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 静,殷晓燕
(成都大学 a.师范学院;b.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成都 610106)
老舍的短篇小说研究相对较少,原因或许正如菲利普·F.C.·威廉(Philip F.C.William)在英译本《草叶集——老舍的故事集》的书评中所说,老舍“明显表现出对长篇小说比对短篇小说更强的驾驭能力。”[1]然而其价值远未被重视,樊骏在《老舍的文学道路》中给予其充分肯定:“他的短篇,从取材到表现手法,都比长篇创作中有更多的尝试和开拓——如除了严格的现实主义以外,也有一些采用象征、意识流等手法写成的作品。”[2]253美国华裔汉学家周蕾(Rey Chow)的长篇论文《预言性的〈恋〉——论收藏、忠诚和老舍》[3]至少有2点值得借鉴:1)该文将瓦尔特·本雅明(Walt Benjamin)及其他西方学者关于“物”的理论用于解读中国小说的有效实践;2)这是西方文论和老舍小说双向阐释在现实语境中的成功尝试。
《恋》是老舍发表于1943年的短篇小说,收在《贫血集》中。周蕾发现本雅明收藏理论和老舍的短篇小说《恋》可以构成一个互文文本。在《恋》的故事里,老舍首先定义了2类收藏家:第一种是老舍式的为消遣而收藏。“这些人大致都有点学识。他们的学识使他们能规规矩矩的挣饭吃。”[4]第二种是囤积商人或称为“二道贩子”。主人公庄亦雅谐音双关,属于第一类。围绕这个小知识分子发生了一系列事件,最后他为了保护藏品被迫投靠日本人,文末老舍感叹:“恋什么就死在什么上。”[4]本雅明收藏理论认为,激起人们兴趣的往往不仅仅是收藏者收集了什么,更是在他们的收集行为中呈现出的矛盾运动。在这种运动过程中揭示一种美学意义上有趣的人格混乱。如果一个收藏者面对的不仅是他收集的物品,而且同时面对社会交际的压力(如对于一个集体的自我牺牲的道德责任),情况会更复杂。
周蕾将故事分为3个叙述环节,各传达一个渐变的意义,对应本雅明的几个命题:第1部分着重将庄亦雅塑造为拥有特殊爱好的济南绅士阶层成员。他起初用余钱购买便宜的小玩意并对它们倾注了仪式性质的关注,如果说有条理地分类整理尚将物看作物,在关上门独自充满感情地注视下物则被人格化。第2部分背景转换为日本侵华,庄亦雅因机缘巧合而低价买到石谿真迹,从象征意义来看庄更充分验证了自己的专家身份,也使嘲笑者杨可昌道歉。前两部分体现了本雅明关于收藏行为中所有权和回忆的命题。首先,本雅明毫不迟疑地表明在收藏中所有权的重要性。所有权“是一个人所能拥有的对物品最亲密的关系。并非是这些物品因为收藏者而存在,而是收藏者因为这些藏品证明了自己的存在。”[5]67其次,收藏品成为本雅明拒绝“现在”的一种屏障,将深植于收藏中的怀旧感与期盼中的未来乌托邦联系起来。收藏者要提供给人的“不仅仅是他们在日常世界所必需的东西,而且还是那种从实用性的单调乏味的苦役中解放出来的东西。”[6]266第3部分民族危机时的个人抉择是个刺点。庄亦雅始终不渝地保持对收集旧古玩的忠诚:“他并非完全没有爱国的心,……可是,为了自己的东西,仿佛投降也未为不可。”[4]这个环节里那些凸显收藏者和过去之关系的主题让位于另一个主题:忠诚。主题的升华将故事内涵由简单的收藏者对藏品的崇拜复杂化为个人收藏和政治集团利益之间关系的不可调和性。“收藏者的真正的、被极大地误解了的热情总是无政府主义的、破坏性的。因为这就是它的辩证法:与他对被自己精心保护的对象、物件和物品的忠诚同时并存的,是一种对模式性和可分类性的不懈的颠覆性反抗。”[6]266
“像许多处在后帝国主义时代的国家一样,中国人在二十世纪初要摆脱最终会遭到毁灭命运的唯一选择就是“走向集体”,生产出一个“民族文化”来。”[7]78周蕾进一步指出,老舍与本雅明在收藏观点上的不同处在于,前者并未将关注点放在记忆和怀旧上,他更关注那个不能用同一标准衡量的忠诚主题。这个主题在《恋》中通过庄亦雅的恋物情结同他在祖国被攻陷时的爱国主义冲动之间的对抗得到明确表现。
如果说本雅明笔下的收藏者拒绝放弃的是一种依赖遗留的痕迹与过去保持的联系,庄亦雅拒绝放弃的又是什么呢?周蕾以拉康(Jaques Lacan)镜像理论剖析庄亦雅的心理历程。第一部分可以将庄亦雅看成在“想象界”中搜寻。在拉康看来,自我总是在某个水平上的一个幻想,一个对于外部图像的认同。显然起初庄亦雅被不太值钱的小物件吸引了,仿佛他搜寻的不是物而是自知。在这个意义上,那些物件可以被视为提供一种镜子功能,反射出其外部努力。第二部分搜寻让位于庄亦雅的决心:进入中年后他决定通过至少得到一件真正值钱的古玩来使生命有些内容。购买石谿真迹及专家确认环节充当了彻底进入“象征界”的入口。拉康认为象征界的秩序是语言自身的结构,我们必须进入象征界才能成为言说的主体。拥有一个自我的前提在于将自己想象地投射到镜象,并让自己通过言说“我”而得到表达,这就是为什么想象界与象征界共存。这时庄亦雅已经为自己找到明确的目标——一个确定的社会地位。第三部分随着日本人要求他叛变,困难和痛苦出现。这导致一次与“真实界”的邂逅,真实界是一个原初统一体存在的地方(一个心理的地方而非一个物理的地方)。
周蕾有效转换了西方戏剧经典命题以概括庄亦雅的两难处境。庄亦雅所面临的戏剧性情境可以用一句老话来概括:“要钱还是要命!(Your money or your life!)”“or”这个词表示选择,在《恋》中却面临一种不可能性:你可以保留你的藏品和你的命,而不是“或”。但庄亦雅应该清楚问题的关键——自己作为国家集体中的一员,按照儒家训诫中的“舍生取义”,牺牲肉体去追求正道,周蕾将以上命题替换为“要正义还是要命!”这时正义比生命更有价值,生命不应该再被看作终极财产。一个视生命重于道义的中国人将成为一个不受同胞尊敬的懦夫,这也是主人公悲剧的根源。接着周蕾转入对“爱国主义”涵义的深入探讨。全民族灾难时期爱国主义占据“道义”的高尚位置,通过供给它驱力的意识形态机制起作用。它通过将外在的现实两极化为“我们”和“他们”的对抗关系来运作,为那些赞同的人提供一个清晰的集体目标。在战时坚守爱国主义意识形态能够使人处在一种认识论的封闭体中而获得一种安全感(我们是好的,敌人是罪恶的),这会促使人们没有压力地行动。当庄亦雅拒绝按爱国主义标准行事,他就是正在拒绝一种社会要求的意识形态规范和可能由此获得的生命保护。他对日本的投降实质上是一种自杀式毁灭,不仅颠覆了生命是人最终财产的假设,而且他更用一种愚蠢的、自恋式的对物的奉献牺牲,替代了一种伟大集体意义的牺牲。
周蕾考察了老舍对庄亦雅选择的态度是矛盾而隐晦的。老舍在小说中建构起2类收藏家之间的二元对立,却在叙述的其余部分表现出对它的疑惑与解构。不论一件物可能在它的拥有者的喜爱下显得多么单纯和与世隔绝,它实际上不可避免地要与外在于它、异于它的评价体系产生联系(如钱、社会认同或专业认可)。老舍热爱收藏,却在自传性随笔《四大皆空》表现出对丢失书籍、古董字画的释然,对团结抗日的呼声。可见他对纯艺术、恋物保持着情感矛盾,清楚只有在小说的想象世界里才能理想化地呈现——让庄亦雅不顾一切保护藏品。只是老舍在处理时产生了混乱:积极支持抗战的他不允许这虚无主义的可能去扰乱其一贯平静的现实主义叙述风格,因而在庄亦雅迷恋的固执转化为道德上对投降日本的恐惧的当口,让故事戛然而止。周蕾认为真正使庄亦雅的选择引起公愤的因素,不是他为了艺术的原因而投降,而是他忠诚地迷恋上了国家团体之外的东西。
异质文化中的双向阐发法,是“站在某种文化体系的立场上,运用该文化体系中的文学观念来理解、解释、阐发或研究另一种或几种异质性的文学(文学作品、文学现象和文学理论)。”[8]343首先,周蕾研究体现“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学术传统。在拥有一定实证资料前提下,她假设本雅明和老舍的《恋》在“恋物”层面上与“忠诚”命题连接,因而具有互相阐发的可能。第一,本雅明和老舍在收藏态度上的确有可比性。本雅明喜爱收藏儿童书籍、内容怪异或版本稀奇的书籍。他将收藏家看作一种身份,始终保持对物的忠诚,而且把物只看作物。老舍也是如此:“老舍收藏小珍宝很有个性。收与不收,全凭自己的喜好,并不管它们的文物价值。”[9]108小说《恋》中的庄亦雅、《四世同堂》中的钱默吟和《骆驼祥子》中的曹先生都是这种感情的投射。第二,《恋》被学者们准确地认为“反映出老舍写作中的双关意图”[10]183。老舍笔下的历史以文化的形式显现,通过改变对收藏的态度,描绘了人对历史态度的变化,引出了对“阶级”的文化层面上的阐释,进而与政治层面发生联系。《恋》对一位中产阶级男人收集小珍玩的个人癖好的刻画,不啻于是对今天所谓“身份政治”的一种替代性思考。有关身份认同的命题,更多通过对物质客体幽暗不明的诱惑力的揭示来洞明。这有助于解读庄亦雅在保留收藏或拒绝当叛徒抉择中的深层心理机制以及个人与现代国家的关系等问题。
其次,周蕾并非一味求同或简单将西方理论“拿来”进行牵强附会地阐释,而是将本雅明与老舍《恋》中体现“拜物”的思想实质进行求同存异的比较,并在西方理论触角无法企及处灵活地运用中国文论、老舍的创作思想予以互补,以老舍杂文阐释其小说,以其小说阐释其思想,还原其创作的现实语境与文学传统,而不是强硬地将西方文化模子全盘套用于中国作品。比如在分析庄亦雅选择为了保留藏品而叛国的深层心理动机时,周蕾发现在特殊文化背景下“要钱还是要命”这个西方命题的选择有效性丧失,并将其巧妙转换为中国“舍生取义”视域下的“要正义还是要命”,即便主人公深层动机是“为艺术”而非顾惜性命也不可原谅;继而由老舍流露的态度探索其关于“忠诚”命题的思想矛盾,论证被进一步扩展和深化,并被赋予时代气息。这种因地、因时制宜的学术态度及层层深入、勇于创新的思维值得称道,周蕾既受到西方学术传统影响,重视新批评强调的“文本细读”、文学作品的独立性、有机性,长于文学理论的运用,又具备一定的中国文化修养,尝试将对二者的理解有机融合于论证过程中,勇于挑战权威,为发掘一个更立体、动态的老舍提供了新的维度。
然而,其分析过程存在值得商榷之处。比如对《恋》中庄亦雅最后的取舍心理与“爱国主义”联系的过度阐释,在还原文化语境时对中国历史文化语境中的“爱国主义”、“集体主义”及“文革”历史现场的把握显出一些经验的隔膜,或在试图批判某种政治文化偏见时表述带有偏激、主观臆断的成分,意识形态执于一端的现象无法避免。有学者指出周蕾将中国文本当成理论佐证的“实验场”[11]。这个问题应该有辨别地来看,这篇对《恋》的专论表现出她进行中西文化双向阐释的耐心与审慎,文本与理论互证,并非简单的理论实验。以犀利的问题意识、扎实的理论素养和新异的视角为老舍的跨文化研究提供了有价值的启示。
周蕾既运用西方文学理论中的本雅明“收藏”理论对异质文化的《恋》进行作品阐发,又结合西方学者关于“物”的理论及拉康的镜像理论对老舍创作《恋》折射出的特殊文化现象——“忠诚”与“爱国主义”观念的演变与历史悖论——予以现象阐发;使用本雅明和深入分析“恋物”的心理和社会文化本质,又在西方理论力所不及之处明智地转入现实语境,以剖析老舍的小说叙述、中国文化传统及历史条件作为互补,使得她对于《恋》和忠诚主题的阐发打开了老舍研究一扇明亮的窗户。
[1]WILLIAM P F C.Book Review:Blades of Grass:the Stories of Lao She[J].World Literature Today,2000,74(2):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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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老舍.恋[M]//贫血集.重庆:文聿出版社,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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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周蕾.写在家国以外[M].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5.
[8]曹顺庆.比较文学学[M].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2002.
[9]舒乙.老舍的关坎和爱好[M].北京:中国建设出版社,1988.
[10]WANG D D W.Fictional Realism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Mao Dun,Lao She,Shen Congwen[D].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1992.
[11]孙桂荣.经验的匮乏与阐释的过剩:评周蕾《妇女与中国现代性》:西方与东方之间的阅读政治[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0(4):138-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