式认命,但张淮深早已自称节度使。所以张淮深也属于非朝廷所能完全控制者,有与当时的河北藩镇相似的一面。
昭宗大顺元年(公元890年),张议潮女婿、沙州刺史索勋发动兵变。因变生肘腋,张淮深猝不及防,与妻子及延绶等六子一同被杀,节度使一职由叔伯兄弟张淮鼎继任。不久张淮鼎病重,临终把儿子张承奉托付给索勋,但索勋自立为节度使,不久即得到朝廷认可。索勋获得朝廷认可之迅速可能存有玄机。张议潮十四女李氏(凉州司马李明振妻)对索勋不满,发动兵变杀死索勋一家,立张承奉。在节度使一职还未得到朝廷正式任命的情况下,在S.4470《唐乾宁二年(公元895年)三月归义军节度使张承奉副使李弘愿回向疏》中,只是归义军节度副使的张承奉,其具衔已为“归义军节度使”,表明像张淮深一样,在被正式授任之前,张承奉已自称节度使了。这表明归义军政权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和僭越性。李氏三个儿子掌握实权并排挤走张承奉,又导致河西大族倒李扶张,使张承奉获得实权。光化三年(公元900年)八月,唐昭宗下诏授予张承奉节度使之职:“制前归义军节度副使,权知兵马留后、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国子祭酒、监察御史、上柱国张承奉为检校左散骑常侍,兼沙州刺史、御史大夫,充归义军节度使,瓜、沙、伊、西等州观察处置押蕃落等使。”(《旧唐书》卷二十下《哀帝纪》)
从乾宁二年(公元895年)直到天复末年(公元904年),张承奉一直奉唐正朔,辛苦经营河西一隅,维系了唐朝力量在河西地区的存在。在中央政府的支持下,保持了河西地区经济文化的发展。S.5747号文书称:“归义节度沙瓜伊西管内观察处置押蕃等使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空兼御史大夫南阳张公以牲牢之奠敢昭告于风伯神。”张公是张承奉,南阳郡开国公是他承袭的张氏封爵。这件文书的纪年是天复五年五月五日。昭宗天复年号用了四年,文书所谓天复五年当为天祐二年(公元905年),当年敦煌仍在沿用天复年号。英藏斯坦因所获绘画收集品Ch.liv.006《题观音像诗》上诗后有题记“时天复十载庚午岁七月十五日毕功记”,所谓天复十载应为公元910年,其时已是后梁开平四年了。归义军政权沿用被朱温杀害的唐昭宗天复年号,不用朱温所操纵的昭宣帝天祐年号,一定程度上表明了对唐王朝的忠诚。
王冀青认为归义军终唐之世均忠于唐室、奉唐正朔①王冀青:《有关金山国史的几个问题》,《敦煌学辑刊》总第3辑。。作为孤悬边陲、成为飞地的地方政权,归义军政权孤忠守边,有功于唐。但认为归义军政权纯忠无私、始终不渝也未必符合史实。天祐年间,朱温挟天子以令诸侯,各节度使裂土称雄,唐王朝已名存实亡。据荣新江的说法,张承奉于天祐三年(公元906年)称金山王。这是一种初步独立的行为,但此举可能是出于与甘州回鹘政权抗衡的需要。公元907年,唐亡。张承奉着手建立西汉金山国。“沙州,梁开平中,有节度使张奉,自号金山白衣天子”②《旧五代史》卷一三八《吐蕃传》;《新五代史》卷7 4《吐蕃传》。张奉即张承奉,史书避后汉隐帝刘承祐讳而改。。这是正史仅有的关于西汉金山国的记载,仅记述张承奉建国是在梁开平中(公元907-911年)。另外宋代邵雍《皇极经世书》卷六下有一条史料为学者揭出,该史料提供了张承奉建国的更接近真实的时间:“己巳,梁自汴徙都洛阳,交(郊)祀天地,赵光逢、杜晓为相。张奉以沙州乱,刘知俊以同州叛,丹、襄军乱。泉南王审知、南海刘隐附于梁。刘隐卒,弟岩立。河东李存勖、淮南杨渭、山南李茂贞行唐年。”己巳年为后梁开平三年(公元909年)。至于后梁政权对待张承奉建立西汉金山国这一行为的态度,正史无明文,从本条史料可以看出当消息传到中原后,官方对张承奉策划自立的行为并不认同。荣新江认为张承奉于公元910年始建国称帝[1]。
“西汉”意为西部汉人之国。“西”为所居方位,“汉”言民族属性。金山即今阿尔金山,当时称金鞍山,即敦煌人认为的“东有三危大圣,西有金鞍毒龙”①敦煌文书P.3633《辛未年(911)七月沙州耆寿百姓等一万人上回鹘天可汗状》。两座神山之一。至于张承奉自称“白衣天子”,李正宇认为,根据五行观念,西方属金,其色白,中央属土,金生于土,故土为金之母。“张承奉自退一隅,以西部为职司之所,其尊崇中央之意甚明。”[2]
至此,归义军政权虽然已弃唐正朔,成为独立政权,客观上成为中原政权的反叛势力。但张承奉面临的形势要比割据自雄的南北各政权要复杂得多,而且与中原王朝的联系并未中断。敦煌文书P.3518v《张保山邈真赞》:“效壮节得顺君情,念依(衣)冠而入贡。路无阻滞,亲入九重。上悦帝心,转加宠袟(秩),得授左散骑常侍兼御史大夫。回骑西还,荐兹劳绩,当佥(迁)左马步都虞侯(候)。”此时仍称中原统治者为“帝”。
S.4276《管内三军百姓奏请表》由粟特人、左都押衙安怀恩代表州县僧俗官吏兼二州六镇耆寿及通颊退浑十部落三军蕃汉百姓一万人上表,表后半部残缺,前半部主要是为归义军张氏家族歌功颂德:“伏静河湟,虏逐戎蕃”,“遂乃束身归阙,宠秩统军”,“尔后子孙相继,七十余年,秉节龙沙”等。歌颂张议潮驱逐吐蕃势力,收复失地,随后任职长安,子孙相继任节度使之事,这一部分内容与另一金山国文书P.3633《辛未年(后梁乾化元年,911年)七月沙州耆寿百姓等一万人状上回鹘天可汗书》极为相似,时间应该相差无几。后半部可能与张承奉建金山国有关。P.3633提到“尔来七十余年,朝贡不断。太保功成身遂,仗节归唐,累拜高官。……子孙便镇西门,已至今日。”两份奏表都有“七十余年”这样的时间字样,前者的写作时间也应在公元911年左右,“七十余年”应该是从张议潮开始反吐蕃斗争算起。郑炳林认为表S.4276很可能是上给当时后梁政权的奏表的草稿,是在金山国建立后以百姓名义上给后梁政府,希望得到其承认和支持,并提请后梁册封张承奉为西汉金山国王[3]。即使这一说法属实,无果而终是可以肯定的。张承奉的自立行为没有激起敦煌各阶层民众的反对,应该与客观形势的需要和充分的宣传工作有关,P.2594+P.2864《白雀歌》是为西汉金山国立国制造舆论的作品。许多敦煌贵族都在建国御敌的过程中战功卓著,表明张承奉得到了这一核心阶层的支持。
接二连三的内讧已经使归义军力量削弱,给周围少数民族势力以可乘之机。张议潮时期是归义军疆域最广、力量最强的时期,据有瓜、沙、肃、甘、伊、凉六州之地。但是张议潭所献十一州图籍应该只是天宝旧图与原有户籍,而非已把十一州之地完全收复。从张淮深时起,归义军由盛转衰,疆域日蹙。西州回鹘逐渐强大,侵占伊州,甘州也被回鹘控制。张承奉时期,辖境已缩至二州八镇一小块绿洲,而且被甘州、西州两大回鹘政权牵制。在得不到中原王朝支持的情况下,为求得生存和发展,张承奉建国称帝,保境安民,希望与各政权修好并进行贸易,但这一愿望不可能实现。对张承奉建国称帝感到直接威胁因而反对最激烈的是强大的甘州回鹘。
国小力弱的张氏政权一直未能打破各种势力的包围,左支右绌,穷于应对。P.3633《龙泉神剑歌》中所述张承奉“东取河兰广武城,西取天山瀚海军。扫定燕然□□岭,南尽羌戎罗莎(拉萨)平”、“打却甘州坐五凉”等“宏大战略”难以实现,连年征战使国力难支,百姓痛苦不堪。最终回鹘兵临城下,张承奉不得已曾向吐蕃求救兵,兵未至而城已难保,不得不与回鹘订立城下之盟,沙州百姓上书回鹘可汗,约为父子之国,“可汗是父,天子是子”②敦煌文书P.3518v《张保山邈真赞》。。西汉金山国和白衣天子降格为“西汉燉煌国”和“燉煌王”。
随着张承奉去世,后梁乾化四年(公元9 1 4年)“谯公秉节”②,即沙州大族、兵马留后曹议金废燉煌国,去燉煌王号,恢复归义军称号,自称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入贡后唐,并获得后唐庄宗的正式封授。
甘州回鹘政权的建立,严重阻碍了敦煌与河西东部地区以及与中原政权的联系。颜廷亮认为张承奉自称“金山王”之举应在甘州回鹘政权建立后不久:“这个甘州回鹘政权对敦煌地区虎视眈眈,归义军政权面临严重威胁。严峻的客观形势要求张承奉采取非常措施,以便对付甘州回鹘的威胁。大约鉴于甘州回鹘政权已是王国规格的政权吧,张承奉也就在辖境以内自称起‘金山王’来。”[4]李正宇认为,统一河西,建立以汉人为主的安定之区,是张承奉祖孙三代之志。金山国的建立,就是在唐末中原多故,河西失控的形势下,归义军领导人试图重新统一河西的集中体现,其矛头一开始就对准回鹘、吐蕃等周围民族政权[2]。
上述议论强调了张承奉采取非常之举的客观形势以及战略意图。西汉金山国政权的矛头所指并不是中央政府。在朱温篡唐自立后受到其他割据势力的牵制和阻碍无力西顾的情况下,要张承奉继续孤忠亡唐或者效忠朱温,都是不切实际的,而周围各种势力的重重围困又不允许张承奉等待中原地区真命天子的出现。鉴于这种特殊背景,应该把西汉金山国与一般意义上的独立或割据区别开来,与当时割据自雄的南方各政权不可等量齐观。
有一种推测认为,张承奉于开平二至三年朝贡后梁,当时中原混战方酣,张承奉“了解到的后梁政权局促乏力的真实情况却促成了敦煌西汉金山国的成立”[5],其说法未必理据允当。张承奉立国并非要与中原王朝分庭抗礼,其国号本身就仍然体现出对中原政权和汉族历史文化的认同。李正宇认为其国号透露出以所立之国为中原政权在西陲的一部分,寄托着以中原为宗主的意思[2]。在中原政权依靠不上,而“六戎交臂必须平”(敦煌文书P.2594+P.2864《白雀歌》)的特殊形势下,立国称帝更可能是为了加强内部团结,调动内部积极性,保持孤悬西陲、孤岛般存在的汉民族的独立性和自主性,以保卫祖祖辈辈赖以生存和极其热爱的家园,避免敦煌再度沦陷。立国称帝是一种自救自卫措施,在中原鼎沸,唐室沦亡,山河易主的情况下,西汉金山国政权的建立客观上有助于鼓舞士气,同仇敌忾,抗击侵略,保卫家园和汉族文化传统。所以对于张承奉立国战略意图的积极意义不能一概全部否定。这一行为显然也得到了当地贵族和民众的一定的支持,说明这种选择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基础和正当性。
从P.3633《沙州百姓一万人上回鹘天可汗状》可以看出,在中原扰攘,关山阻隔的情况下,西汉金山国虽然形式上与中原政权不再有臣属关系,客观上已为割据政权,但实质上并未割断与中原地区和中原政权的历史文化渊源和内在血肉联系,仍以中原腹地政权为本位。敦煌人民心向中原,中原情结浓重。如果张承奉请求后梁册封是实,那么更说明西汉金山国政权仍然表现出对中央政权的认同和向心力,没有改变对最终统一的追求,与中央政权的关系并非“名存实亡”[6]。“直为本朝多时,相救不得”、“帝里身薨”中的“本朝”、“帝里”、“倾心向国输忠”、“伏承圣朝鸿泽”中的“国”、“圣朝”①分别见P.3633《沙州百姓一万人上回鹘天可汗状》和S.4276《管内三军百姓奏请表》。,这些称谓表明在敦煌人民的心理上,即使在西汉金山国建立后,也没有自外于中原,普通民众并没有独立意识。西汉金山国的作品中民族精神高张,浓厚的中原情结和桑梓之情交织,汉心不死,“汉民族的独立意识和对中原王朝的精忠之情”犹在[7]。
但是,这只是问题的一方面,尚不足以全面揭示西汉金山国政权的性质和张承奉建国称帝给敦煌地区带来的不利因素。因为此前出现的一系列僭越行为,难以否认张承奉以及一部分贵族因为私人利益和权欲膨胀而促成了这一举措。必须看到,张承奉的做法等于斩断了获得中原王朝从道义上和实质上支持的可能性,而且高扬西汉金山国独立旗帜,反而一定程度上激化了民族矛盾,孤立了自己,策略上是一种错误。西汉金山国时期的民族关系远不如其后的曹议金时代和谐就是明证。曹议金通过取消国号及和亲等手段而不是像张承奉左冲右突、四面树敌的方式更好地保卫了敦煌的和平安宁。
综合来看,归义军时期和西汉金山国时期张氏政权与中原王朝的关系都比较复杂和微妙。对二者之间的关系要一分为二地辩证看待,既不能脱离当时独特的客观背景,更不能抛开我国民族团结统一的历史大势。
张氏政权的建立和发展,客观上实现了中原政权在敦煌地区的力量存在,而且适应了当地民众的需要,维护了他们的利益和民族感情,使较为先进的汉文化传统没有被淹没,对保护先进文化和先进生产力功不可没,并为敦煌地区的进一步发展奠定了基础。当然,这也是与中原王朝的支持分不开的。
张氏政权与中原王朝的关系的发展演变与中原王朝的实力密切相关。当中央政府较为强大时,实力雄厚的张议潮主动归唐,张淮深极力寻求节度使的授职。当中央政府混乱和虚弱时,力量衰颓的张承奉却成为藩属政权甚至成为独立政权而不再是一级地方政权。双方的明争暗斗始终存在。唐朝廷一直试图获得对张氏归义军政权更大的支配权,但未能如愿,而随着唐室的衰败和中原军阀的崛起与相互厮杀争雄的日趋激烈,张氏归义军政权的独立性和分离性越来越明显,最终发展到建立西汉金山国这一对中原政权的叛逆行为。
双方关系中存在互相利用的成分。张议潮祖孙三代经营河西一隅,从归义军到西汉金山国,其政权前后性质虽大不相同,但自始至终保有一定的独立性,中央政府对其没有给予充分信任也不是毫无根据的。因为中央政府自身衰弱,对敦煌地区鞭长莫及,无法进行有效管理,所以往往采取承认现状和拖延待变的策略,对张氏封授节度使是出于对其功绩的认可和对现状的迁就妥协。而归义军政权虽然奉唐正朔,但是在官号使用、官员设置等政治制度方面对中央规定均有所突破和僭越[8]。如紫服制度在晚唐归义军时期的敦煌地区过早被突破就是其处于独立状态的表现[9]。所以张氏政权也属于非朝廷所能完全控制者,有与河北藩镇和五代时期的割据政权相同的一面,对朝廷并非绝对忠诚、始终如一。历史也证明,像敦煌这样一个汉文化长期波及的边疆地域,脱离开中央政府的保有一定独立性的政权是不可能长期独存的。
[1]荣新江.金山国史辨证[C]//人民出版社.中华文史论丛:第5 0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2]李正宇.关于金山国和燉煌国建国的几个问题[J].西北史地,1987,(3).
[3]郑炳林.唐五代敦煌的粟特人与归义军政权[M].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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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荣新江.归义军史研究——唐宋时代敦煌历史考索[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9]刘再聪,赵玉平.唐宋敦煌染料与紫服制度的被突破——以P.3644为中心[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5).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Guiyijun Army,Western Han Jinshan Regime under Zhang's Family in Dunhuang and the Central Government
DUAN Rui-chao
(College of History,Zhengzhou University,Zhengzhou 450001,Henan,China)
The local regime established by Guiyijun army under Zhang's family after recovering Guazhouand Shazhou still thought they were subject to Tang Dynasty government and were at constant war onthe neighboring minority regimes.Zhang huaishen,the second generation ruler,was filled with expecta-tion for title conferment by Tang Dynasty for consolidating its ruling.Zhang chengfeng,the third gener-ation ruler,founded the Western Han Jinshan Regime when Tang Dynasty came to an end.To some de-gree,the regime was independent and transgressive,but in some sense it was closely connected with thecentral government in central China,extending the ruling of central government in Hexi region and in-heriting Han cultural tranditions.
guiyijun army;Western Han Jinshan Regime;Dunhuang;Zhang yichao;Zhang huaishen;Zhang chengfeng
K242.4;K243
A
1671-0304(2012)01-0106-06
CNKI:65-1210/C.20111229.1212.001
2011-11-15 < class="emphasis_bold">[网络出版时间]
时间]2011-12-2912:12
段锐超 (1 9 7 0-),男,山西临汾人,郑州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魏晋南北朝隋唐史研究。
http://www.cnki.net/kcms/detail/65.1210.C.20111229.1212.001.html.
吴凌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