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俊杰
(广东外语艺术职业学院国际商务系,广东 广州 510640)
所谓一个字、词、句子的意义,不过是在一段时期或某个情景中相对稳定的意义。可以这样说,在语义层面,变化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本文拟结合实例,探讨语言中词汇意义的变迁规律,具体来说就是考察同一语言形态词汇中不同意义的语义竞争机制。
任何事物都会经历发生、发展、繁盛、衰亡的过程,语言单位的意义也不例外。同一词汇的各个语义都有一个发生、发展、繁盛、衰亡的过程,同时不同语义之间还存在竞争关系,我们称之为语义竞争。语义竞争有一定的规律,也有许多个层面,本文要研究的就是这些不同层面上的规律。
要理解语义竞争这个概念,必须了解以下几个前提:第一,某个词汇的意义并非一成不变;第二,任何词汇都有容纳多个意义的可能;第三,不同意义之间有一种共存加竞争的关系;第四,意义竞争是通过语言使用来实现的,当一种意义已经不用于语言实践时,就意味着这种意义已经进入休眠期,也可称为“暂时死亡”。
语义竞争有以下三个层面:意义获得、意义共存、意义消长。下面我们从这三个层面分别探讨语义竞争的规律和机制。
词汇获得意义的途径有多种,例如语音途径、形态途径、语义途径、文化途径。但某个意义的获得是社会语言实践的结果,通常伴随着产生这种语言实践的社会现象或事件而出现。词汇意义的获得是偶然性与必然性的结合。当社会交际和语言实践需要经常使用到一个意义时,在客观上就有了为这个意义寻找载体的必要性,而寻找哪个词来承载这个意义则是偶然的。
通过语音途径使某一词汇获得意义的例子很多,例如“粉丝”,是英语“Fans”(狂热、热爱之意,后引申为影迷、追星等意思)的音译,也可以理解为某一产品的忠实用户,例如苹果手机的爱好者被称为“苹果粉丝”,喜欢看NBA 的球迷被称为“NBA 粉丝”。这一类的词汇还有“卖糕的”(英文“my god”的音译)、“博客”(英文“blog”的英译)、“巴士”(英文“bus”的音译)等。
以形态途径获得意义的词汇也有不少,一般通过与其它词汇的组合来获得意义。例如“玉米”,代表超女起家的李宇春的歌迷,“冰棒”代表范冰冰的粉丝(随着电影《人再囧途之泰囧》的走红,这个名词越来越被人熟知),“河粉”代表超女何洁的歌迷。玉米、冰棒、河粉这些词本都是食物,但通过形态分解和模拟联想,它们都被赋予了“某某歌迷,某某粉丝”的意义。
以语义途径获得意义的词汇一般通过其联想意义获得新意义。例如沙发一词,本意是两边有扶手的、装有弹簧或厚泡沫塑料等的靠背椅。但在网络用语中,“沙发”常用于跟博客贴出的第一条帖子,表示速度快、响应敏捷、占领第一位。“抢沙发”是一个鲜明的动词,抢先一步陷于沙发之中,再舒服地呼朋唤友,召集他人。网络用语“沙发”的意义就是由沙发的原始意义延伸至网络环境而获得的。
以文化途径获得意义的词汇,如“同志”一词。1989年,香港人林奕华将自己筹划的首届同性恋电影节命名为《香港同志电影节》,这可能是这层意义的开端。林奕华本人曾表示:自己希望用来取代同性恋的同志一词,是由孙中山名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联想而来。从此开始,在中国大陆之外的中文地区,如台湾、香港、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同志”一词逐渐演变成对同性恋者的另一个称呼。这种用法起先在同性恋群体中使用,后来影响逐渐扩大,上述地区的社会各界都采纳了这个用法。例如台北市政府民政局就在《认识同志手册2001年版》中写道:“市长爱同志”。
以市场途径获得意义的词汇,如“苹果”一词。除了原有的水果含义,“苹果”现在也可指苹果公司的产品,如苹果电脑、苹果手机。
同一个语言载体同时承载多个意义,这就是语义共存。新意义产生之后,并不会将原有意义赶出这个语言形态,而是“同在一个屋檐下”,形成多个意义共存的状态。新产生的意义也可称入侵意义,原有意义称防守意义。但防守意义与入侵意义的地位也会转变,例如“同志”,其革命意味的意义取代了古汉语中志同道合的人的意义,在当时它是入侵意义。但一旦其入侵成功,在新的同性恋意义的面前,它又成了防守意义。
共存意义之间并非全无联系,有些意义之间存在共同之处。附着于同一语言形态的多个意义之间可能存在一定联系。以“同志”为例。在我国古代,同志与先生、长者、君等词的涵义一样,都是朋友之间的称呼。春秋时期,左丘明在《国语·晋语四》中对同志一词作了解释:“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 《后汉书·刘陶传》曰:“所与交友,必也同志。”同志可作动词,例如清末林觉民《与妻书》中有“志向相同自有国同志者在。”作名词更多,如《红楼梦》中“乐得与二三同志,酒余饭饱,雨夕灯窗,同消寂寞。”梁启超《谭嗣同传》中有“四卿及同志”。也可指为共同理想而奋斗的人,特指同一个政党的成员。如孙中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建国初期同志一词来源于苏联,意思是拥有共同志向的人。在国内,同志也被广泛地用作陌生人之间打招呼时的称呼,类似“师傅”,如“同志,上火车站往哪儿走?”这几层意思中,除了陌生人之间打招呼的意思外,都有志同道合的意味在内。[1]同性恋这层意思虽然看似关联不大,但我们也可以理解为,同性恋者也属于志同道合的人,即他们都追求同性恋情。
汉语的字本位特质[2]使得许多词汇可以用古汉语的规则拆开来解释。例如妻子,在现代汉语中是配偶的意思,古汉语中则解释做妻子和儿女。但不难看出,二者之间还是存在重叠和联系之处。再如君子,古汉语中本指君王的儿子,后用来代指品德高尚的人,其意义得到了扩展,但也有一定的联系。
意义竞争本质上就是语言使用中出现频次的竞争。在语言使用中出现多的意义,就是语义竞争的胜利者,但并不代表它已经取代了原有的意义,其胜利者的地位只是暂时性的。社会生活的变化、语言使用的变化会使某些占据鳌头的意义失去冠军位置,让位于其原有的或更新的意义。意义竞争通过语言使用来实现,某个意义能否存活下来取决于其使用的频率和范围。正如植物的存活依赖合适的阳光、水和土壤,意义的存活依赖社会文化环境提供的语言文化土壤。
意义争夺使用权主要通过以下三种形式完成:复制、组合和变体。新意义在竞争中的优势就在于,它的生命刚刚开始,复制力强,容易受到人们追捧。
复制是意义竞争的一个主要途径。例如粉丝一词,一经出现,就有大量的复制品。美国职业篮球赛的爱好者称作“NBA 粉丝”,爱听相声的人称为“相声粉丝”,喜欢刘翔的人称为“刘翔粉丝”,苹果手机的追随者称为“苹果粉丝”。在微博、百度空间等多种网络空间里也出现粉丝一词,这里的粉丝就是博主、空间主的支持者。
组合是根据新意义产生的语言组合,例如依据粉丝一词形成了多种组合。例如“粉丝营销”(Fans marketing)是指企业利用优秀的产品或企业知名度拉拢庞大的消费者群体作为粉丝,利用粉丝相互传导的方式,达到营销目的的商业理念。“粉丝团”指有相同爱好,共同热衷于某位明星、某位体育运动员、某款电子产品、某个电视节目等的粉丝自发地组成的团体。“忠实粉丝”是指对某名人、某款电子产品、某电视节目忠诚度很高的一群支持者。“伪粉丝”是指并非真正迷恋某物、某人、某事,而是为了其他目的而假扮的粉丝。
变体则经常牵涉到对某个词汇的简化。由粉丝演变出许多表达“某某迷”的变体说法。例如相声演员郭德纲的粉丝被简称为“钢丝”。有些变体中,词汇的词性也发生了变化,例如名词的动词化。例如,微博语言“你粉我了吗?”意思就是“你现在是我的粉丝了吗?”这里的“粉”不仅是粉丝的简化说法,其词性也由名词变成了动词。
意义竞争中的胜负都是有时限性和语境性的。意义竞争中的胜利者是一个词在某一时期内的最常见的默认意义,即在没有任何语境提供的前提下,大部分人想到的第一个意义。如粉丝,其代表食物的意义现在只用于很狭窄的语域中,如菜谱、食品贸易领域;而代表“某某迷”“某某追随者”的意义则广泛用于各种场合。我们可以说,至少在当下这个时期,粉丝的“某某迷”“某某追随者”的意义已经取得了暂时的优势地位。
再如英语、法语中的humour 一词来自古希腊医学,本意为体液。他们相信人类身体有四大类液体控制健康及情绪,包括血、黄胆汁、痰及黑胆汁,抑郁是由于体内“黑胆汁”过盛所致,而解决方法正是开怀大笑。Humour 一字遂演化成有趣的意思。但时至今日,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体液这个意思,这就是说“有趣”“诙谐”这一层意思已经在竞争中胜出。
再来看看幽默一词在汉语中的历程。“幽默”一词在我国最早出现于屈原的《九章·怀沙》:“煦兮杳杳,孔静幽默。”此处的“幽默”意为“幽默无声”。然而,“幽默”一词作为音译的外来词,其意义与古汉语词语“幽默”大相径庭。大多数人认为国学大师林语堂先生于1924年最先将该词介绍到中国,林语堂把“humor”译为“幽默”。就为何采用此二字,林语堂解释道:“凡善于幽默的人,其谐趣必愈幽隐;而善于鉴赏幽默的人,其欣赏尤在于内心静默的理会,大有不可与外人道之滋味。与粗鄙的笑话不同,幽默愈幽愈默而愈妙。”随着“幽默”一词新义的出现,“幽默”作为古汉语词语的本义逐渐被新义取代。
语义竞争现象会改变一个词的感情色彩,原本的褒义词汇会变成贬义词汇,原本的贬义词汇也可能变成褒义词汇。例如,“你就是个棒槌”。棒槌本指一种用于敲打的木棍,是个中性词汇,但棒槌也可代指不开窍的人,与愚笨挂上了钩,就有了贬义的味道。
再如“小姐”一词,我国一度喜欢称年轻女子为小姐,但是“小姐”这个称呼原本非美称。据清代文史家赵翼《陔余丛考》称“宋时闺阁女称小娘子,而小姐乃贱者之称”,为大家闺秀所忌。宋代钱惟演在《玉堂逢辰录》中,记有“掌茶酒宫人韩小姐”。由此可见,“小姐”最初是指宫女而言;在南宋洪迈撰的《夷坚志》又记载:“傅九者,好使游,常与散乐林小姐绸缪。”“林小姐”是个艺人。苏轼《成伯席上赠所出妓川人杨姐》,可见宋代妓女也称为“小姐”。宋、元时姬妾也常被称为“小姐”。[1]
“小姐”一词随时代变迁,其褒贬也在不断变化。由宋元时对地位低下女子的称呼,后转为对未婚女子的敬称(通常用来指大户人家的小姐,大小姐等),到近现代转为对女性的敬称,再到当代这个词还指利用青春及肉体从事色情行业的女性。“小姐”一词的感情色彩随其语义变化几经沉浮,可以说又回到了原点。
词汇中不同意义的竞争是语言进化的一种途径。通过语义竞争,词汇不仅得到了更丰富的意义,而且其应用范围、组合可能性、变体形式、词性等多方面都得到了拓展。如“粉丝”一词由原来仅用于食品领域,扩展为一个表达“某某迷”“某某支持者”的通用名词,其简化形式“粉”可以用为动词。再如“打酱油”由单纯的一种购买行为,变为一种表达“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态度的词汇,还可以由其他词汇组合为“酱油哥”“酱油男”等。可以说,语义竞争促成了许多语言多个层面的变化。
语言的意义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变化是绝对的,稳定是相对的。每种意义都有其产生、发展、衰亡的过程,而这个过程要从历史视角来观察才能看出究竟,因为其跨度可能达百年甚至千年之久。社会交际的日益频繁、现代媒体传播力的日增,使得语言变迁的速度越来越快,新意义层出不穷,以往需要几百年完成的语义变动,现代可能只需要数年或数月便可完成。语言变迁是社会文化变迁的结果,也受到社会文化变迁的限制。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速、世界文化的交融碰撞,语义竞争中的外语元素会越来越多。而这些外语元素也会逐渐本土化,成为语言的一部分。
[1]任毅,梁婷婷.从“小姐”“同志”称谓语指称差异看社会的发展变化[J].高等教育研究,2009(3).
[2]徐通锵.“字”和汉语语义句法的生成机制[J].语言文字应用,19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