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斐娟
(华中科技大学 文华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革命的起源、过程和意义因讲述话语时代的不同而有着迥异的表达。政治环境、社会风尚、思想结构、文化氛围等因素都在不同程度上影响了作家对于革命历史的叙述。作家本人的成长经历和思想情感也参与了作品对革命历史面貌的描绘。十七年的革命历史小说、新时期的革命历史题材作品、新历史小说中描写革命历史的作品,一同构成了当代文学中书写革命历史的链条,也即本文所指称的革命历史叙事。革命历史叙事作为当代文学中一个重要的文学现象,一直以来都受到研究者的关注,或解读单篇作品,或对某一时期的革命历史叙事作整体描述,或联系其他文学现象探讨革命历史叙事某一方面的特征等,诸如此类的论文和相关的学术著作层出不穷,显示了研究者在这个领域思想的活跃。本文通过梳理近年来革命历史叙事研究的状况,把握学界理论话语和研究方法更新的历史过程,获得相应的研究启示,并反思其中的不足,试图在现有研究基础上寻找新的学术生长点。
作为十七年文学重要题材之一的革命历史小说,建构了人们关于革命历史的集体记忆,承载着中共领导的革命的重要内涵,印证了新中国诞生的合法性,具有正典的性质。自其诞生之日起,就受到了评论者和研究者的广泛关注。20世纪50-70年代,研究者主要采取社会历史批评方法,对单部作品进行解读,主要探讨小说对革命历史反映的真实和典型程度,革命英雄人物的塑造和革命理想主义精神的体现等问题。但研究者的理论视野局限于社会学和马克思主义政治学的范畴,把小说研究变成了对政治政策的文学图解和形象补充,小说的审美性和文学性被大大忽略。①从冯雪峰《论<保卫延安>的成就及其重要性》(《文艺报》1954年第15期)、冯牧《革命的战歌,英雄的颂歌——略论<红日>的成就及其弱点》(《文艺报》1958年第21期)、侯金镜 《一部引人入胜的长篇小说——读<林海雪原>》(《文艺报》1958年第3期)等评论文章可以捕捉当时的批评特点。新时期以来,对革命历史小说的研究最初主要在“拨乱反正”的基础上进行,重新清理在“文革”中被打倒和批判的作家作品,分别给予正名,研究成果不多,而且没有从根本上突破以往的理论方法。②参阅严云受《漫谈十七年的长篇小说——驳“文艺黑线专政”论》(《安徽师范大学学报》1977年第6期)、于正心《十七年文艺评论的几个问题》(《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79年第5期)、单正平《十七年小说流派刍论》(《兰州学刊》1985年第2期)等文章对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的论述。
1988年,王晓明和陈思和在《上海文论》发起了“重写文学史”的讨论,研究者对柳青、茅盾、丁玲、赵树理、郭小川等作家的作品和别、车、杜的现实主义理论等进行了重新解读。这一“重写”浪潮力图在审美的框架里重新描述文学史图景,它不仅对既定的文学史秩序造成了一定的冲击,更重要的是打破了庸俗社会学的研究视角和狭隘的政治标准对文学发展的制约,为以后文学研究范式的转型提供了可能。
1990年代整个社会的政治文化氛围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西方的政治、社会、思想、文化等领域的前沿理论被大量引进中国,在学界对当代文学史写作的重新审视中,革命历史小说研究在这一阶段也取得了革命性的突破。研究者受新历史主义、后现代主义、解构主义、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文化研究、叙事学理论等的启发,运用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和话语分析等方法,对革命历史小说进行了再解读。比较有代表性的成果散见在唐小兵主编的 《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黄子平的《革命·历史·小说》和《灰阑中的叙述》、李杨的 《抗争宿命之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1942-1976)研究》、陈顺馨的《中国当代文学的叙事与性别》等著作中。这些研究者普遍经历了“语言学转向”,他们深入到《红旗谱》《青春之歌》《红岩》《林海雪原》等文本的内部,考察这些文本具体的文学修辞策略与政治话语之间建立意识形态关联的运作方式,揭示叙事结构内在的文化逻辑;暴露文本中被意识形态压抑的思想情感因素,发现其潜在的颠覆力量。这些分析充分显现了革命历史小说从内容到形式所具有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在微观层面上确立了其具有的文学史价值,为当代文学的学科构建提供了新的思路。另外,同在1999年出版的洪子诚的 《中国当代文学史》和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对革命历史小说的文学史描述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洪子诚试图回到历史情境中梳理当代文学的发展脉络,他采取客观、中立的叙述立场对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的多样形态和内在裂隙作了精炼的描述,并将此纳入到对十七年文学“一体化”格局的阐释中。陈思和则在“启蒙—民间”的视野中,重点选取了《红日》《林海雪原》《百合花》《红豆》等作品进行评析,挖掘其中所体现的人性美,民间文化的活泼纯真,以及知识分子的诗意情怀。这两部著作开拓了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研究进一步生发的空间,并为文学史对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的历史叙述提供了新范型。
新世纪以来,李杨的《50~70年代中国文学经典再解读》、蓝爱国的《解构十七年》、余岱宗的《被规训的激情——1950、1960年代的红色小说》、董之林的《旧梦新知:“十七年”小说论稿》、程光炜《文学想像与文学国家——中国当代文学研究(1949—1976)》等著作,都在借鉴90年代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革命历史小说的文本特征和叙事机制作了以点带面的论述,进一步深化了革命历史小说的研究。除此以外,杨厚均的《革命历史图景与民族国家想象——新中国革命历史长篇小说再解读》一书值得一提。他从民族国家想象的角度切入革命历史长篇小说,对其历史内涵、革命主题、英雄人物塑造、艺术体式的史诗追求等方面作了耐心细致而富有创见的解读,在新的研究视野中论证了革命历史小说的现代性特点。作者把宏大、抽象的理论运用到作品的具体分析上,有意识地从文学本身的历史发展脉络中阐释问题,可以说这是目前对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作系统和整体研究比较难得的学术成果。
综观近年来学界对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历史叙述问题,不再纠缠于小说描述的历史是否真实,而是把小说和历史都当成虚构的文本,关注小说内部建构历史的技巧和过程。即“不再是单纯地解释现象或满足于发生学似的叙述,也不再是归纳意义或总结特征,而是要揭示出历史文本背后的运作机制和意义结构”[1],“尝试一种从文本进入历史和阅读历史的方式”[2]。二是在分析革命历史小说现代性特征的同时,又从反思现代性的角度,重新审视革命、阶级、英雄、爱情等话语,用叙事学方法进行解构式论述。如黄子平对小说中的宗教修辞、疾病隐喻等进行分析,余岱宗对反精英意识的英雄观、传奇英雄与世俗化等问题的探讨,都做得很出色。三是围绕文学体制的研究,从作家创作、出版,流通和传播等方面考察革命历史小说的生产机制,探讨影响其文本形态的外部因素。如黄伟林的《中国当代小说家群论》(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版)对作家身份与革命历史小说创作之间关系进行思考,孟繁华 《传媒与文化领导权——当代中国的文化生产与文化认同》(山东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从大众文学与社会主义文化空间建构的角度,分析了革命历史小说意义机制的构成。四是秉持人本主义精神和启蒙思想,在否定其缺乏人道关怀的同时,努力寻找政治之外的个人表达和民间文化因子。如汪树东指出,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的苦难叙事处于 “失重状态的原因就是历史理性与集体主义对人的遮蔽和忽略”[3]。如陈思和等学者对战争文化心理和革命英雄传奇民间叙事进行了分析。五是从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等理论出发,重点探讨女性与革命的关系和男性霸权意识。如王宇从民族国家想象与性别的文化象征这一层面,对《青春之歌》等革命历史小说开展了研究[4]。
新时期以来,革命历史题材的小说创作并未中断。80年代中期,黎汝清的《皖南事变》、周而复的《长城万里图》、魏巍的《地球上的红飘带》、黄亚洲的《日出东方》、赵琪的《苍茫组歌》等小说,延续了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的写作模式,普遍采用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以宏大的史诗结构再现了中国革命进程中的重大历史事件,加强了对革命领袖的形象塑造,从而试图修复被“文革”摧毁的革命记忆。其表现范围的拓展、对人性和个体生命给予的描写,得到了研究者的肯定。洪治纲就指出,“重塑历史人物真切的生命情态,将他们重新牵回到生活现场,在展示他们种种不平凡的历史性格和光辉业绩(如坚定执著的人生信念,驾驭历史的豪迈气度,为国为民的牺牲精神,以及卓越不朽的人格境界)的同时着力于将他们还原到具有正常人性、人情的生命层面上来,甚至写出他们内心深处的种种不安、犹豫和卑微,是《日出东方》对历史进行艺术还原的核心所在。 ”[5]冯宪光认为,《战争和人》“以对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国统区、沦陷区社会生活的广阔、绚丽的描绘,深刻地揭示和概括了一个历史时期的社会面貌,成就了一部史诗”[6]。但这时期的研究多限于关注小说体现的史诗追求、人性描写等方面①从冯雪峰《论<保卫延安>的成就及其重要性》(《文艺报》1954年第15期)、冯牧《革命的战歌,英雄的颂歌—略论<红日>的成就及其弱点》(《文艺报》1958年第21期)、侯金镜 《一部引人入胜的长篇小说——读<林海雪原>》(《文艺报》1958年第3期)等评论文章可以捕捉当时的批评特点。,而且学界对这些小说的研究兴趣并不高,仅有少量的单篇论文提及,并且缺乏整体的观照和理论的更新。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出现了一批从反思和颠覆的角度表现革命历史的作品,诸如乔良的《灵旗》、叶兆言的《日本鬼子来了》、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苏童的《红粉》《罂粟之家》、李锐的《旧址》等,学界对此表现出浓厚的言说热情。它们连同一些并非完全指向革命历史的小说,如刘震云的《故乡相处流传》、苏童的《我的帝王生活》、格非的《迷舟》等一起被命名为“新历史小说”。由于革命历史是新历史小说对历史事件加以重新叙述的一个主要对象,研究者对新历史小说的阐释常常涵盖了那些解构革命历史的作品,它们体现出来的特点被包容进新历史小说的整体特征之中。因此,从新历史小说研究成果的总结中,可以看出革命历史叙事研究在这一时期的总体特点。
学界对新历史小说的研究,主要参照西方新历史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理论,从小说历史观念的变化入手,围绕历史的文本性和文本的历史性关系问题进行探讨。①参阅钟本康《新历史题材小说的先锋性及其走向》(《小说评论》1993年第5期)、蔡翔《历史话语的复活》(《文艺评论》1994年第4期)、王世诚《新历史小说的当代嬗变》(《晋阳学刊》1997年第3期)、路文彬《历史想像的现实诉求——中国当代小说历史观的承传与变革》(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等论著。研究者普遍认为,新历史小说家把历史看成是话语虚构的产物,历史事件的真实性被放逐。舒也曾明确指出:“新历史小说作家们企图以相对主义来演绎其先在虚无观,用相对主义来消解历史本体的确定性。偶然性因素在新历史小说文本中被无限放大并被赋予本质的意,必然性遭到了这些作家无情的嘲讽乃至最后放逐了历史规律本身”[7]。新历史小说“由原来表现出极强的认识目的性——揭示某种‘历史规律’,到凸现非功利目的隐喻和寓言的‘模糊化’的历史认知、体验与叙述”[8]。总而言之,在小说家自由的言说空间中,历史与现实的界限被消融。
与此同时,研究者还论述了新历史小说为了达到颠覆传统历史叙述模式,在情节结构、人物设置、叙述视角和修辞手法等方面采取的新策略,从中可以剥离出革命历史叙事的基本特征,因为“很大程度上,‘新历史小说’的‘再叙事’正是针对‘革命历史题材小说’这一‘前叙事’而展开的。再叙事既是一种补充,同时又是对前者的颠覆与消解”[9]。如王岳川以茅盾的《子夜》、李准的《黄河东流去》等小说为参照对象,论述新历史小说之于传统革命叙事的转变,即“不再是去重视民族性的、革命性的、战争式的大体裁和大寓言,而是回归到个体的家族史、村史和血缘的族史,使‘民族寓言’还原缩小为‘家族寓言’,使其从宏观走向微观,从显性的政治学走向潜在的存在论”[10]。实际上,说明了这一时期的革命历史叙事用平庸的市井细民取代了革命英雄的位置,以乡村情感、家族关系、血缘人伦等日常生活逻辑消解了阶级斗争话语,从正史走向野史、稗史。又如王又平 《新时期文学转型期的小说创作主潮》(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精辟地论述了新历史小说的三个特征:解构“宏大叙事”、颠覆“王者视野”和反“史诗性”。具体到改写革命历史这一元话语的某些作品,即以个人记忆和民间视野的方式颠覆革命历史的集体记忆和宏大叙事。研究者常用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作比较,进一步凸显了新历史小说对经典历史叙事的反叛和对经典革命历史叙事的部分重写。另外,徐英春《一种故事两种说法——革命历史小说与新历史小说比较研究》(《学习与探索》2004年第6期)从文学背景、描写内容和写作目的等方面比较了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与新历史小说的异同,雷鸣、马景文《历史的哗变与圣者的遁逸——论新历史小说的革命叙事》(《河北学刊》2006年第1期)论述了新历史小说中的革命叙事特点,即革命起源神话的终结,以虚构和想象重组历史。
此外,研究者肯定了新历史小说历史叙述的创新意义,如肖鹰《欲望中的历史》(《浙江学刊》1999年第1期)认为,新历史小说“第一,对自我存在的无历史性孤独的危机的深层体认;第二,发现了历史或历史性对自我存在的此在(当下)的构成性意义”。同时,也指出小说在过分虚化历史中陷入了解构的泥潭,沦为了单纯的话语游戏。正如张清华所说:新历史小说“没有把握住观念与历史、文本与存在之间的关系,它强调了文本及其叙事主体的作用,但又由于过于放纵的虚构而 ‘虚化’了这种作用,这使新历史主义的历史观很快便滑入叙事游戏的空间,最终变成了商业规则和大众消遣读者的‘历史妄想症’的俘获物,从而最终消解了它的先锋性质”[11]。这实际上是这一时期的革命历史叙事面临的同样困境,其具体的表征在新世纪文学中表现得越发突出。
新世纪出现的一些描写革命历史的作品,例如李洱的《花腔》、刘醒龙的《圣天门口》等作品,在新的时代语境下,承继了新历史小说的某些历史观念和叙事手法,又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其对历史和革命问题的看法,对此作出了重新的审视。洪治纲从个体历史和命运的角度阐释《花腔》的主题,认为小说对葛任生死之谜的叙述,“看似为了揭示历史的真相,展示个人命运在历史记忆中永难把握的迷离状态,其实质却是对历史自身以及个体生命的终极价值进行了尖锐的质疑”[12],并高度评价李洱小说的这种思想探索。南帆进一步指出:“《花腔》的意义不在于充当后现代主义理论的例证——《花腔》的意义在于揭示另一个事实:即使仅仅是一种语言幻觉,即使‘真实’遥不可及,历史话语仍然拥有巨大的效力。”[13]这明显地区别了新历史小说家无视历史对人具有制约性的态度。张志忠(《宏大叙事、革命反省与圣教质询<圣天门口>简评》(《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6期)重点考察了《圣天门口》中对革命路径与目的之间悖谬的书写,周新民则认为《圣天门口》“从多元文化视野出发,在宏阔的文化背景中,对激进主义革命文化展开了深入的思考”[14]。
自90年代中期以来,陆续出现了邓一光《父亲是个兵》《我是太阳》,石钟山的“父亲系列”小说,徐贵祥的《历史的天空》、都梁的《亮剑》、权延赤的《狼毒花》等描述革命历史的作品,其中有的小说因被搬上荧屏取得了较好的收视率,得到了电视观众的广泛好评,从而在新世纪引起了一些研究者的关注。这些小说以塑造个性鲜明、善于打仗的农民英雄人物为主,较之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的英雄形象和叙述方式有了明显的突破,研究者的论述中心大多集中在对这些人物形象的分析上。如张鹰《英雄话语与悲剧形态——长篇小说<亮剑>的美学拓展》(《小说评论》2001年第5期)仔细论证了《亮剑》对英雄话语的拓展,并呈现出崇高和壮美的悲剧形态。王姝《现代性重审与革命历史叙事的精神重构》(《当代文坛》2008年第3期)认为徐贵祥借助梁大牙形象,“对农民革命的话题作了尤为深刻的现代性反思”。同时,也注意到它们与十七年革命英雄传奇小说的某些联系,从民间文化的角度作了一些阐释。如李静 《革命历史传奇小说的承继与重构》(《山东文学》2007年第2期)从民间隐形结构之下的武侠文化传统这一角度解读《亮剑》。另有研究者把这些小说称为“新革命历史小说”,刘复生《蜕变中的历史复现——从“革命历史小说”到“新革命历史小说”》(《文学评论》2006年第6期)指出了其对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的改写,并对政委形象的变迁作了特别说明。邵明指出:“‘新革命历史小说’的独特性在于必须直接缝合‘革命’与‘市场’的异质性逻辑,使革命激情得以顺利进入市场时代,从而达成对于‘革命’和‘市场’的双重认同。 ”[15]从总体的研究状况来看,研究者对于电视剧的评论热情显然超过了对小说本身的探究兴趣。
与此同时,被称为“红色经典”的一部分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观众、学者、媒体对此褒贬不一,导致了一场讨论“红色经典”的生成与改编的热潮。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作为“红色经典”改编的主要对象,在这场讨论中虽被频频提及,但研究者主要是从小说与电视剧的对比中,拆解改编者的改编策略,提出改编在思想和审美取向等方面存在的问题和努力的方向。也有些研究者从文化研究的角度,把“红色经典”改编作为一个文化事件,透视改编背后隐藏的主流意识形态、市场经济和大众文化认同三者之间的复杂关系。①参阅发表在《当代电影》2007年第1期上的文章,张宗伟:《一起事先张扬的文化事件——透视“红色经典”改编》、刘硕《视听话语阐释与精神传承——对“红色经典”改编剧创作研究的梳理与反思》、彭文祥《“红色经典”改编剧的改编原则与审美价值取向分析》,侯洪、张斌:《“红色经典”:界说、改编及传播》等论文。学界对“红色经典”改编的讨论,加深了对“革命历史小说”等作品的认识,为“红色经典”在新的时代语境中的传播提供了一些理论思考,但整个讨论过于匆忙,没有对“红色经典”的改编价值,在现行体制中如何处理好艺术追求与市场准则之间的关系等问题作进一步的讨论。
不可否认,近年来学界在革命历史叙事研究上取得了重大的理论突破和方法的创新,为我们进一步研究提供了很多可以借鉴的经验和富有启发的问题。相比于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研究的日趋成熟,学界对1980年代以来表现革命历史的作品的研究要薄弱一些,大多停留在单篇作品和单一现象的分析与评论上,由于有些作品与其他作品之间的差异较大,较少有学者在新的理论框架下对它们进行系统的学术梳理和整体的理论阐释,特定历史情境、文化语境的阐释和文学分析之间的有机融合等问题有待加强。
近期,有学者试图在“后革命”的视角下整合这些作品,将其纳入同一理论框架的阐释中,如陶东风的《论后革命时期的革命书写》(《当代文坛》2008年第1期)一文就提出,后革命时期的革命书写经历了三个阶段,即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新启蒙语境下的人性化书写,80年代后期新历史小说中的解构式书写和90年代以来走向历史虚无主义的戏谑式书写。论文为梳理不同时期革命历史叙事作出了有益的尝试,正如论者意识到的,限于篇幅,文中的概括和论证还显得较为粗糙,但也引发了后来者进一步探讨的可能性。王春云《后革命时代的小说与历史》(《文艺评论》2006年第3期)在“后革命”视角下,对新历史小说进行反思。另外,也有学者用后革命视角观照中国现当代文学。①参阅程光炜《“后革命时代”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南方文坛》2002年第4期)、贺绍俊《从革命叙事到后革命叙事》(《小说评论》2006年第3期)、邵国祥《后革命:重述抗战的时代语境》(《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温奉桥《后革命时代诗学——王蒙文艺思想散论》(《当代作家评论》2007年第2期)等论文。他们用“后革命”一词指称中国从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的时代特征,有意识地在对作品和现象的解读中,发现“后革命”的丰富内涵。需要指出的是,有些论文对“后革命”的阐述并不是很到位,理解上还存在一定的偏差,有的文章把“后革命”当作不言自明的言说背景,用“后革命”相关理论阐释文本的工作做得还远远不够。
事实上,“后革命”是一个蕴含了既对立又统一的多重矛盾内涵的概念,它有效地概括了革命结束后中国社会发生的政治转型和文化转向,“后革命”理论可以在较为广泛的范围内包容社会转型过程中涌现的诸多现象,有助于我们清晰地把握这些现象背后的文化逻辑和意识形态策略。笔者认为,以德里克、丹尼尔·贝尔、福柯等学者对“后革命”理论的阐释为参照,可以对1980年代以来,特别是1990年代以来描写革命历史的小说作品进行系统的梳理和整体的观照,考察中国当代革命历史叙事在转型中呈现出来的诸多新的表征,找到一条言说1990年代以来纷繁复杂的革命历史叙事的可行途径。当然,在使用相关“后革命”理论时还需要结合具体语境仔细地加以辨析和修正,在体现中性的事实描述和理论归纳的基础上充分发挥这一命题在概括、分析问题上的针对性,提出切实中肯的看法,实现理论介入和现实把握的良好互动。
在整合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笔者认为,研究“后革命”氛围中的革命历史叙事可以运用整体研究与个案分析相结合的论述方法,并有效借鉴新历史主义、大众文化研究,女性主义、接受美学、西方马克思主义等理论来拓展革命历史叙事的研究视野。并且,在同经典革命历史叙事的参照中,对“后革命”叙事的特征作细致的探讨,努力捕捉这一时期革命历史叙事的异质性,并发现某些新的同质性因素来考察革命历史在社会转型过程中生产与传播所发生的深刻变化。
在“后革命”的文化氛围中,特别是1990年代以来,革命历史叙事在同一时期更加鲜明地呈现出多样的景象,是从不同精神层面上展开的对经典革命历史文本的重写,众语喧哗,难分主次。但我们大致可以从不同文本中归纳出它们所表现出来的文化取向和书写方式,即续写、补写、改写和戏写。续写主要表现为革命历史的复活与强化,革命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重拾等方面;补写主要表现为抗日叙事中民族认同挤兑阶级立场,以及人道主义、民族主义对革命话语的浸润;改写则是对某些革命历史叙事持有一定程度的否定态度;戏写表现为革命历史被当作娱乐的资源和消费的对象。当然,用这四种书写方式来概括“后革命”历史时期的革命历史叙事特征,并非是绝对的,某一阶段甚至在一部作品内部关于革命历史的叙述可能会在不同程度上出现上述几种书写方式的杂糅,这也正显示了“后革命”氛围中文学的表现特点。有一些内容相互胶着,有所重叠,存在难以完全剥离的因素,这恰恰是我们的研究需要深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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