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托兹对身体现象学的贡献

2012-08-15 00:43徐献军
关键词:庞蒂现象学客体

徐献军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杭州310018)

论托兹对身体现象学的贡献

徐献军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杭州310018)

身心二元论一直以来都是困扰西方哲学的难题。美国哲学家托兹的身体现象学独树一帜,通过探讨身体的自然特征对于认知的塑造作用,有效地克服了身心二元对立问题。他不仅有力地批判了西方哲学的传统身体观,更是超越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而让身体现象学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身体;现象学;托兹

古希腊人认为:人由灵魂与肉体构成;肉体是会腐朽的,而灵魂才是不灭的,人作为一种存在,只是寄居于肉体当中,因此肉体无关乎人的本质。这种将肉体排除于人的本真之外的思想,不仅是西方哲学的主流,也在东方哲学(尤其是佛教哲学)中占据主导地位。这种思想在人类两千年的文明史中始终没有得到有力挑战。尽管在近代(可以追溯至尼采)以来,有哲学家开始质疑这种思想的合理性,并且在当代身体现象学那里,这种质疑达到了一个顶峰,然而,这都没有妨碍它对当代技术领域的统治,尤其是囊括了计算机科学、认知心理学、人工智能等学科在内的认知科学。因此,认知科学主导范式的核心是:认知活动与身体无关。有趣的是,认知科学进一步的发展却证明:认知活动是身体化的。这种发展反过来动摇了西方哲学重灵魂轻肉体的传统,并且为西方哲学的身体理论提供了实证支持。然而,认知科学倾向于研究神经身体(即身体的生理结构、神经活动等,属于物质范畴),而哲学倾向于研究现象身体(即主观经验中的身体,属于非物质范畴)。这么一来,传统的灵魂与肉体、心灵与身体、非物质与物质之间的分立,又转变为了两种身体之间的鸿沟,传统的身心二元对立问题只是转换了形式,而没有得到解决。在现代西方哲学解决身心二元对立问题的努力中,美国哲学家托兹(Samuel Todes)的身体现象学不仅在相当程度上克服传统哲学的身心二元论,而且有力弥合了当代哲学中神经身体与现象身体的鸿沟,因此他的哲学使身体现象学更臻完善。

一、对西方传统身体观的批判

在西方哲学的发展史上,柏拉图、笛卡尔和休谟的身体观是最具代表性的。托兹以人类主体与世界的有序统一关系为切入点,对他们进行了有力的批判。

1.柏拉图——身体是心灵的累赘

柏拉图认为,人类主体所拥有的身体,是世界中众多物质存在中的一个。但人类主体绝不同于其他的物质性存在,因为他有心灵,并且能借助心灵达到自身与世界的统一。身体是人与世界的有序统一之间的障碍,因此要被抛弃掉。“要探求任何事物的真相,我们得甩掉肉体,全靠灵魂用心眼儿去观看”[1]17。这就好比卫星通过抛弃运载火箭来进入预定轨道。如何抛弃身体呢?一个方法是心灵的沉思,另一个方法是死亡。因为人的死亡就是身体与心灵的分离。“柏拉图在《斐多》中以最精简的形式将这种观点扩展到极致;更马虎的是,在《申辩》中以同样的形式将这种观点扩展到极致。此外,这种观点隐含在《蒂迈欧篇》中。他在《理想国》中给了更精细的形式:在其中,他试图理解人类灵魂由两个极端状态中的一个向另一个状态的变换,而在《斐多》中也是明确区分开的。”[2]11简而言之,柏拉图认可人类主体的身体性,但身体是人类主体与世界达成统一的障碍,而心灵才是人类主体的本质所在。

2.笛卡尔的身体观

柏拉图的身体观在不仅在西方影响至深,而且得到了与东方哲学身体观的呼应。在西方,首先能够对他进行有力挑战的是笛卡尔。他全部哲学的出发点是“我思”。在“我思”中,一切都是可怀疑的,只有一个正在怀疑的“我”是不可怀疑的。这个“我”是什么呢?显然,“我”不是世界中的事物,因为它们是可怀疑的。“我”是“一个在思维的东西”[3]27,属于心灵的范畴,因此我在世界之外,不占据世界中的空间位置。

虽然他有时也主张心灵和身体紧密地就像一个整体,“自然也用疼、饿、渴等等感觉告诉我,我不仅住在我的肉体里,就像一个舵手住在他的船上一样,而且除此而外,我和它非常紧密地连结在一起,融合、掺混得像一个整体一样地同它结合在一起”[3]85。但这种整体性迥异于中国哲学中阴阳的整体性。阴与阳是不能独存的,而笛卡尔哲学中的心灵和身体则是两个独立的存在。

托兹认为,笛卡尔的身体观是模棱两可的,因为他让人类主体的地位徘徊于世界的有序统一和世界中的事物之间。首先,他既不认可身体对于主体的必要性,又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人类主体的身体性——人类主体是世界的碎片,因此人类主体不能与世界完全同一。这种模棱两可性的根源在于:主体等同于世界的有序统一还是世界的碎片,这取决于有限的思考实体能否表象世界的第一原则。换言之,笛卡尔摇摆于两种立场之间,即:作为消极知觉者(镜子)的人类主体,以及作为能动演绎智力的人类主体(他能够在掌握知识的第一原则的基础上,建构起知识的大厦)。

3.休谟的身体观

休谟发展了笛卡尔哲学中经验主义的方面,而认为人类主体是消极的知觉者。同时,为了避免“某种东西如何进入主观经验世界”这样的难题,他抛弃了笛卡尔的这个观点——经验表象着非经验的要素,而认为经验只能表象其他经验。这种做法彻底切断了人类主体与身体的联系。

在休谟看来,人类主体就是一种能够洞悉世界统一的功能。相比柏拉图与笛卡尔,休谟保留了人类主体与世界的联系,但又去除了人类主体的身体性。由于缺乏能动身体,休谟的人类主体在推理中完全是被动的。“当心灵由一个对象的观念或印象推到另一个对象的观念或信念的时候,它并不是被理性所决定的,而是被联结这些对象的观念并在想像中加以结合的原则所决定的。”[4]110但在身体现象学看来,推理过程在根本上要诉诸于能动的身体。

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来,由于身体与人类主体是紧密联系的,所以身体是一个特殊的客体。但在休谟这里,身体完全沦为一个普通客体。人对身体的经验与人对其他客体的经验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简而言之,休谟心目中的身体是疏离于主体的身体,就好像从身上断下的手。

在上述西方传统的身体观中,人类主体站在世界之外来认识世界,达成与世界的统一;身体作为世界中的一个物质存在,是人类主体与世界相同一的障碍,或者说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托兹则力图证明,人类的身体不是世界中的普通物质存在;身体即主体,正是身体构建了整个包括他自己在内的经验世界。

二、对身体现象学的发展

当代哲学的现象学运动以克服传统的身心二元论难题为已任,由此产生了身体现象学,其中尤以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为代表。然而,他们关注的是现象身体,而它正与认知科学中的神经身体相分离。传统的身心二元对立,又转换为了两种身体之间的鸿沟。换言之,他们没有充分注意到身体的自然性,或者说作为自然存在的身体,这使得现象身体在一定程度上成了神秘的空中楼阁。托兹对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的发展,突出地表现在对身体自然特征的现象学揭示上。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指出此在的空间定向能力是其在世界中进行活动的基础。“去远与指向性作为内-存在的建构性质规定着此在的空间性,使此在得以在被揭示的世内空间之中进行活动。”[5]110另外,他还认为,在世界之中的存在是空间定向能力的前提。“但要注意:属于去远的指向性(Ausrichtung),是通过在世界之中的存在得到奠基的。左和右不是某种主体感受到、主观性的东西,而是在一个已经在手的世界中的定向方向。”[5]109遗憾的是,海德格尔的分析仍然停留在形式层面上,因为他没有指明“在世界之中的存在”是否是一个身体存在。“……主体……是一个与其真实状况不相关的建构之根。”[5]109结果就是,他无法完满地解释空间定向的根源,而只是将它们推向先天领域。“但在这里,‘主观’所要意味的将是:先天。然而,左右定向的先天性却奠基于在世界之中的‘主观’先天性,这种先天性同先前局限于无世界的主体的确定性毫不相干。”[5]110

梅洛-庞蒂有力地克服了海德格尔存在哲学的形式化倾向,而指出在世界中的存在就是身体。他通过研读神经生理学的研究发现,在身体经历由自然或人工条件所造成的紊乱后,理智不足以让人恢复身体的空间定向能力。身体对日常任务的技能化应付,却可以让人再次获得他本身的空间性和对世界空间的定向。他甚至注意到:身体的自然特征是某些知觉经验特征的条件。例如,一般人都会认为地平线上的月亮比我们头顶上的月亮大得多。这种知觉幻象的根源是:对人来说,直立运动是受限的和人为的,水平运动才是自然的[6]304。相反,对于猴子来说,地平线上的月亮比它们头顶上的月亮小得多,因为猴子的上下运动是自然的,而水平运动对它来说才是受限的。

尽管梅洛-庞蒂认为,人类身体的自然特征是知觉经验的必要条件。“人当中的每样东西都是必然的。例如,有理性的存在同时也是直立的、拇指和其它四个手指能对握的存在,而这不是纯粹的巧合;同样的存在方式也表现在两个方面。”[7]224但是这种思想在《知觉现象学》中没有得到系统的应用。因此霍夫曼认为,梅洛-庞蒂的身体-主体更像是一个纯粹的权力中心,与之相联系的是偶然具有某些自然特征的身体-客体。因此,在他这里,身体-主体(现象身体)和身体-客体(神经身体)之间的鸿沟变得更大了。

海德格尔与梅洛-庞蒂的做法也是有道理的。因为身体的自然特征属于神经生理学的范畴,所以他们没有义务对之做出现象学的探究。知觉活动的自然因果机制更应该是认知科学家们研讨的课题。然而,托兹认为,当现象学想要探究知觉经验的根源时,就必须要涉及身体的自然特征;相比实证科学,现象学也许更能揭示它们在知觉经验和生活意义构成中的作用。因此,他的身体现象学是联通身体理论的现象学进路和实证科学进路之间的一座桥梁。

三、身体的自然特征与认知构造

托兹认为,对认知构造有重要意义的身体自然特征包括:身体前后的不对称性、自主运动和直立姿势。正是这三个特征使人具备了时间、空间观念,并使人的认知活动成为可能。

1.身体前后的不对称性与时间观念

身体前后的不对称性,即身体是由后面指向前面的,而且身体向前运动比向后运动要容易得多。这种不对称性不仅是“前”和“后”感觉的前提,而且构成了时间观念[2]49。人类主体总是喜欢让客体在前方呈现,相应地,向后的运动与知觉活动就十分缺乏效率。这种前后的经验是时间流逝观念的基础。因为当人可以区分前后的客体时,就获得了一种指向性,当这种指向性被给予时间事件时,人就知觉到了时间的流逝方向。“我们的前面营造了位于我们前方的(未来)场。我们的后面则把已经显现出来的东西置之身后,并营造了过去场,因此前后的身体区分使时间的流逝得以可能。”[2]49有先发生的事件,还有后发生的事件。换言之,人对时间流逝之方向性的理解,源于人对身体运动之方向性的明了。例如,在来回走时,人能够把走过去和走回来区分开。同样地,人能够区分时间事件的将来和过去。

2.身体的自主运动与时空场

身体第二个自然特征是:身体是能够自主运动的主体,而绝不仅仅是被移动的物体。正是身体的自主运动产生了时空场。康德曾经努力探索时空场的来源,最终他走向了先验范畴。他认为,空间是所有感觉经验的显现形式,即感性的主观条件,或者说,空间范畴是外在直观的前提。托兹批判了这种先验论,而认为空间观念不仅是能动主体身体的关联物,而且只有通过身体运动,人类主体才能获取全局的空间感觉,而各种各样的对象就是在这种空间感觉中得到定位的。通过身体的运动,人类主体突破了休谟所假设的经验方式,不再作为镜子来消极地认知对象,而是让对象向主体来显现。

上述观点很容易受到以下驳斥。首先,有些人能够在不进行很多运动的情况下知晓他的环境,如囚徒。但他始终能意识到这种对于运动的限制,以及这种限制对其时空感的削弱。他勉强地捱着他的时间(度日如年);由于缺乏运动感,他的主观时间变得虚幻;由于他失落了对时间的实践主观感觉,客观时间的线索也中断了。在囚室中,他要想保有某种时间感的办法就是必须保留能够运动的感觉[2]50。其次,在神经科学家萨克的研究案例中,残疾女子马德莱娜终日只能坐在轮椅上,也无法用手来读盲文,但她仍然通过倾听他人的阅读来获得了常识知识。于是,有学者以此来反驳身体对于认知范畴建立的必要性。然而,即使马德莱娜没有正常人那样的完整身体,但她仍然是有身的,她的身体仍然有前有后,仍然能够借助轮椅来获得在世界中进行移动的能力。因而她能够获得对他人的同情感或者说共同感受,并在一定程度上获得常人的知识。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身体在知觉活动中的关键地位,计算机程序设计者们在虚幻空间设计中也尽可能保有身体,而他们的办法就是将身体运动还原为鼠标或操纵杆。Windows系统之所以在可操作性上远胜于Dos系统,就在于其具有更大的具身性。

3.直立性

身体的第三个自然特征是直立性,即人要能够保持直立的姿势。梅洛-庞蒂已经注意到:持续的知觉幻象(地平线上的月亮比我们头顶上的月亮大得多)的原因在于:人的上下运动是受限的和人为的,而水平运动才是自然的。他认为,直立运动的局限造成了知觉的局限性。相反,托兹认为:直立性是知觉的根本条件,因为人的直立运动创造了直立场。“直立场就是我们的身体在其中得到定向的场。另一方面,在水平场中,我们参照场中的客体而非水平场本身进行定向,因此去讨论一般恰当或不恰当的水平定向是没有意义的。”[2]123

身体的直立场优先于身体水平运动所创造的水平场,因为我们首先要有保持直立的能力,然后才能有效地对水平场中的客体进行定向。在试图保持直立姿势时,我们发现自身是与其他客体共在于世界中。这种物质性的共在,不仅不是如传统哲学所认为的那样是认知的障碍,反而正是其他客体向我显现的前提,因此正是所有认知活动的前提。“客体是可遭遇的和可确定的唯一条件是我们被抛至与它们在一起,……就在普通世界的直立场中。”[2]123人在直立中,发现自身与其他物质存在一样,都是物质存在,在物理上都必然受制于地球引力。就此而言,托兹的“被抛状态”(throwness)(被抛入引力场)超越了海德格尔的“被抛状态”(Geworfenheit)(被抛入情绪、社会实践、历史性等等),并且超越了梅洛-庞蒂的“身体在世界中的抛锚(anchorage)”的思想。

托兹所谓的“被抛状态”,也不只是纯粹的物质事实,它还有活生生的、现象学的意义。当主体在直立场中持续地保持直立和平衡时,他就接受了直立场的规范与秩序。然后,他再把这些由直立场中获得的规范与秩序给予直立场中的其他事物。换言之,认知范畴不是如康德所言来自先天,而是世界中已然的存在;知觉者通过将这种客观范畴给予客体,来搭建出认知的大厦。“我们首先将自己摆正(通常是直立的)在既定的垂直世界场中,然而,在我们所创造的视域场中将事物摆正(让事物能够满足我们的需要)。”[2]126因此,主体在直立场中保持平衡,不是一种无关紧要的身体活动,而是主体获得与世界的有序统一相同一的路径。

综上所述,托兹的身体理论不仅有力地批判了西方哲学的身心二元论,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现象学哲学轻视自然性的局限性,架起了现象身体与神经身体、哲学与自然科学之间的桥梁。因此,托兹可以在身体现象学的发展史上占据一席之地。然而,他对身体自然性的揭示,仍然停留中身体的宏观自然特征上,而忽视了身体的微观自然特征(如时间意识的细胞节律基础)。另外,身心二元论仍然没有得到根本克服,而希望不仅在于结合了现象学与神经科学的神经现象学,更在于东方古老的哲学传统,如气论——一切都是气的化生,不存在物质与精神的分离。

[1]柏拉图.斐多[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0.

[2]Samuel Todes.Body and World[M].Cambridge,Massachusettes and London:MIT Press,2001.

[3]笛卡尔.第一哲学沉思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

[4]休谟.人性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5]Martin Heidegger.Sein und Zeit[M].Tübingen:Max Niemeyer Verlag,1967.

[6]Maurice 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M].London:Routledge,1962.

[7]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M].姜志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Abstract:Mind-body dualism has been one of the hardest problems of western philosophy.Samual Todes is an American philosopher who made notable contributions to this problem by revealing the role of natural characters of body in shaping our cognition.His philosophy not only makes a powerful criticism of traditional ideas on body,but also goes beyond that of Heidegger and Merleau-Ponty,which leads the body phenomenology climbs up a new peak.

Key words:body;phenomenology;Samual Todes

Samual Todes'Contributions to Body Phenomenology

XU Xian-jun
(School of Marxism,Hangzhou Dianzi University,Hangzhou Zhejiang 310018,China)

B15

B

1001-9146(2012)03-0033-05

2012-04-24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项目(10YJC720052)

徐献军(1979-),男,浙江金华人,副教授,现象学与认知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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