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文化与地理发现——希腊神话起源中的二元融合

欧阳旭东

(深圳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深圳 518060)

异域文化与地理发现
——希腊神话起源中的二元融合

欧阳旭东

(深圳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深圳 518060)

希腊神话是希腊遗产中的核心成分，是西方文学艺术的开端和土壤。随着现代研究和地中海地区的考古发现，希腊神话的起源过程变得越来越清晰。神话并非希腊人闭门造车的无稽幻想，而是在他们与其他文化发生接触时受其影响，并在寻找海外拓居地的过程中受地理发现的激发而孕育产生的。早期神话的出现与埃维厄人的航海和开拓经历密不可分。埃维厄人将他们在近东等异域文化中听到的故事与其在海外各地见到的地理特征通过神话的形式联系起来，试图给那些奇特的地形地貌和自然力量作出解释，从而形成了希腊神话中关于创世和诸神的核心故事。

希腊神话;起源;埃维厄人;赫梯人;地理发现

一

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曾专门创造了一个词“to hellenikon”，意思是“希腊性”或“希腊的事物”，用来概括希腊城邦文明中的那些共同特征。古希腊人在以巴尔干半岛、爱琴海诸岛和小亚细亚沿岸为中心，包括北非、西亚和意大利半岛南部及西西里岛的整个地中海地区建立了星罗棋布、大小不一的城邦，并在这些城邦中孕育出一个绚丽多彩、博大精深的古代文明。古希腊的艺术、哲学和政治是欧洲乃至整个西方文明的两大源头之一。希腊性几乎涵盖了西方文化中最基本的价值观，如理性、修养、人道和文明。

而在希腊遗产中居于中心地位的就是希腊神话，它为西方的文字和文学提供了一个虽然脆弱但却具有决定意义的发端。希腊神话中的故事和传说吸引后世长达数千年，对西方的文化、艺术、文学和语言有着明显而深远的影响［1－3］。从古希腊时期一直到现代，诗人和艺术家们不断从希腊神话中获得灵感，并为其赋予新的、现实的意义。神话叙事几乎是每一部希腊早期作品的主题内容，其中最为世人熟悉的当属荷马的两部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诗人赫西俄德的《神谱》和《工作与时日》，以及事实上与荷马无关的《荷马风神颂》诗歌集等。以品达为代表的古希腊抒情诗人也常常以神话作为诗歌的背景。后来从雅典兴起的古希腊戏剧也大都以神话中的故事作为题材。三大悲剧家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的绝大多数悲剧都被放置在神话英雄时代和特洛伊战争的背景中，演绎了那些著名的神话悲剧故事，如阿伽门农和他的儿女、俄狄浦斯王、伊阿宋和美狄亚等。喜剧家阿里斯托芬最著名的作品《鸟》和《青蛙》同样也都是神话剧。在希腊化时代之后，从古罗马时期到文艺复兴时期再到现代，欧洲各地的诗人、画家和雕塑家所创作的以希腊神话为题材的诗歌和艺术品汗牛充栋、难以数计。这些表现神话故事的艺术作品中既有美奂绝伦的画面和形象，也有血腥残暴、令人恐怖的场景。神话元素已经成为西方艺术的重要文化身份象征之一和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4］。那些神话中的核心角色，如宙斯、克洛诺斯、泰坦神、阿波罗、雅典娜、阿佛洛狄忒、普罗米修斯、得墨忒耳、伊阿宋和阿尔戈英雄们等，早已在西方乃至世界成为家喻户晓的名字，人们对围绕他们的那些故事耳熟能详。而诸如奥德修斯、阿多尼斯、阿喀琉斯等希腊悲剧英雄，在人们的头脑中依然栩栩如生，好像他们从来就没有死去。

然而，当人们听完这些情节复杂、千头万绪、令人眼花缭乱的故事后，往往会在心中产生疑问:这些故事是怎么来的?它们是古希腊人一时心血来潮而作出的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还是基于现实、具有内在逻辑联系和实际目的的严肃创作?神话是零散故事的拼凑堆积，还是一个具有连贯线索和相似特征的故事体系?在这些貌似荒诞不经、曾被柏拉图蔑称为“老妇人的饶舌”(柏拉图《吕锡篇》)的故事背后，到底有没有贯穿始终、与现实相关的因素?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关系到人们是否能够将希腊神话作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来加以理解和研究，也决定着希腊神话自身的艺术价值和文化价值。随着近几十年来现代学者对希腊神话的不懈研究，以及地中海地区考古发掘中越来越多的文物出土，希腊神话从起源、演化到流传的整个过程正逐渐从迷雾中变得清晰起来。正如海恩纳早在18世纪就指出的那样，人的神话创作思维受到自然环境的深刻影响，神话具有明显的地区性和民族性［5］。通过追寻希腊先民的探险足迹可知，希腊早期神话的产生并非古人的无稽幻想，而是在特定的语境下产生的，即当希腊人在与异域文化发生接触时，接受其影响，并在寻找海外拓居地过程中在新发现地理环境的激发下孕育产生的。早期神话的出现是一个充满探险和想象的过程，其错综复杂和令人惊奇的程度并不亚于神话故事本身。

二

人们对希腊神话的了解主要来自古代的大量赞美诗、抒情诗和卷帙浩繁的史诗。荷马史诗的创作时间大致在公元前8世纪中叶到后期，这时的希腊刚刚经历了400年被历史学家所称之为的“黑暗时期”。谓其“黑暗”，原因之一就是迈锡尼文明在遭到来自海上的蛮族入侵后迅速衰落了，希腊人甚至丢失了自己的文字。然而就在这个前文字时期，神话却开始大量涌现出来，而这些早期神话的始作俑者就来自与希腊大陆仅咫尺之隔的埃维厄岛(Euboea)。

现代考古发现表明，在黑暗时代行将结束时(公元前10至公元前8世纪期间)，埃维厄岛上的希腊人已经建立起高度发达的社会。在该岛墓地中发掘出的大量陶器中发现了已知最早的半人马怪雕像，现保存于希腊埃瑞特里亚博物馆(Eretria Museum)。这个半人马怪有六根手指头，腿上带有伤痕，显然已经是神话中的角色(阿喀琉斯的导师喀戎)。公元前9世纪的陶器饰图中出现了大型单帆航船，它构造精巧，具有高高翘起的船头、硕大的船桨和高耸的桅杆。这种船足以在爱琴海上扬帆远航。这表明埃维厄人当时已经是了不起的航海者和旅行者，可以接触到外面的世界。而那时希腊其他地方的人们尚不具备这种能力，正是埃维厄人在创造神话的过程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6］14。

埃维厄人的航海经历其艰难可想而知。他们没有地图和罗盘，甚至没有现在的基本方位，如东南西北。他们对世界的了解和记忆完全依赖地理标志，尤其是那些形态独特的高山和悬崖峭壁。对地形地貌的关注与神话的产生有密切关系。此外伴随他们登上茫茫旅途的还有他们头脑中那些关于神的口述故事，他们称之为muthoi。在希腊地区，远在公元前2000至公元前1500年间，就有野蛮的印欧语游牧者进入希腊半岛，并带来了非常原始而零散的神［7］11－12。这些muthoi在当时并没有固定的情节，随时可以加入新的因素和见解。在航行和探险的过程中，埃维厄人不断发现新的地貌，听到新的故事。这两个因素共同作用，激发了埃维厄人的想象力，由此产生了最早、最核心的那些希腊神话故事，即所谓Greater tales。

这些黑暗时期的旅行者，为了寻找金属，特别是铜和锡，以用于其刚刚掌握的青铜冶炼，从公元前10世纪开始向东最远到达了现代的土耳其西海岸并进入小亚细亚。英国考古学家伦纳德·伍莱(Leonard Woolley)在1936年的考古发现证实了这一点。伍莱在一个靠近土耳其与叙利亚的边界叫阿尔米纳(Al Mina)的地方往下挖掘了九个时间层，在最底层的原始土壤中发现了一层希腊陶器碎片，主要来自埃维厄岛。这些陶器残片大都是一些简单的饮水器皿，只具实用功能而没有贸易价值，显然是埃维厄人带来供自己日常使用的。这也证明，埃维厄人是第一批在阿尔米纳定居下来的人。在那里，埃维厄人第一次听到了关于当地早期诸神之间相互残杀的故事，其中不乏阉割、食婴等骇人听闻的情节。

在阿尔米纳，埃维厄人每天一抬头就能看到那座灯塔般从海边直耸入云的的阿克拉山(Aqra)。此山海拔近2 000米，希腊人将其称作卡西乌斯山(Casius)。这座高山隔风断雨，白云环身，山顶经常是闪电霹雳的聚集点。这样的地貌很自然地被生活在远古的人们赋予了人格化的个性，因为他们需要理解山巅的那些威力到底是什么，又是从何而来。埃维厄人发现当地的近东文化已经对此给出了解释。在埃维厄人到来之前的1 000多年里，阿克拉山就是当地赫梯人(Hitties)的圣山，是他们向天神祈祷和献祭的重要场所。围绕这座山的是一些世界上最古老的神话传说。近年来考古发现的赫梯人的石刻碑文残迹中就有对神的赞美诗和海洋颂歌［8］259－264，这些诗句中提到了赫梯诸神为夺取天界控制权而爆发激烈搏斗。这些故事在赫梯人后来的文本中也有所记载。赫梯人相信在阿克拉山顶住着一位名叫特舒卜(Teshub)、后来又被称作“征服者塔耳洪特”(Tarhunta)的神。他掌管天气、风暴和雷电，其威力对于居住在阿克拉山(即卡西乌斯山)四周的人们来说是有目共睹的。

令人惊讶的是，这些赫梯神话与后来的希腊神话之间在关于天神如何获得统治权方面有着太多雷同的细节。来自异域文化的赫梯神话对希腊神话的影响几乎是毋庸置疑的［6］113。例如:在赫梯神话中，塔耳洪特并不是第一位神，他推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库玛尔比(Kumarbi)，而库玛尔比自己又是篡夺了更早的祖先安努神(Anu)的王权。库玛尔比推翻安努神的故事中有一段残忍可怕的情节。当安努神在搏斗中体力不支想要飞回天庭时，库玛尔比抓住了他，并一口咬下了他的生殖器，嚼烂后和着满口精液吞下肚去。战败的安努神警告库玛尔比说:“你已经怀孕了。”果然，库玛尔比不久后产下了一个儿子，即风暴之神塔耳洪特［8］296。可以想见，当埃维厄人在故事发生地卡西乌斯山周围居住下来时，他们被这些有关赫梯早期神祇争夺天庭王权的故事深深震撼。然而神话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们不断地演化并产生突变，被添枝加叶或掐头去尾。埃维厄人对他们从赫梯人那里听到的故事进行了改编，把其中那些血腥的细节揉进了他们对自己的神祇已经存有的一些模糊想法之中，用来解释世界的起源。

按照赫西俄德在《神谱》中的说法，在即将创世之前，黑暗在夜间紧裹着大地母神该亚。皇天乌拉诺斯君临大地，伸开四肢压在大地该亚身上与之交合。他们的身体贴得如此紧密，以至于天地间透不出一丝光线。大地该亚对乌拉诺斯的粗暴和性欲实在无法忍受了，于是她召来自己的儿子们，问他们谁愿意站出来帮助她。年轻的克洛诺斯接受了母亲的请求。第二天当夜晚来临时，皇天又如期而至，压在了大地该亚身上。这时克洛诺斯手持锋利的短柄镰刀从树丛中飞奔出来。他猛力一挥，就割下了其父亲的生殖器。乌拉诺斯在极度疼痛中飞上天空，于是天地之间露出了曙光，世界由此发端。

在赫梯人的故事中，库玛尔比在吞下了安努神的性器和精液后，竟然神奇地怀上了身孕，并产下了自己的第一个儿子。赫梯人的陶器残片上有文字说:“我要吃掉我的儿子塔耳洪特，并将其嚼碎。”但是库玛尔比在口中咬到的却是一块坚硬而锋利的岩石。在剧痛之中他将石头远远抛出，而这块石头就成了赫梯人永远膜拜的神物［8］302。与赫梯人的故事有着惊人的相似，在希腊神话中，克洛诺斯在阉割了自己的父亲后登上王位，但是有预言说克洛诺斯将会被一个儿子推翻，因此他将自己的每一个婴儿在刚出生时就吞下肚去。当克洛诺斯的妻子瑞亚又产下一个儿子时，她将一块石头用襁褓包住递给克洛诺斯。克洛诺斯被骗过了，他将石头当成婴儿吞了下去，而婴儿宙斯则顺水飘到了克里特岛的艾达山下。在公元前8世纪，当埃维厄人来到克里特岛寻求神谕时，他们在一个叫德尔斐的地方发现了一块形状特别的石头，于是这块石头后来被说成就是克洛诺斯当作宙斯而吞下的那块石头。德尔斐之石成了西方历史上第一个神圣的古迹，它被埃维厄人天衣无缝地融进了关于众神起源和诸神之战的故事中。在公元前8世纪前来瞻仰这个遗迹的人中，就有诗人赫西俄德。他的《神谱》讲述了古希腊版的创世之说，试图通过世代间的家庭纷争如何最终导致一个井然有序的宇宙出现这一故事，给人们所知道的世界安排一种秩序，使其变得有意义。来自异域的故事和新发现的地理特征被巧妙地衔接在一起，而成为了“希腊性”的事物。

东方的影响，在希腊神谱中最为明显，“这种影响成为对有关神的由来以及神的相互关系的观念加以配置和思考的促进力。”［7］5对于希腊神话产生过程中的这种异域文化与地理特征的二元融合，还可以找到很多例证。

与赫梯神话中关于塔耳洪特的故事一样，希腊神话中的宙斯最终也战胜了自己的父亲，但在此之前他必须藏匿起来，秘密地长大成人。宙斯的藏身之处就在克里特岛上艾达山的一个山洞中。其实在埃维厄人来到克里特岛，并将宙斯的故事与这个山洞扯上关系之前，这里本来是克里特当地一位年轻的丰饶之神库鲁斯(Kouros)的圣地。岛上居民祭拜这个山洞至少已有1 000年的历史了。到公元前8世纪埃维厄人登上克里特岛后，这位库鲁斯就与宙斯合二为一了。当地那种一边敲打盾牌一边跳舞的祭拜仪式必须与宙斯的故事联系起来，于是跳舞的目的被说成是通过制造噪音来淹没婴孩的哭声，使得苍穹之上的克洛诺斯无法知道宙斯的下落。当然细想之下这种说法实在牵强滑稽，人们一边把婴儿藏到山洞深处，一边又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但这就是神话的演化方式，人们不断把已有的故事与当地的地貌和传统结合起来，发展出新的情节。宙斯后来终于战胜了克洛诺斯，并在克里特岛登上了永恒的天帝之位。

此外，埃维厄人还从赫梯人那里听到了关于库玛尔比被其儿子塔耳洪特击败后，为了复仇而在洞中豢养大毒蛇赫妲姆(Hedammu)的故事。他们在一个叫阿里摩(Arima)的地方见到了那个深达250米、被赫梯人称作“天堂与地狱之洞”的神秘洞穴，在洞底岩石背后能听到汩汩的流水声。在该洞穴东北边有一条叫康利狄宛(Kanlidivane，在希腊语中意思为“血腥的疯狂之地”)的巨大沟壑，在那里可以看到沟沿的岩壁上映现出大片明显的红色条纹。埃维厄人从赫梯人的故事以及当地奇特的地貌中获得了灵感，演化出宙斯与来自洞穴的蛇怪泰丰搏斗的故事。在希腊神话中，宙斯先是在卡西乌斯山上被泰丰打败，泰丰用锋利的镰刀割走了宙斯的肌腱，并将其装在篮子里藏到了自己的巢穴科里西安洞(Corycian)里。后来是潘神和赫耳墨斯找回了宙斯被割走的肌腱，使宙斯得以恢复体力并最终击败泰丰。宙斯将泰丰提起，沿着海岸一路撞过去，将蛇怪的几百个蛇头猛砸在岩壁上，留下了道道血迹。

康利狄宛沾满了泰丰的血迹，但这里并不是泰丰最后的安息之地，因为这个怪物实在是太大了。它的头可以碰到星星，它的四肢横跨东西，它有着几百个发出嘶嘶声的蛇头。它需要一个巨大的埋葬之地，这个地点必须符合这场天庭之战的宏伟规模，以彰显出宙斯的赫赫威仪。埃维厄人在他们其后的旅途中居然还真找到了这么个地方，它位于当时希腊世界的边缘——西西里岛。在公元前8世纪中叶，埃维厄人在西西里岛东海岸建立了拓居点。在那里，充满人们视野的就是那座雄伟的埃特纳火山。埃特纳山是一个可怕而危险的地方，山上浓烟弥漫，风向莫测，地下似乎永远在燃烧。

那么希腊人该如何解释这个非同寻常的燃烧之地呢?当然还是运用神话，也就是改编自埃维厄人在东方听到的神话。他们推测说，宙斯获胜后在埃特纳山的山坡上点燃了泰丰，并将其关押在火山口里，施以鞭刑惩罚。当泰丰辗转反侧时，它的怒火喷发出来。在第一批埃维厄人在埃特纳山下定居300年后，即公元前470年，伟大的希腊诗人品达来到此地并亲眼目睹了一次火山喷发。他一定是站到了离火山口很近的地方，因为在他的描述中，提到了炙热流淌的浓烟，以及喷发出的阵阵火焰，仿佛是怪物在翻卷挣扎(品达《皮提亚颂》)。在诗人的眼中，神话和物理现实之间并没有任何矛盾之处。

三

在希腊人那富于想象的头脑中，泰丰的故事并没有在埃特纳山上结束。埃维厄人又在西西里岛的北边发现了它的痕迹。善于航行的埃维厄人穿过墨西拿海峡，沿意大利西海岸北上，来到了那不勒斯湾海外的一个岛屿，现在这个岛被叫做伊斯基亚(Ischiam)。考古发现证明埃维厄人在大约公元前770年到达伊斯基亚岛，也就是他们在东方的阿尔米纳定居后不久。当地的伊特鲁立亚人(Etruscan)对这个岛的称呼引起了埃维厄人的注意。在伊特鲁立亚语中该岛的名称是阿里摩(Arima)，意思是猴子。而远在东方土耳其的基里基雅(Cilicia)也有个叫做阿里摩的地方，正是泰丰藏匿宙斯肌腱的洞穴所在地。现在埃维厄人向西航行到了世界的尽头，却登上了另一处叫阿里摩的地方，这难道只是巧合吗?这里是否也会有泰丰的身影呢?当然，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这样的证据。他们发现这里的沙滩是黑色的(由于其沙粒是火山石形成)，这对他们来说一定与天界和神谕有关。岛上的维克山(Monte Vico)看起来就像雅典的卫城，山上有大量温泉涌出。在希腊人眼中，这些温泉从地下蒸腾而出，与埃特纳山一样，其原因再明显不过了，那就是被囚禁在地下的泰丰在作怪。他们想象，这个怪物实在太大了，它躺着的躯体从西西里岛的火山下跨越海底一直延伸到了伊斯基亚岛。

荷马在《伊利亚特》中就将希腊军队向特洛伊城进发时的声音比做宙斯鞭打泰丰的啪啪声。他写道:“在阿里摩，人们说那里是泰丰的睡床”(《伊利亚特》第二卷)。荷马史诗创作于约公元前750年，荷马所说的阿里摩，其实就是伊斯基亚岛，有关的语汇最初都来自埃维厄人［9］。在该岛的考古发掘品中有很多小的石头图章，其风格和形状都可以追溯到土耳其的基里基雅，而且在夭折儿童的坟墓里埋下石头图章也是一种来自近东地区的风俗。埃维厄人在从近东地区来到伊斯基亚岛时，他们的神话也随之演化出更多的情节。

后来，埃维厄人又跨过那不勒斯湾登上意大利大陆去开拓新的定居地，他们在伊斯基亚岛对开的地方建立起第一个希腊人拓居地库迈(Cumae)。在这里他们发现了更多关于那场确立宙斯天帝地位的空中大战的证据。据希腊神话讲，在平定泰丰后，天神们又受到新一轮的挑战，即粗蛮无礼的巨人族。在库迈内陆，埃维厄人居然找到了奥林匹亚诸神与巨人族鏖战的确切地点，他们将其称作弗雷格拉(Flegra)，意思是“火焰”。这片遍布硫磺气孔和地热泉眼的地方，不正是巨人们被宙斯的霹雳击伤后涌出的火与水吗?弗雷格拉的地表给人的感觉好像非常薄，18世纪后期的学者兼外交官汉弥尔顿(William Hamilton)就做过这样的实验。他往地上投下一块大石头，结果听到了隆隆回声。汉弥尔顿认为这是由于地下空洞所致。而古希腊人则相信这些空洞中充满了烈火和沸水。可见，在远古时代来到此地的埃维厄人，将这个地下空洞想象成一个硕大无比的地下牢狱，那些受了伤的巨人躺在其中，因为战败而咆哮着吐出怒火。

古代的希腊人甚至还相信自己找到了这些巨人最初的营地，他们将其称为弗雷格拉。但奇怪的是这个弗雷格拉是一个距离库迈远达数百英里的地方。埃维厄人把埃维厄岛北面的卡塞狄半岛(Calcydic)上三个突出细尖中最靠西边的那个称作第二个弗雷格拉。公元前730年左右，他们在此地建立了一个叫蒙迪(Mendi)的拓居地。卡塞狄半岛完全不具备火山特征，为什么希腊人确信这里是巨人族与诸神战斗前的最后营地，并把它也称为弗雷格拉呢?直到最近人们才开始明白其中的缘由。自从当地人无意中发现了三趾马的骨头，地质学教授丘卡拉(Evangelia Tsoukala)一直率领考古队在此地发掘，其惊人发现屡见报端。迄今为止在蒙迪已经出土了大量的三趾马、远古猛犸象的骨骼以及许多其他史前动物的骨骸，尺寸都大得惊人。在没有专业知识的人看来，这些骨头就好像是巨型人类和动物的遗骨。不难想见，古代埃维厄人在那不勒斯的库迈见到了众神大战中宙斯击伤巨人的战场遗址，当他们来到卡塞狄时，又发现了这些硕大的骨骸，于是自然而然地认为这里是巨人族的栖息之地。这些远远大于人类骨骼的骨头，充分证明了巨人族的存在。

埃维厄人在塞浦路斯的经历使他们创造出阿佛洛狄忒出世这一希腊神话中最富有诗意的情节。塞浦路斯当地有一位丰饶女神，性情狂野举止放荡，对她的崇拜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000年。埃维厄人在塞浦路斯的阿玛色斯见到了这位丰饶女神的神庙，他们将其性格中放浪的一面转化成了爱与美，而美正是最具有希腊文化特色的元素。于是这位女神就成了阿佛洛狄忒。在希腊神话中，乌拉诺斯被阉割后，鲜血和精液四溅。当精液落入大海时，阿佛洛狄忒就出世了，她被潮水冲上海滩。希腊人后来试图把阿佛洛狄忒这个名字与自己希腊语中的一个词aphros联系起来，意思是“白色泡沫”。

在塞浦路斯这个地中海上重要的补给站，埃维厄人还接触到了富有商业头脑、一直从事海上贸易的腓尼基人。腓尼基人拥有现在已知的最早的字母体系，希腊人把腓尼基人的字母经过变形后就成了α、β、γ等希腊语字母，其排列顺序与腓尼基字母表完全一致。希腊人又在其中加入了元音字母。从出土的大量陶片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早期埃维厄人把闪语字符刻在自己的陶器上，说明他们受近东文化影响开始了最早的书写。他们先是用非希腊的字母写希腊语，直到后来用希腊字母写希腊语，这一完整的演变过程可说是整个西方文字的根源。从希腊字母表开始，才有了后来的罗马字母表、伊特鲁里亚字母表以及其他西方语言的字母表。古希腊字母表被认为是现代西方所有语言文字的源头。也正因为有了文字，后人才有幸可以读到荷马的史诗和赫西俄德的诗歌。希腊神话终于可以被书写下来从而变得相对固定了。当叙事被书写下来后就取得了修昔底德所说的那种地位:即获得了永恒。

然而神话那种口述和演化的传统并没有因为文本的出现而完全消失，从阿佛洛狄忒出世的故事中，可以找到最新的例子。塞浦路斯当地的女神在存在了数千年后被希腊人重新加以想象，产生了她来自大海这个新的情节，并在以后的时光中逐渐为人接受。阿佛洛狄忒从海中现身这一说法非常具有感染力，从古至今不断给艺术家们提供着灵感，其中最著名的当数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大师波提切利的杰作《维纳斯的诞生》。画面中的阿佛洛狄忒站在贝壳上随着一阵飘落的玫瑰花瓣雨被海风吹到岸边。现在塞浦路斯旅游局发放的旅游宣传册中说，阿佛洛狄忒正是在阿玛色斯的海滩上一处形状奇特的岩石旁出现的，这块岩石就叫做阿佛洛狄忒之石。然而古典学家们认为，古希腊人只说阿佛洛狄忒从海中走上沙滩，但并没有说是哪一处海滩。阿佛洛狄忒出生于塞浦路斯这个故事的年龄不超过50年，可以说是神话在塞浦路斯的最新延续。美轮美奂的神话故事通过一处美丽的地貌(阿佛洛狄忒之石)获得了生命力，这与古代世界里神话炼制过程中所发生的情况并无两样。

四

埃维厄人在其不断旅行和开拓海外居住地的过程中见到了形形色色的地理特征，他们用在异域文化中听到的故事将这些亲眼目睹的地貌证据联系起来，通过神话使这一切得到了解释。在近东地区，王位之争、阉割天神、误吞石头等关于塔耳洪特如何取得统治权的故事与当地的宗教仪式紧密相连［10］，而埃维厄人却将这些故事接受下来，形成了自己的muthoi。他们在希腊世界中不断找寻着这些故事的遗迹。这些勇敢的希腊人在他们所到的新拓居地不断发现这类神话故事的证据，并逐渐给这些muthoi增添丰富的细节。通过这个过程，希腊神话中关于诸神的那些核心故事渐渐地形成了，并在希腊字母表出现后被以文字方式记录下来。这些神话后来成为了希腊宗教、文学和艺术的核心。

从早期希腊神话的起源中可以看到，神话并非古希腊人闭门造车任意杜撰的产物。古希腊人是朴素的唯物主义者，他们对物质的重视胜过对精神的关怀，对现实生活的关注胜过对彼岸世界的向往［11］。神话通过剪裁、解释和夸大对生活经历进行了再加工［12］。希腊神话的源头正是植根于埃维厄人经历过的真实地方和接触过的真实文化。埃维厄人在近东文化中听到的宗教故事，与他们在爱琴海地区各个拓居地所见到的奇特地貌，经过他们那富有想象的大脑被以神话的形式融合在了一起。希腊人试图给他们在世界上遇到的形形色色的地貌特征和自然力量做出能够自圆其说的解释，反映了一种朴素的宇宙起源观和宇宙演化观［13］。例如把雷电的威力归因于宙斯，正是希腊人试图解释那些无法解释的事物的方式。在那个距离科学还十分遥远的时代，人们无法理解世界的来源，或是为什么闪电击中了此处而非别的地方，或是为何此时电闪雷鸣而非彼时。大自然对他们来说是一个琢磨不透极其可怕的生存环境。通过神话他们将自然之力与神联系起来，将其看作是神力的表征。正如维柯所言，不是神创造了人，而是人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神，“神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14］。神话为那些塑造大自然的力量戴上了人格化的面具，帮助古人理解这个世界的运作方式，并维持其宗教信仰，因为神可以用这些力量来惩罚那些对神不尊敬或是祭拜不诚心者。神话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是神话，但是对于昔日的古人来说却是现实。神话是他们理解这个神秘而可怕的世界的基本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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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ien Cultures and Geographical Discoveries——The Dual Origins of Greek Myths

OUYANG Xu-dong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Shenzhen University，Shenzhen 518060，China)

At the heart of Greek legacy lie the Greek myths，which serve as both the beginning of and the soil for early art and literature in western world．The origin of Greek myths becomes increasingly explicit thanks to strenuous research efforts and new findings from archeological excavations in Mediterranean region．All evidences point to the fact that myths are not some spontaneous fantasy spinning into the Greek minds in isolation．Instead，they were inseminated when ancient Greeks made contact with other cultures，and inspired when Greek settlers were awed by extraordinary landscapes in their newly found geographical sites．The origination of early Greek myths is，in particular，inseparable from Euboeans’navigations and their founding of overseas settlements．Euboeans used myths to connect what they heard in exotic cultures such as the near east with their geographical discoveries in an effort to provide explanations for remarkable landscapes and forces of nature．That is how the great tales about Genesis and Greek gods began．

Greek myths;origin;Euboeans;Hitties;geographical discovery

I 109.3

A

1004－1710(2012)03－0053－06

2011－09－06

欧阳旭东(1966－)，男，重庆沙坪坝人，深圳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英语语言文化和外语教学研究。

［责任编辑吴晓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