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绘锦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730000)
在当代中国民族文学作家中,艾克拜尔·米吉提标志着一种高度。一方面,他的小说对当代中国哈萨克民族性格的多维审视,体现出鲜明的民族意识、历史意识和启蒙立场,接续了“五四”以来中国现代文学最可宝贵的精神传统;另一方面,他在小说叙事艺术上的多样探索,既是对现代小说优秀创作经验的借鉴,也为当代小说叙事艺术的推进提供了参照。因此,他的创作既对当代民族文学发展具有指向性意义,也对“民族文学与现代文学史的建构”这一学术课题的深入展开不无启迪。
不同民族,由于历史传统、宗教习俗、伦理道德、价值观念、生存方式以及语言和文化的差异,相互之间未必能够理解和沟通。而在艾克拜尔看来,“文学是沟通人类心灵的桥梁,当代文学则是沟通人类心灵的捷径”[1]。因此,民族作家的历史使命一方面要抛弃过去那种以民族服饰、民族风情和异域风光展现所谓“民族特色”,忽视对本民族内心世界的观照和探究的创作模式,也抵制那种以自觉或不自觉的猎奇心理,通过对奇风异俗的失真乃至夸张描写,追求轰动效应,满足读者某种阅读趣味的作法;另一方面,则要通过真切呈现本民族群体共有的性格,使不同民族实现彼此理解、相互尊重和友好团结。这既是艾克拜尔对民族文学属性、特征与价值的深切体认,也是他小说创作的自觉追求。
民族性格是历史地生成的,既是民族传统的沉积,也是社会历史锻造和现实生活塑型的结果,因而是内蕴丰富,多面一体的。在艾克拜尔的小说中,既有对哈萨克民族性格中占据主流并值得继承和弘扬的层面的表现,也有对其中并不符合民族现代追求、需要清理和涤除部分的冷峻审视,体现了一个当代民族作家深邃的民族意识、历史意识和启蒙精神。
第一,由于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和草原文化传统,也由于新疆独特、雄奇、瑰丽的自然景观,磨砺出了哈萨克民族宽厚仁慈、坚韧内敛、真诚善良、关爱弱者的民族性格。不同于一般作家对此类主题的浮泛描写,艾克拜尔总是在虚设的孤立的“异境”[2]中着力展现哈萨克民族性格之精髓。在正常环境里,由于宽松的生存条件,民族性格未必能够得到充分展现;而在“异境”中,尤其是在面临生死考验的压力下,才能显示出民族性格的感人华彩。正如黑格尔所说:“环境的互相冲突愈多,愈艰巨,矛盾的破坏力愈大而心灵仍能坚持自己的性格,也就愈显示出主体性格的厚实和坚强”[3]。
《雪崩》中的故事发生在人迹罕至的山谷。养蜂人吐拉帕依与妻子以及襁褓中的孩子居住的小木屋,因为连续七天七夜的罕见大雪即将坍塌。然而,他们却一直挂念着惟一的邻居——一对生活在山坡另一边配种站里的老年夫妇。为了两位并无血缘关系的老人的安危,吐拉帕依只是草草用木柴顶住断梁,便蹬着滑雪板去探望他们。当他远望配种站仍然飘着蓝色的炊烟时,他释然宽怀,他的邻居还活着。但就在此时,可怕的雪崩毁灭了一切。傍晚时分,救灾指挥部的巡逻机赶到。他们在死寂的冰冷世界里,发现了一块惹眼的红色,那是熟睡在摇床中的婴儿和一只灰猫。在严酷的自然威力面前,生命脆弱得不堪一击,但哈萨克民族性格中对生命的珍惜和对弱者的关爱,却由此“异境”而得以凸显。
第二,艾克拜尔还在历史反思中,探索中国哈萨克民族性格的丰富内蕴。他认为:“对于一个作家来说,缺少历史的眼光,那将是最大的缺憾。”因此,作家需要获取“一种从历史角度冷静观察、审视和把握事物发展本质和活生生的人的最佳视角”[1]。艾克拜尔的创作揭示了轰轰烈烈的社会政治运动固然会对哈萨克民族的某些性格层面造成遮蔽,乃至扭曲,但其主流仍能够经受住历史风潮的冲刷,并在岁月磨砺中更加熠熠生辉。
同时,艾克拜尔的一部分作品也表现了哈萨克民族性格在历史巨浪冲击下依然光彩夺目的纯美。《木筏》中,生活在赛里木湖边的穆合塔尔父子被深夜唤醒。原来,两个“造反派”因垂涎湖心孤岛上的鸟蛋,结果木筏破散,无法返回,只能鸣枪求救。此时,狂风大作,浓雾弥漫,巨浪滔天。穆合塔尔与父亲二话没说,直奔湖边。父亲孤身一人,冒着生命危险,终于将被困者救回。可被救者连一句谢谢也没说,反而兴奋地谈论着鸟蛋,扬长而去。穆合塔尔想追上论理,并索要原本答应的一百元钱,却被父亲拽住,并以微笑给儿子以宽慰。在父亲看来,救人天经地义,不应施恩图报。父亲的宽厚和机智勇敢,正是哈萨克民族质朴宽厚美德的体现。
第三,艾克拜尔也对本民族性格中并不符合现代文明的部分冷峻审视,体现出启蒙立场和批判精神。《哦,十五岁的哈丽黛哟……》是对哈萨克民族喜欢攀比的陈腐观念的揭示。美丽多情而又聪慧能干的少女哈丽黛与知青吐尔逊江心心相印,但其母帕夏罕大婶却一心要让女儿攀高枝。为此,她借口“我的哈丽黛呀,刚刚才满十五岁呢!”不仅破坏了美好纯真的爱情,还最终使女儿成为“攀不上穿新靴的,看不上拖旧靴的”老姑娘,一辈子没有嫁出去。《存留在夫人箱底的名单》是对哈萨克民族“在思维方式、待人接物和对世界的把握方面主要或基本上凭直觉、直观或感觉、感性的特点和方面”,以及“情绪化、短期化、好冲动等心理和行为特征、模式”[4]的反思。文革期间,“造反派”曾抄走州委书记穆哈江的三十本日记和工作笔记,并留下了一张借条。多年后,当穆哈江偶然发现时,他被借条上的署名“夏米斯”所惊怒。给他当了六年秘书,受他信任和赏识,并即将被提拔为文化局局长的人,也叫“夏米斯”。于是,穆哈江既不做调查,也不听辩解,盛怒之下,利用权力免了夏米斯的科长职务。经过夏米斯的努力,最终真相大白:抄家的夏米斯另有其人。穆哈江不得不设家宴向夏米斯道歉。在这场闹剧的背后,作家既在批判现实中领导干部的官僚作风,也对民族性格中的弱点不无反思。
总之,正如他自己所说:“创作,是一种思想的穿透”[1]。艾克拜尔的小说通过对哈萨克民族性格的多维呈现,尤其是历史反思和启蒙立场上的冷峻审视,不仅全方位展现了这一民族独特的精神风貌和心灵世界,也使自己实现了“写出既是民族的又属于人类的文学作品”[1]的理想。另一方面,接续了中国现代文学“改造国民性”的精神传统,体现出民族文学追求现代性的历史趋向。
将民族文学纳入现代文学史的建构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实践问题。但在这一过程中,必须确定一个基本前提,即民族文学的现代性转向。也就是说,某些民族作家之所以能够进入现代文学史的叙述,是因为提供了具有现代性的审美经验,实现了民族文学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型。从一定意义上讲,小说叙述模式从“情节中心”的桎梏中脱离出来,就是一场现代性变革。利昂·塞米利安说:“对情节的崇拜部分地是由于对生活的天真的和过于简单化的理解,以及回避内心世界这一现实的表现,主观主义、抒情主义是出现于小说创作领域并与传统创作手法相对抗的运动,这一运动有益于小说创作”。[5]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小说叙事模式现代转型的标志就是从“情节中心”转向“情调中心”。从鲁迅到郁达夫,从废名到新感觉派,从沈从文到萧红,都为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现代转型做出了杰出贡献,也为当代小说叙事艺术的发展提供了参照。就此而言,在当代民族文学中,艾克拜尔的小说具有指向性意义。他的一部分创作摆脱了“情节中心”观念,顺应了小说叙事模式的现代变革,是名副其实的“情调小说”。
“‘情调’是人的一种情感特征,在心理学上通常指同感知密切联系着的某种情绪性体验”[6]。“情调”是所有成功的现代小说共同拥有的属性。正如王蒙所说:“小说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这就是小说的色彩和情调。每一篇小说也像一首歌、像一幅画一样,有它的色彩和情调”[7]。在情调小说中,故事虽然存在,但已不再是中心;人物也会出场,但已退居二线。小说的真正核心是“情调”,作家创作的目的只在于营造一种意境,渲染一种气氛,最终传达一种情调,抒发某种人生体验。
在艾克拜尔的情调小说中,以《迁墓人》、《潜流》、《角度—目标》、《天鹅》、《遗憾》、《红牛犊》、《静谧的小院》等堪为代表。这些精悍的短篇,在相当有限的叙述语言中,虚化了背景,淡化了情节,扁平化了人物,但却蕴藏着独特的情感思绪与精神求索,在情调与氛围的徐舒伸展中,表达了作家对人生的体验、感知与意味。《迁墓人》中,人物只有两个,情节极为简略。少年健壮,为了照顾老人,自己负责挖土;老人年迈,只是收拾尸骨。老人在墓穴中找到了一把金牙,没有分给少年而独吞,却时隔不久即死;少年并不眼红,却主动去为老人送葬。小说虽然简略,却饱含着丰富的人生思考:两种不同的生活态度,都指向人生命运的无常。特别是那种生与死的强烈反衬,那种死亡的惆怅与生命活力的鲜明对比,都不能不使人领略到一种人生的感慨。
情调小说充满了表现意味,反映在文体形态上,就是一种诗化倾向。情调小说佳作往往通过意境的营造、氛围的渲染、场景的描摹、情趣的凝聚和语调的把握,以含蓄蕴藉的方式触动读者的心绪、引发读者的情思,使读者在沉思中顿悟存在与自身,领略世界与人生的神秘与奥妙。《天鹅》颇具童话色彩,是一篇探索心灵追求的小说。六岁的哈丽曼茜听奶奶讲过白天鹅的故事后,便产生了近乎痴迷的向往,每天都在为白天鹅的到来望眼欲穿。于是,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把从湖边捡来的白色石子当作白天鹅,倾诉自己的心声:“飞呀,你快飞呀……你就给我飞一下看看好吗?唔……飞起来喽……”当她果真看到两只比白云还要洁白的天鹅飞向赛里木湖面时,仿佛看到了自天而降的美丽的仙女。她不顾一切地去追,跑过了公路,来到了赛里木湖边。然而,色彩斑斓的湖边只有几只乌鸦无聊地翻飞。也许白天鹅落在了湖的彼岸,但幼小的哈丽曼茜无法越过广阔的湖面;也许白天鹅就没有在赛里木湖边停留,但她仍要将这一消息告诉所有过路的司机,请他们帮助自己去寻找白天鹅。小说没有曲折的情节和复杂的人物,却能给人留下深深的思索。白天鹅既是纯洁无瑕的象征,也是哈萨克民族关于自身起源的图腾,更是真善美的道德理想的载体,还是哈萨克民族神话传说中重要的意象与原型。艾克拜尔借用这一民族精神资源,既流露出他对民族传统文化的认同和民族身份意识的觉醒,也表达了一种理想主义的人生追求,还能使之成为我们审视污浊俗世的启迪,进而领悟存在的本真与生命的意义。总之,体现着一种饱含思情与哲理的诗性之美。
风景是小说的重要元素。对于长篇来说,风景描绘不可或缺,此处不论。单就短篇而言,风景描绘曾在中国小说从传统向现代的历史转型中发挥过重要作用。一般而言,传统短篇小说的风景描绘是高度程式化的。描绘春光,不外乎“桃红柳绿”;描绘夏景,逃不出“骄阳似火”;描绘秋天,只不过“秋风萧索”;描绘冬季,也就是“冬寒料峭”。现代以来,在诸多小说家的创作实践中,风景描绘成了展示作家个性与创造精神、体现作家风格成熟的标志。从鲁迅的《故乡》和《在酒楼上》,到郁达夫的《沉沦》与《迟桂花》;从废名的“桃园”与“竹林”,到沈从文的“湘西世界”;从艾芜的《南行记》,到沙汀的川北高原;从萧红的东北黑土地,到孙犁的“荷花淀”,等等。在当代文学史上,也还有贾平凹的陕南商州、路遥的黄土高原、汪曾祺的苏北风光、王蒙的伊犁和张承志的蒙古草原与《北方的河》。这些写景名手,为现代短篇小说中的风景描绘留下了美不胜收的经验。
然而,1990年代以来的当代短篇小说家似乎失去了描绘风景的能力和兴趣,读者大众也没有了欣赏风景的眼光和耐心,当代文学正在迎来一个失去风景的枯燥干瘪的时代。究其原因,大致有三:其一,现代化进程使越来越多的当代中国人生活在失去了风景的空间里。1990年代以来,城市化成了推动社会发展的唯一动力,其最大弊害就是自然环境的恶化与生态危机的加剧,风景成了稀缺资源,成了难以实现的奢侈享受,更成了市场经济大潮中商业产品的变种。对于小说家来说,目不能见,笔下则无。因此,风景在当代中国小说中的消失也就成为必然。其二,在当代中国,大众生活节奏的快速繁杂使人们没有闲暇、余裕和心境去欣赏小说中的风景描绘。快餐文化和读图时代的到来,进一步败坏了大众的审美口味。再加上生活在钢筋水泥丛林中的客观现实,“他们的肉体与灵魂从一开始就缺乏自然所给予的灵气与湿润。他们的记忆里没有什么像样的风景,更没有对风景的深刻感受”。其三,在现实生活与现代哲学思潮的双重作用下,现代文学艺术将更多的心思用在了对深刻思想的追求上。而现代文学艺术家们冥冥之中达成的一个共识是,“思想的深刻只能寄希望于对丑的审视上,而不能寄希望于对美的审视上”[2]。于是,当代小说中的风景也就自然消失了。
与当代中国短篇小说中风景描绘的匮乏相对,在艾克拜尔的小说中,风景描绘却仍然随处可见,呈现出摇曳多姿的风致与美感。不论是色彩斑斓的赛里木湖,还是气象万千的伊犁草原,不论是激流汹涌的额尔齐斯河,还是雄伟壮丽的天山雪峰,都在他的笔下焕发出惊采绝艳的夺目光辉。之所以如此,一方面与艾克拜尔的民族作家身份有关,以往的生活经历与感受体验必然会成为其创作的动力与资源,他也能通过对故乡自然美景的描绘表达对民族的崇敬与认同,并体现出民族作家的身份与特色;另一方面,也与艾克拜尔接受的文学滋养有关。他曾提到自己喜欢的中外作家,如托尔斯泰、契诃夫、屠格涅夫、高尔基、肖洛霍夫、艾特玛托夫、泰戈尔、曹雪芹、鲁迅等[1],无不是中外文学史上的写景大家。因此,艾克拜尔注重小说中的风景描绘,也就是一种必然了。
不仅如此,艾克拜尔小说中的风景描绘还具有叙事美学意义,并因小说内容与风格的不同,承担着不同的功能,具有不同的审美价值。大致有三种情况。
第一,在一部分写实性较强的小说中,艾克拜尔对风景采取了如实素描或写实派油画般的方法,为人物活动提供一个真实生动的环境。《金色的秋叶》可谓其中的代表。小说的背景是林区。盛夏季节,来这里休闲者络绎不绝;秋天到来,便人迹罕至。就在这一特殊空间里,小说讲述了寂寞少年阿尔曼与一个从城里来的女画家之间纯美的情感交流与心灵对话。阿尔曼独自一人看管着林区招待所,对城里人不能欣赏家乡的秋日美景感到忿然。当主任命令他接待一个陌生客人时,他有些漫不经心。但当他获悉客人是与自己同为哈萨克的画家,而且来此的目的是为了将家乡美景创作成艺术品时,他对原本就美丽和善的女画家的感激与钦慕油然而生。他主动陪同女画家来到雨后的森林,而森林也展现出了它令人心醉的静美:“满山遍野的森林世界,一夜间已被雨水洗涤一新。那桦树、山杨、雪柳的叶瓣,已被秋风吹得金黄。然而,桦树那秀丽硕大的叶片,却又在金黄中透着几分橘红,有如在山野间燃起的一团团火焰。雪柳的狭长的叶瓣,倒沁着几许橘黄的色彩,掩映着柔嫩青绿的身肢,挤在一起,宛如一群身披金纱的含羞少女,亭亭玉立,显得分外的窈窕,娴静。而那高大挺拔的山杨,时时抖落着几片由于吸足了水汽而变得沉重的枯叶,伸出光秃的枝梢,簇拥着那些混生于其间的云杉和桧树。当然,云杉和桧树依旧是青春常驻,那一身墨绿的针叶犹如铠甲,被秋雨湿润得更加鲜亮,一棵棵拔地而起,正嘲讽地望着那遥远的山谷尽头——从凝重的云雾边缘透着寒光的雪线……”人物情感的纯洁、心灵的真诚交流与森林的静美浑然一体,也真切自然地传达出作家对故乡的情思和民族未来的期望。
第二,在艾克拜尔的情调小说中,风景更是成了中心,起着渲染氛围和触动心绪的作用。《灰色的楼群》书写萨力的心绪,故事简略,却透过城市景观与草原风光的对比,透露出一种淡淡的忧伤、焦虑、疑惑和企盼。萨力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但他对草原情有独钟。当他得知系里决定停招哈萨克民族学生而自己无力改变时,他对家乡美景的眷恋和自豪变得无以复加。在萨力眼中,城里的太阳“暗淡无光——瞧着它就像瞧着一面铜盘一样,毫不刺眼。”而家乡的太阳则无比辉煌:“在那天地接壤的极处,哪怕还跳动着一丝亮边,你就不敢贸然直视它那耀眼的光芒。那是一种真正壮观的奇景——在一望无际的地平线上,一轮夕阳渐渐沉落下去,整个大地都在为之燃烧着,以至映得那西边的天空一片通红。”此类描写几乎贯穿始终。城里阳光的昏暗使萨力对自我以及民族的前途充满迷惑与疑虑,草原太阳的鲜亮则成了他心灵的唯一慰藉。由此,传达出作家复杂的隐衷心曲。
第三,在艾克拜尔一些篇幅较长的作品中,风景还承担着调节叙事节奏的作用。对于小说叙事来说,节奏是形成美感不可或缺的元素。缺乏节奏的叙述之流往往会使阅读变成一种使人感到劳累和疲倦的折磨,或轻快滑过而留不下任何印象的走马观花。而风景描绘则能通过停顿和调整,使叙事变得节奏鲜明,也使阅读在张弛有度中收到良好效果。《车祸》讲述的是一对哈萨克青年男女朦胧恋情萌生的过程。年轻的哈萨克司机耶鲁拜在改革开放之初充满活力而又躁动不安的社会风气中,养成了追逐时髦、讲究帅气和耍“酷”的做派。在一次长途任务中,他遇到了一位搭乘便车的少女纳迪娅。在寂寞的旅途中,与美丽的少女相伴,他感到莫名的激动、兴奋,以及由压抑而来的焦灼。与之相应的是,语流密集,对话简短,叙述几乎全部由人物纷杂的思绪和敏捷的行动推进,张力十足。至此,读者不仅要问:这个耶鲁拜究竟是怎样的人?他会对少女有什么表示吗?少女又会作何反应呢?当这种紧张达到饱和,读者的阅读期待也达到了最高点时,叙述突然停顿,插入了一段迅速闪回的风景描绘:“然而,转眼在极目所及的地平线尽头,出现了一道长长的锯齿形白线,不一会儿,那平坦的地平线消失了,白色的锯齿一个个凸现出来,变成了一座座清晰的雪峰——那雄伟的阿赫拜塔勒山的庞大胴体,已经巍然屹立在眼前。可是,当蔚蓝色的赛里木湖突然闪现的时候,阿赫拜塔勒山的雪峰又一下退居到遥远的湖的那一边去了。大自然就是这样,在静止中永远显示着它那博大无边的勃勃生机。”正是在自然美景的熏浸下,男女主人公都发现了对方内心深处的美好情愫与人性的光明,萌生了朦胧的爱意。因而才会有耶鲁拜在危急时刻对少女的舍身救护和少女对年轻司机的关切与信托。风景在这里的作用如同幕间音乐一般,不仅使叙述起伏有序,还给读者留下了细细回味的时间差,从而既领略到一种节奏美感,也升华了对生命的理解和境界。
总之,艾克拜尔小说中的风景描绘既是他创作个性的体现,也是对失去风景时代的当代小说在叙事美学上的补充。对于当代民族作家来说,应该具有指向意义,而对于思考民族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史建构的学术思路来说,也不无启迪。
[1]艾克拜尔·米吉提.艾克拜尔·米吉提作品集:评论卷[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
[2]曹文轩.小说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3][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4]夏里甫罕·阿布达里.从诗歌民族向哲学民族转变[J].新疆艺术,1998,(3).
[5][美]利昂·塞米利安.现代小说美学[M].宋协立,译.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
[6]徐岱.小说叙事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7]王蒙.漫话小说创作[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