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毅美 ,常晓宏
(1.天津商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134;2.天津外国语大学基础课教学部,天津 300204)
《雨月物语》和《聊斋志异》,是中日两国古代志怪文学的代表作品,在中日两国文学史上分别据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以下简称为《雨月》和《聊斋》)。《雨月》又常被称为“日本的《聊斋》”。那么,这两部作品之间应当存在或多或少的联系。国内外虽然有大量关于《雨月》与《剪灯新话》、《三言》等中国古典小说,以及《聊斋》与《莠句集》等江户时代读本小说的研究,然而有关《雨月》和《聊斋》的对比研究却为之甚少。这不能不令人感到遗憾。此外,采用新的视点、方法,用比较文学的研究方法来研究日本文学,不但能发挥中国研究者的长处,也能够开辟中日文学研究的新境地。因此,本文拟采用比较文学平行研究的方法,着重对《雨月》和《聊斋》的怪奇世界作一比较研究,以尝试找出这二者之间异同的根本原因。
在日本,关于《雨月》的研究,历史漫长,成果丰硕。诸多研究者中,主要代表人物有中村博保、山口刚、森山重雄、鹈月洋、高田卫等。我国国内,这方面的研究也初见成效。至于国内外有关《聊斋》的研究成果,更是汗牛充栋,数不胜数。由于篇幅所限,恕不在此一一列举。笔者首先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雨月》和《聊斋》的怪奇世界进行了再分类,将其主要内容概括为“变形”、“离魂”、“梦游”等,然后再展开进一步的研究和分析。
在《雨月》和《聊斋》中,大量存在着有关“变形”的故事或情节。在本文中,“变形”指的是人类或非人类,从一种形态转变为另一种形态(包括物质层面或精神层面)。《雨月》中有关“变形”的内容可分为以下五类:鬼变人、人变鬼、人变动物、动物变人、物变人。《聊斋》中有关“变形”的内容可大致分为以下九种:鬼变人、狐变人、神仙变人、狐之外的其他动物变人、人变动物、植物变人、人变植物、物变人、不明物体变人。
《雨月》和《聊斋》中的“变形”现象的共同之处为:第一,鬼狐等主人公多在夜间活动,并出没于荒芜可怖之地。例如,“白峰”的主人公之一崇德院,就站立在“山深き夜、、、月は出でしかど、茂きが林は影をもらさねば、あやなき闇”中,和西行法师谈论往事。“茅屋宿”中,与妻子别离七年的商人胜四郎,在“壁には蔦?葛延かかり、庭は葎に埋れて、秋ならねども野らなる宿”,和鬼妻相会等等。与此相似,《聊斋》中貌美心善的鬼狐,也常常出现于人迹罕至的夜间,与书生展开一段奇异的爱情故事。诸如《连琐》《青凤》等,就是这样的例子。第二,鬼狐等精灵,多神通广大,出没无常。“菊花约”中,宗右卫门的魂魄,能日行千里;“蛇性淫”中的真女儿,能把荒邸变为豪宅;“贫富论”中的黄金精灵,还有预知未来的能力。至于《聊斋》中,这样的事例更是数不胜数。幻化变形、预知未来、使死者复生等神通,随处可见。第三,部分故事来源有根据、出处,真实性强。例如,“白峰”的主人公崇德院和西行法师、“梦应鲤鱼”的高僧兴义、“佛法僧”的关白秀次等都是日本历史上的真实人物。《聊斋》中,“公孙九娘”提到的于七起义,“聂政”中出现的聂政,都符合历史事实。
本文提到的“离魂”,是指人的魂魄离开肉体,自由活动,在达到现实世界无法实现的愿望后,又回归肉体的现象。中国最早有关离魂题材的小说,是东晋干宝的《搜神记》。此后,关于离魂题材的文学作品层出不穷。至于《聊斋》,更有其独到之处。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促织”、“阿宝”、“竹青”等30 余篇。与《聊斋》相比,《雨月》中有关离魂的内容只有“梦应鲤鱼”这一篇。“梦应鲤鱼”的大致情节如下:三井寺的高僧兴义喜爱鲤鱼,同时也是画鲤鱼的高手。一日,因病气息奄奄。其魂魄幻化为鲤鱼,遍游琵琶湖。后,被渔人钓走,正欲被下刀时苏醒。此时,已是三日之后的事情了。
总结归纳《雨月》和《聊斋》的“离魂”内容,比较相似之处主要有下列三点。第一,灵魂离开和回归肉体部分的描写大同小异。无论是“梦应鲤鱼”的高僧兴义,还是“阿宝”中眷恋阿宝的书生孙子楚,都是在奄奄一息,然而心头尚有一丝暖气的情况下魂魄离体,在实现平生夙愿后,又魂归自身。第二,离魂往往和“变形”等结合在一起。比如,高僧兴义的魂魄变成了鲤鱼,“阿宝”“促织”“竹青”的男主人公的灵魂分别变成了鹦鹉、蟋蟀、乌鸦等等。第三,都反映了怪奇世界的浪漫色彩。高僧兴义在作画时,酣畅之处,竟以为自身就是活泼欢游的鲤鱼。这种梦想竟能实现,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日本的研究者们把这种心情归结为“執念”二字。与此相似的,是“阿宝”中书生孙子楚的“痴”。他为了心爱的阿宝,可以切去多余的第六个手指。又魂变鹦鹉,历经种种苦难,有情人终成眷属。
所谓“梦游”,就是指在睡梦中身赴他处,到其他世界活动、体验的现象。《雨月》中,只有“蛇性淫”这一篇,充分体现了“梦游”的特质。男主人公丰雄奇遇蛇精真女儿后,百般思念。睡梦中,到真女儿府上和她相会。而《聊斋》涉及梦境的有34 篇之多。具有“梦游”明显特征的,有“白于玉”、“续黄梁”、“王桂庵”等17 篇。这些篇的男主人公都是在梦中,到仙界、冥府或思慕已久的女性家去。《聊斋》中“王桂庵”的“梦游”一节,和《雨月》“蛇性淫”中丰雄梦游的内容、情节等都极其相似。原文如下:
丰雄的梦游:
“、、、しばしまどろむ暁の夢に、かの真女児が家に尋ねいきて見れば、門も家もいと大きに造りなし、蔀おろし簾垂こめて、ゆかしげに住みなしたり。真女児出で迎ひて、「御情わすれがたく待ち恋奉る。此方に入らせ給へ」とて奥の方にいざなひ、酒菓子種々と管待しつつ、喜しき酔ごこちに、つひに枕をともにしてかたるとおもへば、夜明けて夢さめぬ。”[1](P415)
王桂庵的梦游:
“……一夜,夢至江村,過數門,見一家柴扉南向,門內疏竹為籬,意是庭園,逕入。有夜合一株,紅絲滿樹。隱念:詩中「門前一樹馬櫻花」,此其是矣。過數武,葦芭光潔。又入之,見北舍三楹,雙扉闔焉。南有小舍,紅蕉蔽窗。探身一窺,則椸架當門,書裙其上,知為女子閨闥,愕然退卻;而內亦覺之,有奔出瞰客者,粉黛微呈,則舟中人也。喜出非望,曰:「亦有相逢之期乎?」方將狎就,女父適歸,倏然驚覺,始知是夢。”[2](P1633)
由此可知,“蛇性淫”和“王桂庵”的“梦游”情节,都是按照一定的顺序展开。而且,如果我们继续读到下文,就会得知:当丰雄和真女儿、王桂庵和芸娘在现实生活中真正相会时,他们梦中的所见所闻,都一一加以印证。这着实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和“离魂”一样,“梦游”也带有相当的浪漫主义色彩。
“变形”在《雨月》和《聊斋》的怪奇世界中,占据有不可动摇的中心地位。两部作品关于“变形”的不同之处,首先表现在内容结构上,主要有以下三点。第一,《聊斋》的“变形”比《雨月》的“变形”内容丰富,种类繁多。《聊斋》中不仅有鬼的变形,而且大量存在的是以狐为代表的动物的变形。其中,涉及狐、蛇、鱼、獐、蜂、鸽子等二十几种动物。此外,还有关于植物、仙人、物体的变形。而《雨月》中的“变形”不仅种类单调,而且最明显的区别就是没有狐狸的变形。第二,与《雨月》单纯的“变形”相比,《聊斋》的“变形”现象纷繁复杂。像“巧娘”、“婴宁”、“莲花三娘子”、“嫦娥”等许多篇目中,同时出现鬼、狐、动植物、神仙等的变形。这些在《雨月》中是看不到的。第三,有关“生灵”的描写,是《雨月》所特有的。所谓“生灵”,是指活人的冤魂离开躯壳,向仇人作祟的灵魂。这是日本社会、文化的独特产物,而《聊斋》中则根本没有此类内容。
其次,两部作品的主人公,即使以鬼魂形式出现,也都具有普通人的感情。但是,相对而言,《聊斋》的鬼怪比《雨月》的更有人情味。比如,“白峰”中的崇德院,面目如此:“朱をそそぎたる竜顔に、荊の髪、膝にかかるまで乱れ、白眼を吊あげ、熱き嘘をくるしげにつがせ給ふ。御衣は柿色のいたうすすびたるに、手足の爪は獣のごとく生のびて、さながら魔王の形”。“吉备津之釜”中的矶良,又是这般形状:“顔の色いと青ざめて、たゆき眼すざましく、我を指たる手の青くほそりたる恐しさ”。可见,《雨月》中的鬼怪,多面目可憎,狰狞恐怖。而且,多以奇形怪状出现,给读者一种恐惧感。与此相比,《聊斋》中的鬼狐,大多为年轻貌美、温柔善良的女性。她们极富有人情味,令人比较容易接近。同样是鬼,“莲香”中的莲香,“年僅十五六,袖重髫,風流秀曼,行步之間,若還若往”。“娇娜”中的娇娜,更是“年約十三四,嬌波流慧,細柳生姿。……芳氣勝蘭”。
再次,两部作品的怪奇世界,都有反映男女爱情和追求理想的描写。然而,《雨月》多以悲剧终结,《聊斋》大都以喜剧结尾。长岛弘明这样评价《雨月》道:“男と女の話は、どれも結局のところ、相手を理解することができたという誤解と、現実には永遠に埋まらない男と女の断絶を描いた物語に他ならない。”[3](P169)《雨月》中,“茅屋宿”、“吉备津之釜”、“蛇性淫”这三篇文章,以描写男女感情为主题。可是,男女主人公最终都没有结合,其结局极不尽人意。而《聊斋》中,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为数众多,男女主人公为了爱情而不惜牺牲一切,其结局以大团圆居多。例如,“娇娜”、“伍秋月”、“连城”等等,就是这样的故事。
和《雨月》相比,《聊斋》的“离魂”主题显得更为离奇。“席方平”中主人公的二次离魂,以及“侯静山”所描述的动物(猴子)离魂,都是《雨月》所未能企及的。“梦应鲤鱼”和“阿宝”、“竹青”,虽然都是“离魂”和“变形”交织在一起的篇章,但是,前后二者最大的差异,还是在对社会和人生的态度上。“梦应鲤鱼”的高僧兴义,通过“离魂”,以及变成鲤鱼的水中生活,摆脱了与人类社会的纠葛,和大自然融为一体。而“阿宝”中的孙子楚、“竹青”中的鱼容,经“离魂”,魂魄化为鹦鹉、乌鸦,和大自然接近。可是,他们依然对人类社会抱有希望,追求着理想的社会生活。
至于“梦游”,《雨月》和《聊斋》的不同点则更为明显。就两部作品“梦游”的代表作“蛇性淫”和“王桂庵”而言,主要区别如下:1.丰雄和真女儿是人与非人(蛇)的交往,而王桂庵和芸娘是人与人的结合。因此,后者的爱情符合人伦,有成功的可能。2.有关丰雄在梦中所见所闻的描写,简略而单调。与此相对,王桂庵的“梦游”更富于浪漫情调。3.真女儿主动勾引丰雄,突出了“蛇性淫”的“淫”这一主题。而“王桂庵”中,这一内容没有得到强化。
关于《雨月》和《聊斋》怪奇世界异同的原因,笔者试从作者经历、时代背景及文学传统影响等三方面来加以解析。
第一,上田秋成和蒲松龄有着相类似的人生经历,对人生持有不同的态度、看法。
上田秋成75 岁那年,在“自像筥記”中这样概括自己的一生:“、、、無父不知其故、四歳母亦捨、有倖上田氏所養、歳六養母逝、性多病、時々発驚癇、、、三十八係回禄失居、始於是京摂之間移宅凡十余度、毎地在神如迎似逐、生活商戸、破産一為医、、、歳五十七頓失左明、六十五僥倖迎神医得左明、又及右眼、、、嗟呼天為何生我耶”。[4](P6)而蒲松龄的一生,也是历尽坎坷。他从小体弱多病。19 岁那年,参加童子试。虽然在县、府、道三试中名列第一,但自此以后,科举应试再未成功。从33 岁起,到71 岁时成为贡生止,从事家庭教师达38年。纵观两位作者的一生,用郁郁不得志来形容,最恰当不过。
作者的相同命运,构成了《雨月》和《聊斋》的基调,都是为了抒发心中的不满和孤愤。上田秋成通过《雨月》,表达了同情弱者,唾弃背信弃义,反世俗的可贵精神。他用“自我否定”的态度,暴露人性和社会丑恶、黑暗的一面。因此,故事中的主人公往往阴森可怖,男女的爱情也多以悲剧结尾。然而,蒲松龄虽命运多舛,但他对人生始终充满自信,保持一种积极肯定的态度。据高明阁先生研究,蒲松龄直到66岁还在准备乡试。因此,蒲松龄笔下的鬼狐大多善良、美丽,富有同情心。自然,他们爱情生活的结局也很圆满。
第二,时代背景要求作者不得不委曲求全,借助鬼怪世界来表达自己的真实思想。
上田秋成所处的日本德川幕府时代是一个闭关锁国,统治森严、专制的时代。德川幕府确立了幕藩体制,按照等级制度,把整个社会划分为士、农、工、商等阶层。同样,蒲松龄所生活的清朝初期,正值清朝统治者入关,大力加强封建统治,文字狱盛行的时期。在这样的时代,上田秋成和蒲松龄只能借古讽今,托物寄言。通过鬼怪神狐来发泄不满,批判现实世界的黑暗。此外,德川幕府中期,日本的市民文化兴起,人们纷纷追求个性解放和自由平等。这个时期文学的一大特色,就是流行描写恋爱和性为题材的作品。因此,上田秋成在“蛇性淫”中批判封建家长制,讴歌男女自由恋爱,也顺理成章。
第三,中日两国志怪文学传统历史悠久,又各具特色。
日本志怪文学的传统,可追寻到日本古代的神话、信仰。在《万叶集》中,就出现了有关幽灵的记载。到了江户时代,志怪文学盛行一时。然而,与日本相比,中国志怪小说的传统更为悠久,《论语》中就有“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说。日本志怪文学的最大特征,就是和中国志怪文学有割舍不断的联系。因此,《雨月》和《聊斋》的怪奇世界有众多相似之处,也就不足为奇。况且,《雨月》和《聊斋》都曾受到《剪灯新话》和《三言》等明清小说的直接影响。由于日本的志怪文学脱胎于中国志怪文学这个母体,《聊斋》在内容上的描写自然要比《雨月》丰富精彩得多。
另外,上田秋成吸收中国志怪文学的优秀传统时,不可避免地受到本国文学思想的影响。例如,“生灵”是日本独有的社会文化现象,《源氏物语》中就曾多次出现过。《聊斋》中是不可能有此类现象的。还有,狐狸在中日两国最初都是被看作神的化身。然而,经过历史演变,特别是经过蒲松龄在《聊斋》中重点突出之后,狐狸的狡诈形象大为改观。相反,与狐仙相比,蛇精在日本志怪文学中却经常现身。为此,上田秋成在《雨月》的“蛇性淫”中,渲染了蛇精的神秘与恐怖,也自有其一定道理吧。
本文在先行研究的基础上,考察了《雨月》和《聊斋》怪奇世界的同与异,并分析了其成因。两部作品的怪奇世界,可主要概括为“变形”、“离魂”、“梦游”这三大内容。他们之间的相同与不同,和作者的人生经历、所处时代背景及两国各自的文学传统等,都有密不可分的联系。
[1]中村幸彦,高田卫,中村博保校訳.英草纸 西山物语雨月物语 春雨物语[M].小学馆,1973.
[2]蒲松龄.聊斋志异[M].张友鹤,辑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
[3]秋成研究[M].東京大学出版会,2000.
[4]大輪靖宏.上田秋成その生き方と文学[M].春秋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