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战龙
(北京师范大学 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北京 100875)
学前教育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教育事业的有机组成部分,是基础教育的重要阶段。1995年颁布施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法》第十七条规定:“国家实行学前教育、初等教育、中等教育、高等教育的学校教育制度。”[1]62010年国发第41号文件——《国务院关于当前发展学前教育的若干意见》对学前教育新的时代定位是:“学前教育是终身学习的开端,是国民教育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是重要的社会公益事业”,并指出,“办好学前教育,关系亿万儿童的健康成长,关系千家万户的切身利益,关系国家和民族的未来”。[2]
根据1990年第四次人口普查统计,在我国55个少数民族中,有22个少数民族的人口在10万人以下,统称人口较少民族。根据2000年第五次全国人口普查统计,人口较少民族总人口63万人。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人口较少民族大多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学前教育。新中国成立后,人口较少民族教育得到了较快的发展,但与人口较多民族相比,发展仍然滞后。由国家民委、国家发展改革委、财政部、中国人民银行、国务院扶贫办联合制订的《扶持人口较少民族发展规划(2005-2010)》指出,人口较少民族“教育落后,适龄儿童入学率普遍较低,平均文盲率为42.3%,有9个民族文盲率超过50%”。鉴于这种整体情况,该规划并未将发展学前教育作为主要任务,而是把“实现基本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基本扫除青壮年文盲的目标”作为主要任务。[3]656
人口较少民族不仅人口数量少,而且居住特别分散,大多处于与其他民族混合杂居的状态,只有小片的聚居区域。根据2001年国家民委有关资料显示,这些民族主要分布在云南、新疆、西藏、甘肃等10个省。自治区中的86个县、238个乡镇、640个行政村。[4]4由于人口较少民族居住区域常常地处偏远、山川阻隔,加之民族文化差异显著、基础设施条件较差、基础教育和经济社会发展水平不高等原因,在该区域普及和发展学前教育将面临一系列的问题和困难。为了解决这些问题和困难,我们既要有基于“整体”的“面”上的研讨,又要有基于“部分”的“点”上探究。为此,考虑到基础教育管理“以县为主”的管理体制等因素,本文拟在笔者近十余年来的田野研究的基础上,以甘肃省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学前教育发展为例,对人口较少民族县域学前教育发展作些教育人类学分析,以期深化人们对人口较少民族学前教育发展历程与现状、问题与对策的认识。
裕固族是中国的人口较少民族之一,主要聚居在甘肃省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和酒泉市肃州区黄泥堡裕固族乡。据2000年第5次全国人口普查统计,裕固族共有13719人。裕固族主要从事畜牧业生产,主要使用三种语言:西部裕固语、东部裕固语(这两种本族语言分属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和蒙古语族)和汉语,本族文字回鹘文失传,现无本民族文字,通用汉文。
肃南裕固族自治县成立于1954年,是中国唯一、甘肃独有的裕固族自治县,地处河西走廊中部、祁连山北麓,东西长650公里,南北宽120~200公里,总面积2.4万平方公里。现辖6乡2镇、9个国有林牧场、101个行政村和3个城镇社区,居住有裕固、汉、藏、蒙古等11个民族。总人口3.62万,其中农牧业人口2.43万,占67.1%;少数民族人口1.96万,占54%,其中裕固族近1万人,占27%。境内草原广袤、土地肥沃、森林茂密、河流纵横、矿藏丰富,除明花乡属平川沙漠外,其余均系山地。[5]
肃南裕固族自治县所在的祁连山北麓裕固、藏等少数民族的现代学校教育起源于宗教领袖第七世顾嘉堪布——罗桑青利嘉木错(1897-1943,有裕固、藏两族血统)在当地劝谕兴学。他在蒙藏委员会河西调查组的支持和帮助下,于1939年至1942年间依托各部落寺院创办初级小学6所,至1954年肃南裕固族自治区(县级)成立时,全区只有初级小学8所。裕固族实现民族区域自治后,肃南境内的学校教育得到了一定的发展,特别是1958年大跃进运动中,学校教育得到了空前的发展,1961年回落后至1965年间稳步发展。十年“文化大革命”期间学校教育在曲折中发展。1976年10月,全县的教育事业经过全面改革和调整后,走上了正轨办学道路。[6]299-302实行改革开放后,自治县教育事业得到了迅速发展,1994年实现普及初等教育的目标,1997年实现“基本普及义务教育、基本扫除青壮年文盲”的目标。2009年,实现从幼儿园到高中15年基础教育全免费的目标,从此掀开了自治县教育事业发展的新篇章。[7]
结合文献资料和田野资料来看,现代意义上的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学前教育发展历程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1.畸形发展的学前教育(1958-1961)
该县学前教育始于1958年。《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志》中载道:“在甘肃省委 ‘要求在九年内使全省基本普及幼儿教育’的思想指导下,学前教育由零起步,寄宿制、全日制、半日制等多种形式的幼儿园在草原上一跃而起。当年全县建起托儿所、幼儿园31所,入园儿童2017名,入园率达100%。经过三年大跃进,到1960年,全县有幼儿园42所,入园幼儿1479名。幼儿园办起后,基础设施跟不上,师资缺乏,教育质量不高,加之当时生活困难,幼儿教育没有得到巩固,于1961年全部停办。”[6]302
笔者从田野研究得知,当时在极短的时间内,肃南草原上就兴办起了数十所幼儿园和托儿所,许多被抽调到工作岗位上的多是年轻的姑娘,没有接受专业培训,也无养育幼儿的经验,又多是“革命积极分子”,热情有余,经验不足,在教养工作中不顾幼儿身心发展特点,盲目强调教学而忽视保育,教学内容中加进了脱离实际的内容,甚至有“政治思想教育”和“政治斗争教育”的内容。由于教养工作出现了严重失误,造成了一些幼儿营养不良、饥饿过度而患病、身体发育不良等,更严重的甚至造成残疾、痴呆和死亡的人间惨剧。[8]199由此造成的负面的“社会记忆”曾经长期影响着当地民众,使他们对让子女接受学前教育的态度不甚积极。
2.稳步发展的学前教育(1980-2008)
沉寂近20年后,学前教育在1980年代初再次兴起。1980年,该县政府根据“全国托幼工作会议纪要”精神拨款在县治所在地——红湾寺建起了机关幼儿园,抽调教职员工5人,招收幼儿30名,是为学前教育发展新的起点。至1990年,全县有机关幼儿园4所,在园幼儿120名。[6]302县城机关幼儿园就是现在自治县幼儿园的前身,后来其他3所幼儿园陆续停办。1995年8月,自治县又创办了当时的第二所幼儿园——皇城区幼儿园,现附设在肃南二中。在此之前,1987年8月,自治县开始在红湾小学实施黑龙江省的“注音识字,提前读写”实验教学,随后各区学校相继推广这一实验。在此背景下,由于小学入学新生基础较差和实验教学的需要,在学生家长和社会民众的要求下,小学附设学前班纷纷出现。“1990年后红湾小学及各区、乡完全小学相继开办学前班。1995年底,全县已有19所小学附设学前班,在校幼儿达461名。学前班招收6周岁幼儿,开设语言、计算、常识、美工等课程。”[9]267至2008年底,“学龄前儿童入园(班)率达80%以上”。[10]248正是由于有了这样的基础,为之后学前教育的突破性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
3.普及免费的学前教育(2009-)
在基础教育发展系列政策、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系列政策和扶持人口较少民族发展系列政策的综合作用下,2009年自治县教育事业发展获得了质的飞跃——实现了包括学前教育在内的15年基础教育全免费的发展目标。自治县政府的惠民政策——全县学前教育实行“三免一补”(免除保育费、取暖费和杂支费,补助伙食费),为当地学前教育掀开了新的篇章,一时间,全县人民,特别是农牧民让子女接受学前教育的需求井喷式爆发,第一次出现了不到规定入园年龄学前儿童“入园难”的现象。截至2010年底,全县共有各类幼儿园(班)10所,其中城镇幼儿园1所,乡镇九年制学校附设两年制幼儿园5所,农村普通小学附设学前班4个;在园幼儿650人,城镇4~6周岁幼儿毛入园率100%,全县4~6周岁幼儿毛入园率85%;全县从事幼儿教育的教职工59人,其中专任教师50人,专任教师中大专以上学历44人,占幼儿教师的88%,幼儿教师学历合格率和教学基本功合格率均达100%。[11]
2011年3月21日印发的《肃南县学前教育三年行动计划(2011-2013)》提出的总体目标是:“努力构建政府主导、多元并举、优质协调、充满活力的学前教育社会公共服务体系。坚持公益性和普惠性原则,因地制宜,从实际出发,为幼儿和家长提供方便就近、灵活多样的学前教育服务,保障幼儿健康快乐成长。到2013年,学前教育资源进一步扩大,农牧村幼儿园办园水平明显提升,保教质量显著提高,师资队伍日趋优化,全县学前三年适龄幼儿入园率达到90%以上,基本解决入园难问题。”具体目标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全面普及学前教育”,即“根据我县经济社会发展和新增人口情况,努力构建覆盖城乡、布局合理的学前教育公共服务体系,全面普及学前三年教育。到2013年,城镇4~6周岁适龄幼儿入园率稳定保持在100%,全县4~6周岁适龄幼儿入园率达到90%以上。”[11]
综上所述,该县的学前教育的发展是与国家和省市相关政策的颁布和调整而发展的,这从一个侧面印证了相关研究指出的“政府主导是保障学前教育性质、功能与定位的决定性条件”的论点。[12]10
教育人类学在中国是一门新兴的学科,目前正处在分析框架拓展、理论范式变换和研究方法创新的“躁动期”,但是其核心关注仍然聚焦在“教育与分殊文化”之关系和“教育与普同人性”之关系两个研究主题考察和辨析上。[13]本文主要从“教育与分殊文化”关系探究的视角出发,结合田野资料,对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学前教育发展面临的挑战及其可能的应对作两个方面的分析和讨论。
尽管有许多相关研究已经指出,学前教育投入是社会回报率最高的一项财政投入,[12]6但是我们不应该回避这样的事实,关于早期儿童教育的争论相当激烈。当前争论的焦点集中在两个问题上,一是儿童究竟应该在谁的控制下接受最初的社会化,二是早期教育的积极影响是对全体儿童而言的还是只针对特殊群体的儿童。[14]35-41[15]25-27尽管争论者各抒己见,但这两个争论都建立在儿童社会化过程必不可少和看护儿童的需要有增无减这两个前提上。不过,这些争论还是提醒我们,学前教育的发展也是有代价和风险的。
根据笔者的调查,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大多数幼儿园的课程照搬内地幼儿园的课程,绝大多数官员、家长和教师对这些课程是否适宜本地儿童身心发展的问题考虑甚少。实际上,根据早期儿童智力与生理发展的研究结果,儿童几乎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具有学习能力,最迟也在两岁半时就具有了学习能力,而且这种能力在持续不断地增强,加之儿童50%的智力是在出生至4岁之间发育的。[15]25这也就是说,儿童在进入幼儿园或学前班学习时,已经从家庭、社区和媒体上习得了一定的文化,其中当地文化内容占有相当的比例。在这种情形下,儿童入园或入班学习很容易发生“文化中断”。教育人类学的研究已经普遍证实,少数族群的低学业成就很难归因于能力方面和智力方面的基因差异、“贫困的文化”和少数族群本身的“文化缺陷”等等,相反却发现,除了宏观的历史文化传承和社会政治压迫之外,教育中的文化连续性和非连续性是重要原因之一。[16]94-99
在田野研究中,笔者的发现与这一主题研究的先驱希思(Shirley Brice Heath)和格林(Judith L.Green) 的 发 现 较 为 一 致,[16]94-95“文 化 中 断 ”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儿童“在家庭和社区中所习得的被认为合适的行为与学校老师的期望之间的非连续性”;二是儿童在家庭和社区里习得的语言与学校里教学的语言之间的非连续性,特别是对那些只会本族语言,不会本地汉语方言或汉语普通话的儿童来说更是如此。包括裕固族在内的人口较少民族人口数量少,基本分布在边境地区,相对贫困,在社会现代化和经济全球化等强有力的外部力量的冲击下,存续和发展本民族文化的能力较弱,加之大多有语言无文字,本族语言是本族文化最重要的载体。从文化传承的角度看,这些会讲本族语言的儿童应该是社会文化意义上的“金宝宝”,但是他们在学前教育机构中却成为了“处境不利儿童”。
面对上述情形,结合国内外的研究成果和实践经验,笔者认为,在人口较少民族地区发展学前教育,一定要认真对待学前教育与儿童身心发展特点及儿童所在社区和族群之社会文化的适切性问题。这一问题如果不予解决或解决不好,不仅对人口较少民族地区文化多样性的保护和传承起到釜底抽薪的破坏作用,而且可能由于产生大量“文化边缘人”而导致社会发展滞后或社会解体崩溃等严重后果。解决这一问题的重要途径是加强学前教育的民族文化课程建设。民族文化课程决不仅仅是传承民族传统文化,相反它是“现代”与“传统”的有机结合,更多强调对“民族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既传承民族优秀文化,又传播现代主流文化。[17]开发和实施民族文化课程,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的投入,应将其列入中央财政和地方财政专项经费予以支持,因为《国务院关于当前发展学前教育的若干意见》已对此作了明确的规定。[2]就肃南裕固族自治县来说,其义务教育阶段民族文化课程开发和实施已经取得了相当的成绩和宝贵的经验,[18]这给学前教育民族文化课程的开发和实施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文化之镜”。
《肃南县学前教育三年行动计划(2011-2013)》中针对该县当前学前教育发展存在的薄弱环节总结道:“随着我县经济社会发展步伐的不断加快,广大农牧民群众对优质学前教育资源的期盼日益增加。纵观我县学前教育发展现状,学前教育与经济社会的发展和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教育需求还很不适应,学前教育的管理体制、办学机制不够完善,城乡之间、乡镇之间发展不均衡,幼儿教育投入不足,优质教育资源偏少,乡镇附设幼儿园管理不够规范,保教质量偏低,存在 ‘小学化’教育倾向,幼教师资水平还不能完全适应幼儿教育改革与发展新形势的需要,这些薄弱环节严重制约着我县学前教育健康、快速发展。”[11]在田野研究中,家长反映的问题集中在师资水平和保教质量偏低上。尽管该“行动计划”已经承诺要“注重专业发展,不断提高幼教师资整体素质”和“深化教育改革,全面提高学前教育保教质量”,[11]但是考虑到人口较少民族地区学前教育的独特性和复杂性,应该明确:多渠道多举措切实促进学前教育教师专业成长是提高学前教育质量和效益的重要途径。为加强教师队伍建设,不断提高教育质量,可从以下几个方面着力推进和解决。
第一,重视园(班)本教研活动,防止“小学化”教育倾向。由于多种原因,肃南县学前教育机构中,有相当数量的领导和教师来自小学或曾在中小学工作过,有些乡村学前班、幼儿班和幼儿园本身就附设在初等教育阶段或义务教育阶段的学校内,管理方式和办法僵化单一,加之教师对中小学教育教学组织形式和具体方法“耳濡目染”,多种因素综合作用起来就造成较为严重的“小学化”教育倾向。从实际情况看来,适宜从事人口较少民族地区学前教育的教师只能来自扎扎实实的职后教育。这是由于需求量少等原因,人口较少民族地区本身并没有像汉族、藏族、蒙古族和朝鲜族等人口较多民族那样有自己完整的学前教师教育体系,特别是职前教育体系,即使教师是幼儿教育专业的毕业生,也常常是接受了普通学前教育专业训练和培育,她们对人口较少民族地区的生物和文化的多样性,以及儿童身心发展特点并没有充分的认识和了解。因此,要想防止和纠正“小学化”教育倾向,培养优异的师资队伍,就要保障教师正常研修的权益,真正重视园(班)本教研活动,多方探索促进教师专业成长的有效途径。
第二,建立工作激励机制,克服教师职业倦怠。包括学前教育在内的基础教育工作的一个鲜明的特点是,工作节律和内容都相对固定,教师中极易产生职业倦怠现象。在田野调查中笔者发现,学前教育教师工作激励机制很不健全。人口较少民族地区学前教育教师由于信息相对闭塞、社会资本较少等原因,各种荣誉称号和职业奖励往往由于过于苛刻的、形式化的诸多条件(例如公开发表教研论文篇数和已经获得荣誉的级别等等)不符合等原因而失之交臂。有报道人形象地描述目前的现状是:“成绩是组织的、荣誉是领导的、责任是教师的、问题是家长的”。社会尊师重教和教师无私奉献固然是值得追求的理想境界,但是在现实社会里,包括学前教育教师在内的广大教师毕竟还是需要公平合理、持续健全的工作激励机制的,不仅使她们的工作付出得到合理的回报,而且内在地培养出她们对学前教育事业的热爱,不断克服职业倦怠,既造福社会,又自我实现。
肃南裕固族自治县是西部少数民族地区基础教育发展较快的县域之一,其学前教育在人口较少民族地区学前教育中代表着基础较好、发展较快的县域类型。如果如期实现《肃南县学前教育三年行动计划(2011-2013)》的“全县学前三年适龄幼儿入园率达到90%以上”的目标,该县基础教育将全面进入后“免费基础教育”和后“普及基础教育”(2010年该县高中入学率已达90%以上)的新时代,彻底结束追求数量和规模的教育发展时代,开启追求质量和效益的教育发展新时代,这对于裕固族这样一个人口只有万余人的民族来说,是一个里程碑式的教育发展成就。无论如何,这一发展成就从微观上辉映出中国民族政策和西部发展的积极成就。
目前,社会各界已经取得共识——“学前教育是各级教育中公共性最强、社会受益面最广的事业”。[12]245[19]尽管由于历史和现实的许多原因,人口较少民族地区普及学前教育的道路并不平坦,相反可能困难重重,但是我们坚信,普及学前教育这一民生工程,终将惠及人口较少民族这一人口不足百万的社会文化意义上的脆弱群体,从而将中国社会的公平正义的程度提高到一个新的水平。[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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