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学医者疯人形象的经典描述——读鲁迅疯人小说札记

2012-08-15 00:45吴作桥
长春教育学院学报 2012年10期
关键词:长明灯狂人日记狂人

吴作桥

鲁迅的疯人小说,严格和准确一点讲,只有三篇,那就是《狂人日记》 《白光》 《长明灯》。这三篇小说中主人公“我”、陈士成、“他”,都是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患者。这应该是毫无疑义的。我们不应当把鲁迅小说中的“疯人族”恣意地扩大。阎晶明先生在他的《鲁迅的文化视野·鲁迅小说里的疯癫性格》中将阿Q、祥林嫂、九斤老太、孔乙己都算成了“疯人族”的成员,[1]我认为这并不符合鲁迅小说的实际。阿Q说什么“儿子打老子”、“老子从前比你阔”,这不是疯癫语言,这是阿Q精神胜利的经典话语。把阿Q的精神胜利看成是疯癫,阿Q身上所表现的中国人国民性的痼疾便消失了,这就削弱乃至消蚀了《阿Q正传》批判我国国民性的火力与锋芒,从根本上颠覆了《阿Q正传》的思想与艺术的价值。如果阿Q是一个疯子,那么他住精神病院去好了,鲁迅批判他有什么用?祥林嫂也不是疯人,她最后总说“我真傻,真的”,这也不是疯癫语言,这只是一种麻木或近于痴呆。连阎晶明先生自己也说她“逐渐趋于痴呆”,而“趋于痴呆”怎么会是一个疯人?“趋于痴呆”与“癫疯”应是两个不同概念。九斤老太常说的“一代不如一代”的话也不是疯癫语言。她说的“一代不如一代”毕竟有一部分是事实,她犯了以偏概全的毛病,这是认识问题,不是疯癫语言。至于孔乙己说的偷书不能算偷,“多乎哉,不多也”,这也不是他疯癫性格的真实写照,这只是一种穷酸,而穷酸与疯癫也不是一回事。阎晶明先生谈到疯癫性格,扩大了“打击面”,我们应当为阿Q、祥林嫂、九斤老太、孔乙己“平反”:这四个人不是疯人,也不是什么疯癫性格,他(她)们都是精神正常的人。

令人十分奇怪的是,阎晶明先生在恣意地扩大了鲁迅小说“疯人族”的成员之后,笔锋一转又说:“鲁迅小说里没有哪个人是真的疯子,《狂人日记》里的狂人越是癫狂却越显清醒。”“《狂人日记》里的狂人无疑是一个清醒者。”“‘狂人’其实并不狂”。[2]这就否定了阎先生认定的阿Q、祥林嫂、九斤老太、孔乙己的疯癫性格,否定了他(她)们是疯人。这种一篇文章中论述上的自相矛盾是十分明显的,并不需要特别的分析指证。

可是说到《狂人日记》中的狂人不是疯子,不是狂人,这却又令人禁不住地扼腕而叹,感慨万千。整好是在40年前,那时鲁迅研究界也有过一场关于“狂人”到底是真的疯子还是清醒者的讨论。阎焕东先生在《关于“狂人”的原型》中便说:狂人是“精神界的战士”。[3]许钦文在《〈呐喊〉分析》一书中说:“只是他周围的人都被统治阶级愚弄得麻木了,反而说他是疯子。”[4]李桑牧在《心灵的历程》一书中说:狂人是“清醒的战士”。[5]朱彤在《鲁迅作品的分析》一书中也说:称“狂人”为疯子,这是统治阶级对一个“顽强战士”的“诬陷和栽赖”。[6]那时持相反的意见也有。陆耀东在《关于〈狂人日记〉中的狂人形象》一文最早提出“狂人,是一个活生生的狂人,不是假装的,也不是统治者故意给他戴上狂人的帽子”。[7]张恩和先生在《对狂人形象的一点认识》中更提出了“传声筒说”,认为狂人是真正的“普普通通的狂人”,鲁迅是藉助这个“传声筒”“发表出了自己的思想见解”,恰如尼采通过察拉图斯特拉表示自己的思想见解一样。[8]论辩总是这样的,辩来辩去,谁也没有说服谁,恰如鲁迅说:“辩论是个平行线,永远交叉不在一点。”[9]40年过去了,阎晶明先生又一次提出“狂人”不是狂人,而是一个“清醍者”的说法。这样我就写出了这篇论文,意见也就是说“狂人”仍是一个疯人,陈士成、吉光屯狂人也是真正的疯人。我是想从一个学医者的鲁迅如何从医学的角度来写狂人的,证明鲁迅先生笔下的这三个狂人是真正的疯子,不是清醒的正常的人。

鲁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一文就曾经这样说过,自己之写小说“大约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10]这话是的确的。鲁迅写《狂人日记》毫无疑问是借鉴了果戈理的《狂人日记》、迦尔洵的《红花》等。在仙台医专学过的“医学上的知识”对鲁迅写疯人小说也是帮助很大,受益匪浅。据记载,鲁迅在仙台医专的一年半多(1904年9月至1906年3月)的时间里,不但学过解剖学、组织学,也学过病理学理论、病理解剖学、诊断学、外科总论、药物学以及解剖学、组织学的实习。[11]鲁迅还有过接触与照料狂人的生活经验。他的十九叔祖周子京便是个狂人,曾经教过他一段时间。周子京是《白光》中陈士成的原型。他的姨表弟阮久孙,在山西患了“迫害狂”后,1916年曾在北京得到鲁迅的照料,鲁迅后来又派人将他送回绍兴。阮久孙是《狂人日记》中“狂人”的原型,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外国疯人小说的艺术薰陶、学过的医学知识以及接触和照料疯人的实际经验,这为鲁迅写疯人小说,描绘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疯人形象,做好了堪称世界一流的艺术准备。所以他笔下的三个病人,每一个都是有血有肉、个性鲜明、十分真实生动的疯人。

鲁迅写疯人已从病因上揭示了狂人之所以发狂的原因。人为什么会发狂?一本医书上讲:“一个人的先天素质、遗传因素、本身所具有的神经类型和个性特征等等是发病的内部因素;“家庭、社会环境、教育水平等等”是发病的外部因素;[12]“双亲之一患病时,子女患病率为13.8%;[13]“整日处于空房间里,就不利于幻觉、妄想的消退、减轻”。[14]鲁迅笔下的这三个疯人,就其病因来说,完全与上述医理相符。《长明灯》中的疯人之所以发疯与其父亲有关。小说借了灰五婶的口便说:“他的老子也就有些发疯的。”疯人的伯父四爷也说:“舍弟也做了一世人,虽然也不太安分……”这些都表明,吉光屯疯人之所以发疯与遗传因素密切相关。这是写了他发病的内部因素。他发病的外部因素是因为他祖父一次带他进社庙,他见到了社庙正殿上的社老爷、瘟将军、王灵官老爷的蓝脸、三只眼睛、半个头的怪异的塑像,是被吓才发病的。这就是外部因素通过内部因素而起了作用。姜振昌先生在他的一篇文章中说,吉光屯疯人“表面上,是由于那些鬼魅的恫吓,其实是封建统治的结果,他是在黑暗社会的有形无形的迫害下才发疯的。”[15]这实是一种臆说。小说中根本没有这个疯人受封建统者“有形无形”迫害的描写,连一句一字都没有。他的祖父是“捏过印把子的”,即当过官的;他的伯父是吉光屯的大户人家,人称“四爷”;他和他父亲自然也都是“少爷”、“老爷”之类。而且他生病时还很年轻,他会受到什么“有形无形”的迫害?真是胡乱上纲。这三篇小说中的疯人又都是独居者,没有妻子儿女,整日面对空室,怎么能不异想天开,抑郁成疾?陈士成之发疯与他第十六次科考落榜密切相关。《狂人日记》中的狂人是个“迫害狂”。鲁迅描写了这三个疯人发病的内部与外部的因素,这些描写都是有医学依据的。这表明鲁迅笔下的这三个疯人都是真正的疯人,而不是什么假装的或别人栽赖的假疯人。

过分地敏感多疑和妄想是精神分裂症的最重要特征。被害妄想是其中一个方面的表现。“其妄想的内容可能有一定的现实基础”,“有被害妄想的病人整天忧心忡忡,认为别人会通过放毒、谋杀来加害自己”,“病人把周围环境中一些与他毫无关系的现象,都拉扯到自己身上,对于别人说的话,电视上的节目,报刊杂志上的文章,都认为和自己有关,捕风捉影、草木皆兵。例如有一个精神分裂症病人看到电视中播放牙膏广告,就偏认为这是在影射他的牙齿黄,暗示他要多刷牙”,“且病人的敏感多疑,常常难以用事实来加以纠正”。[16]鲁迅笔下的这三个疯人的主要症状就是这样的。《狂人日记》中的狂人,连一条狗看他两眼,他都怀疑这条狗要害他;陈老五送饭来,他也怀疑那碗煮鱼“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他怀疑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这都是被害妄想者的经典话语。陈士成则疑心自己屋中地下有祖藏财宝,所以立马开掘,屋里没有,又疑心山里有。这是夸大妄想的经典话语。吉光屯疯人就疑心蝗虫多、猪嘴瘟盛行是那盏长明灯闹的,所以他要吹熄长明灯。这是关系妄想的经典话语。疯人妄想的这几类:被害妄想、夸大妄想、关系妄想作者都写到了。这三个病人所疑心之事全不是事实,是他们患有被害妄想、夸大妄想、关系妄想病的结果。这些症状的描写表明这三个疯人都是真正的病人,而不是假装的或别人栽赖的假疯人。

鲁迅先生不仅从病因上、主要症状上描绘了这三个疯人的疯癫形象,还进一步写到了疯人的幻听,淋漓尽致地表现了疯人的疯癫的极致状态。前面提到的那本医书便说:“危害较大的是,在命令性幻听出现时,病人服从幻听中的命令去做某件事,如杀人、毁物等。”[17]这一疯癫处我们听来觉得十分新鲜。疯人不但有幻听,而且这种幻听还是一种“命令性幻听”,是必须服从的,如军令一般,不听从是绝对不行的。令人感兴趣的是,80多年前,鲁迅在《白光》中就两处写到这种“命令性幻听”。

他还在房外的院子里徘徊,眼里颇清净了,四近也寂静。但这寂静忽又无端的纷扰起来,他耳边又确凿听到急促的低声说:“左弯右弯……”

他耸然了,倾耳听时,那声音却又提高的复述道:

“右弯!”

这里描绘的就是“命令性幻听”。这种声音,陈士成是“确凿听到”了,而且这“命令性幻听”还有一次“提高的复述”。这种“命令性幻听”绝不容陈士成不听从。他果然乖乖地听从了,于是他开始在自己屋中的地下掘藏,去挖出先人埋在自己屋中地下的钱财。挖了半天,他自然是一无所获,于是

他躲在远处的檐下的阴影里,觉得较为平安了;但在这平安中,忽而耳朵边又听得窃窃的低声说:

“这里没有……到山里去……”

这就是《白光》写到的第二处“命令性幻听”。陈士成自然又绝对服从,他于是走出家门,在微薄的晨曦中叫开西关城门,到离城35里之遥的西高峰“挖宝”去了。

我们看,鲁迅先生对“命令性幻听”的描写与医书中提及的“命令性幻听”的叙述多么相似,逼真的相似。在鲁迅这三篇疯人小说中,只有《白光》写到了“命令性幻听”,而且写得十分深刻、细致。在这经典的、工细的艺术笔触中,你会为作家的笔触伸入到一个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疯人神秘的视听领域而感到十分震惊与慌悚,感到由衷的赞服与钦佩。冷色调的、工细的文笔,深夜中悚然的、凄清的艺术氛围,患者那多么可怜、脆弱、偏执的心灵会让你两眼发酸。就写疯人小说的笔触而言,与《狂人日记》、《长明灯》相比,《白光》可以说是最好的了。《狂人日记》有些逼促,《长明灯》稍显简略,只是这篇《白光》才写得如此从容、精细,反复有致而老到深刻。我们应当说,《白光》是鲁迅疯人小说艺术性最臻完美的一篇。这大约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所有写疯人的小说都无法企及的艺术高峰了。

疯人眼中有时会出现相当恐怖的意象,这也是疯人那杂乱无章、变幻莫测的精神世界的一个特点。对这病人眼中恐怖意象的描绘仍以《白光》为最上乘。《狂人日记》、《长明灯》中也有这种恐怖意象的描绘,如《狂人日记》中佃户转述的狼子村吃人的事,《长明灯》中的蓝脸、三只眼、半个头,但这都是一笔带过,不是一种恐怖场面的正面描绘。正面描绘恐怖意象最令人慌悚与惊惧的则是《白光》。《白光》写陈士成在室内掘藏,掘着掘着,“又触着一种古怪的小东西了,这似乎约略有些马掌形的,但触手很松脆……就灯光下仔细的看时,那东西斑斑剥剥的像是烂骨头,上面还带着一排零落不全的牙齿。他已经悟到这许是下巴骨了,而那下巴骨也便在他手里索索的动弹起来,而且笑吟吟地显出笑影,终于听得他开口道:“这回又完了!”他住室的地下竟埋着死人,这意象多可怕。这块掘出的下巴骨是实有,而下巴骨居然说话则是疯人的幻觉。实有与幻觉搅合在一起,令陈士成胆战心惊,也令读者毛骨悚然,发根直竖。这段恐怖意象的正面描写仍是文笔工细,氛围阴冷,与写“命令性幻听”毫无二致。

鲁迅写到了三个疯人的病因、症状、命令性幻听、恐怖的意象,显然鲁迅是把这三个人当成真正的、实实在在的疯人来描绘的。说这三个疯人是清醒的正常人,说“鲁迅小说里没有哪个人是真的疯子”,恐怕有违鲁迅先生写此三个人的初衷,也是严重背离这三篇疯人小说直接的文本现实的。

鲁迅笔下的这三个疯人是真的疯人,他们绝不是清醒的正常人,也不是假扮或别人栽赖的疯人,这应当是一个实事求是的结论。

长期以来,鲁迅研究界不但存在较严重的对鲁迅的神化、玄化倾向,也存在对鲁迅小说主题与人物的无端拨高、美化乃至神化的明显偏颇。这方面的例子实在是不胜枚举。

对鲁迅小说主人公的拔高、美化乃至神化的偏颇,主要体现在这三篇鲁迅疯人小说的研究或阐释中。《狂人日记》,前文曾说过,整整40年前,有不少人认为“狂人”是“清醒的战士”。后来又有人说:《长明灯》中的“狂人”也是一个“对于根深蒂固的所谓旧文明施行袭击”的“觉悟者”。[18]“狂人(指《狂人日记》中的狂人——引者注)和疯子(指《长明灯》中的疯子——引者注)是两位呼啸着前进的反封建战士。”[19]有人还更进一步说:《长明灯》中的疯子“比‘狂人’更勇敢更坚决,发出了‘我放火’的怒吼!他要用一把火烧毁这些‘三头六臂的蓝脸,三只眼睛,衣帽、半个的头,牛头和猪牙齿’,让大火烧遍积满血和泪的整个黑暗社会”。[20]《长明灯》中的“疯人”是个“蔑视旧势力的勇敢、倔强、无畏的疯子”。[21]这就是说,《长明灯》中的“疯子”比《狂人日记》中的“狂人”更是一位坚定、勇敢、无畏的战士了。近年仍有人说《狂人日记》中的“狂人”“更具有了高标独立、卓尔不群的精神指向,他要唤醒的是整个人群;所要反抗的是布满‘死相’的精神世界”。[22]

阎晶明先生虽然也认为《狂人日记》等中的疯人是清醒者,但却对“狂人”是战士的说法持保留态度,他说:“不过说他是‘清醒的战士’却还需要斟酌。”[23]我看阎先生这一“斟酌”是对的。事实证明,《狂人日记》中的狂人与《长明灯》中的疯子并不是什么战士,他们都已经疯癫了,还能算是战士吗?正如张恩和先生所说:“假如因为受到一些折磨迫害就发疯,他就不是什么‘精神界之战士’。”[24]的确是这样,一个战士连一些折磨迫害都承受不了,一有折磨迫害便发疯,这叫什么“战士”,他发疯时说的那些疯话还是一种战士话语吗?而且狂人在发疯期间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生活,这也从根本上失去了一个战士应有的情怀与风采。这里还应当指出,《狂人日记》中的“狂人”指称的“吃人”是指肉体上的人与人之间相食,是“吃人”一语的本义,而鲁迅却将“吃人”的喻义嵌入“吃人”的本义之中,读者读了,主要领会的是“吃人”的喻义,这正是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再说了,《狂人日记》小序中还说,“狂人”好了以后,已“赴某地候补矣”。“候补”什么,肯定不是“候补”仆人,而是“候补”官员,成为封建统治者的一员,加入了“吃人”者的行列。这哪里是一个“战士”应有的归宿呢?《长明灯》中的疯子是一个“战士”吗?也不是。如果只是要吹熄或已经吹熄了长明灯,他便是“战士”,这样的“战士”太好当。事实上,长明灯虽是封建统治的象征,是旧文明、旧秩序的象征,吹熄了这个象征物,封建统治或旧文明、旧秩序,不会有丝毫损害。这个疯子连这一点都不懂,他怎么可以叫做一个“战士”?疯子之所以要吹熄长明灯,也不是因为他知道这盏长明灯是旧文明、旧秩序的象征,是封建统治的象征,而是因为有这盏长明灯照着,他可以看清楚正殿上的凶煞神像,吹熄了灯,这些凶煞神像他看不见了,看不见了也就等于不存在了,这是疯人的意识与逻辑。至于他说吹熄了“长明灯”就可以免除蝗灾、猪嘴瘟,这也是他劝说众人的一个说辞而己,他以为这样一说,众人会同意他吹熄“长明灯”;即便是疯子说的这个理由不是一个说辞或策略,他是真的关心村民的疾苦,这也只能说他有一点人道主义情怀,有一付慈善心肠,和“反封建战士”还不是一回事。把疯子打算吹熄“长明灯”和打算放火说成是这个疯子的“蔑视旧势力的勇敢、倔强、无畏”,这也讲不通。疯子的过激行为,只是一种病态,是一种丧失理智的胡乱作为,这与“勇敢、倔强、无畏”搭不上边。前文说过的迦尔洵在33岁时跳楼自杀身亡,这种行为绝不是“勇敢、倔强、无畏”。陈士成的原型周子京在发疯时用剪刀刺破自己的喉管,又在前胸刺上五六个小孔,用浸上煤油的纸插在伤口上点火,点火后便跳入水中自杀身亡,这种行为也绝不是什么“勇敢、倔强、无畏”,有些疯子敢于铤而走险,杀人放火,这同样也不是“勇敢、倔强、无畏”。疯子就是疯子,他的行为是一种“病我”意识的反映,而不是“本我”意识的反映。十分明显,把《长明灯》中的疯子说成是“反封建战士”也是严重背离了《长明灯》的文本实际。

至于陈士成,没有人说他是“战士”了。因为他一心一意考功名,向上爬,一心一意掘地藏,想发财,这太不像个“战士”的样子,所以没有人说陈士成是个“反封建战士”,可是却有人说他是封建科举制度的牺牲者,《白光》的主题是揭露科举制度弊害的;“孔乙己和陈士成都是封建科举制度的牺牲品,一个穷死,一个疯死。”[25]这一持论也很成问题。

这里牵涉到对封建社会科举制度自身的评价问题。范文澜先生说得好:“朝廷(此指隋——引者注)采取考试方法,这就逐渐形成为科举制度,使士族有入仕的途径。”[26]无论如何,实行科举制度,以考试成绩录用官员,这是唯才是用,比任人唯亲终是一个巨大进步。有这样一个制度,大批中下层读书人有了入仕的可能。这到底是一件好事。我国隋唐以后,大批文化与政治精英都是通过科举而走上仕途的,他们也为中华民族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做出了杰出的贡献。“白居易不是贞元进士吗?文天祥不是宝祐进士吗?郑板桥不是乾隆进士吗?林则徐不是嘉庆进士吗?后来的梁启超、康有为、林纾等,也都是科举出身。”[27]如果科举制度是害人的制度,出了这么多的文化与政治的精英该做何解?至于孔乙己、陈士成,他们之死确实与没有考上科举有关,但不能说是科举制度害了他们。他们能力低下,学识浅薄(孔乙己是个好吃懒做的偷儿,连书籍纸张笔墨都常丢失;陈士成一连考了十六回都没有考中,可见其能力与水平之凹),没有进学或没有考中,是正常的事,如果连这样的低能儿都进学或考上科举,那才是对科举制度有力的嘲讽与批判。正如我们现在有的学生高考落榜,有人可能甚至出现意外,这不能是高考制度害了他,不能就此而攻击高考制度。无论科举还是高考,落榜的人不会在少数,一落榜便是这制度本身有弊端,这样提问题太形而上学。“文革”时有人攻击高考制度,其理由之一即是如是说,可见这种持论不值一驳。无论科举或高考,如果不是枝节或运作过程的失误或偏差,它们的总体作用是应当给予肯定的。

不管是《孔乙己》还是《白光》,它们的主题都不是攻击封建科举制度。关于《孔乙己》的主题,鲁迅自己就对孙伏园说过:“(我)的主要用意,是在描写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28]顺着鲁迅先生的思路,我们不妨说《白光》、《长明灯》的主题并不是对封建科举制度攻击或不是对封建旧秩序、旧文明的攻击,而是描写一般社会对疯人的凉薄。自陈士成第十六次科考落榜而疯后,他的邻人没有谁来安慰他、劝转他,家家都“及早关了门,不要多管事。最先就绝了人声,接着是陆续的熄了灯火”;而后他掘藏,响声叮咚,无人过问;他进山,也是一个人独行;他死了以后,地保才叫人从万流湖里将他捞上来,验一下死因,草草埋掉了事。一般社会人间的冷气不是很叫人胸闷气塞,心酸骨寒吗?《长明灯》更是如此。疯人发病了,无人照看他,因为他与陈士成一样无家眷。只有一个伯父也不管他,甚至村人求他伯父让出一间房将他锁上,也被他伯父拒绝。最后,没办法,几个村人竟把他关在社庙的一个破屋中。没有一个亲人,他一个疯子怎么生活呢?小说没有交待,大概也是饿死的结局吧。《白光》、《长明灯》表现了鲁迅先生对于疯人命运的深切同情,鲁迅先生充溢着人情味,对于病弱者的关爱与深情洋溢在这两篇小说的字里行间,让人十分感动。看来把这两篇小说的主题拔高、上升为反科举制度,反对一切旧秩序、旧文明,实在是有点客里空和大而无当了。

[1][2][23]阎晶明.鲁迅的文化视野[M].昆仑出版社,2001:22-26

[3]阎焕东.关于“狂人”的原型[J].文学评论,1963,(2):105

[4]许钦文.《呐喊》分析[M].中国青年出版社,1956:13

[5]李桑牧.心灵的历程[M].长江文艺出版社,1959:8

[6]朱彤.鲁迅作品的分析(第 1卷)[M].东方书店,1953:74

[7]新港,1957,(1)

[8][24]文学评论,1963,(5):71,66

[9]高长虹.与高长虹的谈话(见《一点回忆》)[N].国民公报·星期增刊,文刊,1940-09-01

[10]鲁迅.鲁迅全集(第 4卷)[C].512

[11]江流.鲁迅在仙台[A].鲁迅研究资料(四)[C].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443,448,450

[12][13][14][16][17]牛德福,王京鹤.精神病人的家庭护理[M].北京出版社,1988:7-8,9,15,17-19,27

[15][21]姜振昌.鲁迅的《长明灯》与迦尔洵的《红花》[A].鲁迅研究资料(十二)[C].天津人民出版社,1983:285

[18]彷徨[M].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71

[19]叶鹏.中国现代文学[M].河南教育出版社,198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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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张磊.百年苦旅:“吃人”意象的精神对应——鲁迅〈狂人日记〉和莫言〈酒国〉之比较[J].鲁迅研究月刊,2002,(5):54

[26]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第三编第一册)[M].人民出版社,1965:13

[27]吴作桥.也谈《孔乙己》的写作年月及主题思想——与金芹先生商榷[J].长春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1)

[28]孙伏园.鲁迅先生二三事[M].作家书屋,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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