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宇
(长春工业大学人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12)
时空的镜像:社会记忆的理论谱系与研究推进
陶 宇
(长春工业大学人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12)
社会记忆是一种社会事实,也是一个社会过程。在权力秩序的指向下,社会记忆既是当下的生产,也是传统的绵延;既是被建构的结构,也是建构性的力量。在这种动态实践过程中,社会记忆整合个人与社会,连接过去与现在,隐喻历史与未来。基于此,社会记忆研究须结合这一概念自身所蕴涵的思想张力,在同现实的对接和多学科的对话中达成理论的整合,进而实现关照人性和面向正义的学术旨向。
社会记忆;概念;形成;功能
记忆是时间与空间的结晶,聚焦于过去,映射当下与未来。我们的生命中贮满了记忆,人类也在这些记忆中成为了自己。一个社会记忆是什么,如何记忆,映现社会的内在机能,彰显着时代的气质,甚至预示着未来的命运。从这个意义上讲,社会记忆不仅仅是历史的,同时也是政治的、社会的、文化的。也正因此,社会记忆受到不同学科的关注,成为极富学术生命力的研究领域。那么,究竟什么是社会记忆?学界对此是怎样展开探讨的?其研究旨向又在何处?带着这样的追问,本文试图在这场记忆研究之旅中获得这些问题的诠释与深化。
社会记忆如何区别于个体记忆成为一种独立的社会事实?也即,社会记忆是如何凸显其社会性的?这一问题关乎社会记忆内涵的挖掘。对于社会记忆而言,虽然学界尚没有明确的概念诠释与独立的理论体系,但社会记忆却浮现于古典理论,并经过现代社会理论的发展而延续至今。因此,社会记忆内涵的提炼也须在这一脉络的梳理中达成。
(一)古典理论中的社会记忆意蕴与当代集大成者的推进
学界普遍认为社会记忆研究肇始于莫里斯·哈布瓦赫,但笔者发现,如果仅仅将理论追溯至此,还不是一个完整的脉络。在对古典社会学著述的解读中,不难发现这样一些痕迹。涂尔干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直接强调了记忆,“不只是仪式帮助人们回忆过去把共同体聚合在一起的重大事件;正是集体记忆,可以说作为一个中介变量,一方面通过日历上的节日庆典来纪念这些事件,而另一方面也被这些事件所强化。”[1](P10)虽然涂尔干对集体记忆的关注并没有在其论著中得到系统的论证,但却赋予其弟子——哈布瓦赫以最直接的知识来源与理论启发。马克思一生的著作当中,虽未直接提到社会记忆,但是“如果我们从马克思对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综合研究的整体高度和宏观把握出发,通过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精神实质的准确领会,将会发现,社会记忆恰恰是马克思科学研究的独特视角和他的理论活动的内蕴与旨趣。”[2](P70)这种隐含于马克思理论中的痕迹,在后人的不断开掘中为社会记忆研究提供了人性论、生存论与认识论的合法性依据。齐美尔将现代人的失落归因于“人内在‘灵魂’的缺失,从而导致的‘忧郁的栖居者’悲剧。”[3]其中,“他将感激看作是人类的道德记忆,因而它本质上更富有实践性和感情冲动性。”[4]在齐美尔那里,记忆不仅仅是过去的凝结,更孕育着生命能量的焕发。在从传统到现代社会的变迁中,腾尼斯与齐美尔一样,对于人类的命运有着共同的忧虑与相似的判断,他将记忆视为“发挥着感激和忠诚的作用,因而是联接共同体的纽带”。[4]因此,记忆就不单单是一种文化载体,而是指向人的灵魂,关乎人以何种方式栖居的内在力量,这种深沉的关怀也渗透进社会记忆的研究中。库利和米德对记忆的社会情境的考察,突破了单一的心理机制的解释框架,从而突显了记忆的社会属性。社会记忆在古典理论中的浮现不仅仅是作为一种社会现象被认知,作为一种整合力量被认可,其本身所负有的社会结构因素也受到关注。
在古典社会学那里,社会记忆是片段的、零散的,社会记忆始终是以一个既定的概念出场,而缺乏对于概念本身的界定与反思,其理论内涵也并没有作为一个问题被直接提出来,或者说,这一阶段的研究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社会记忆,而只是一个模糊的映像。然而,社会记忆已然进入了研究者的视野,亦衍生出连绵不断的社会记忆研究。
浮现于古典理论的社会记忆,在哈布瓦赫与康纳顿的研究中突显出来。自法国社会学家哈布瓦赫于1925年在这篇题为《记忆的社会框架》的论文中提出“集体记忆”(collective memory)以来,作为一种社会性存在的集体记忆开始被关注。在对自传记忆、历史记忆、历史和集体记忆的区分中,哈布瓦赫认为,集体记忆是构成我们认同的活生生的过去。①哈布瓦赫认为,自传记忆是由我们自身所经历的事件构成的记忆,历史记忆是我们只通过历史记录获得的记忆,历史是我们所记住的但是和我们没有有机关系的过去。参见[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M].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42.他指出:“存在于欢腾时期和日常生活时期之间的明显空白,事实上是由集体记忆填充和维持着的,这种集体记忆以各种典礼性、仪式性的英雄壮举的形式出现,并且在诗人和史诗性的诗歌中得到纪念,它们使记忆在除此之外单调乏味的日常生活的常规实践中保持鲜活。”[5](P44)哈布瓦赫“集体记忆”概念的提出用于克服对涂尔干思想中“物质客体”“付之阙如”困境。“即这样一种物质性支柱,能够在集体生活的活跃阶段和消沉阶段之间确保连续性,这就是艺术或者图腾形象的作品,而它们在历史上也的确起到了这样的作用。”[5]
由于深受柏格森个体主义立场的影响,哈布瓦赫的集体记忆研究依然未能完全走出心理学的褊狭,“较为严格的意义上,他所论述的仍然只是群体中的记忆或者记忆的社会构成性,而不是群体的记忆或者社会记忆本身。”[2](P8)即便如此,作为“集体记忆”的首位提出者,哈布瓦赫的研究无疑是开创性的。而集体记忆这一概念也因其深厚丰富的社会意涵,为心理学、人类学、社会学等带来了学术意义上的“集体欢腾”。②社会心理学家弗雷德里克·巴特莱特在《记忆:一个实验的和社会的心理学研究》中倡导从实验室走向社会的心理学研究,挖掘了个人记忆的群体动力。社会记忆理论应当能够证明一个群体作为一个单位本身确实从事记忆,而不仅仅提供刺激条件。虽然他对群体能否记忆、怎样记忆,即社会记忆的问题一直保持谨慎态度,但力图从理论上推证社会记忆的存在。社会人类学家埃文思·普里查德在《努尔人:对尼罗河畔一个人群的生活方式和政治制度的描述》一书中以“结构性健忘症”开展的人类认知研究,成为相关领域后续研究的出发点。
将“集体记忆”进一步明确为“社会记忆”的是康纳顿。1989年,在《社会如何记忆》一书中,康纳顿开宗明义地提出了“社会记忆”(social memory),③对于“集体记忆”与“社会记忆”的概念比较,学界并没有达成共识。李红武、胡鸿保在《认同·权力·创伤——社会记忆研究的几个聚焦点》中认为,深受涂尔干影响的哈布瓦赫倾向于前者,康纳顿倾向于使用“社会记忆”,相对于“集体记忆”而言,“社会记忆”涵盖范围更广,也更多的被研究者使用。但笔者认为,哈布瓦赫的“集体记忆”概念本身已显示出一定的社会属性。“存在着这样一种东西,叫做集体记忆或者社会记忆”[6](P1)虽然康纳顿在概念建构上也缺乏完整性与概括性,但从“集体记忆”到“社会记忆”这一脉络演进,体现了从“集合起来的记忆”变成了“集体的记忆”④燕海鸣在《集体记忆与文化记忆》中提出:哈布瓦赫虽然将集体记忆从生物学意义上的个体记忆剥离出来,但是剥离的并不够彻底。他的理论偏重解读个体的记忆如何在集体中塑造。这种通过集体互动而形成的记忆,归根结底还是个人的记忆。而哈氏理论中的“集体记忆”是若干个体记忆的总和。集体在此并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一个具体的个体集合。真正使集体成为记忆的主体的,是哈布瓦赫以后的学者。康纳顿在《社会如何记忆》中,指出一个群体通过各种仪式塑造的共同回忆,并不仅是每一个群体成员的私人记忆相加的产物,更是属于这个群体自身的。因此,在康纳顿那里,集体记忆从“集合起来的记忆”变成了“集体的记忆”。的本质突破,使得集体记忆本身所蕴涵的社会属性不断清晰化。
(二)概念辨析中的关键难题:个人到社会的记忆跃进
自哈布瓦赫与康纳顿以来,社会记忆研究获得极大推动,但至今仍缺乏概念界定、内涵提炼与理论清理。科塞根据哈布瓦赫的观点提出:集体记忆在本质上是立足现在而对过去的一种重构。[5](P59)这一定义侧重于对哈布瓦赫原著本意的还原与重申。哈拉尔德·韦尔策在《社会记忆》一书的序言中将其定义为“一个大我群体的全体成员的社会经验的总和”。[5](P6)在这一宽泛的定义中,韦尔策又借助伯克的考虑加以限定。根据伯克的观点:口头流传实践、常规历史文献(如回忆录、日记等)、绘制或摄制图、集体纪念礼仪仪式以及地理和社会空间均属于回忆社会史范畴。[7](P6)韦尔策对社会记忆的界定关注社会记忆得以传承的器物与制度载体,却忽略了整合这些载体的观念层面,因此缺少作为概念所应有的统领性。
对于社会记忆的内涵,我国台湾学者王明珂做出这样的总结:“1.记忆是一种集体社会行为,人们从社会中得到记忆,也在社会中拾回、重组这些记忆;2.每一种社会群体皆有其对应的集体记忆,藉此,该群体得以凝聚及延续;3.对于过去发生的事情来说,记忆常常是选择性的、扭曲的或是错误的,因为每个社会都有一些特别的心理倾向,或心灵的社会历史结构;4.集体记忆依赖媒介、图像或各种集体活动来保存、强化或重温。”[8](P50-51)王明珂通过强调社会记忆行为的集体性,社会记忆与记忆群体的对应性,记忆过程中的选择性重构及其形成的条件性,形成了理解社会记忆的较为完整的框架。立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视角,孙德忠认为,“社会记忆是指人们将在生产实践和社会生活中所创造的一切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以信息的方式加以编码、储存和重新提取的过程的总称。从历史活动主体的角度来看,社会记忆的深层内涵在于,它是人类主体能力和本质力量对象化结果的凝结、积淀和破译、复活的双向运动,是人作为实践主体对历史地形成和发展起来的主体能力和本质力量进行确证、保存和延续的内在机制,它体现了人类社会发展的自觉能动性和客观规律性、创造性和依赖性、历史阶段和活动连续性的统一。”[2](P1)这一界定“从社会记忆与人的内在需要和主体能力的相关性角度来反思”[2](P13),调和了人的内在性与物的外在性,人的主观性与历史的客观性之间的矛盾,进而突显了人的主体性力量,实现了对人性的关照,对于理解社会记忆内涵与把握研究旨向有着重要的借鉴意义。
在笔者看来,这些对社会记忆概念的界定仍旧未能有效的解释社会记忆是如何区别于个体记忆,从而称之为“社会记忆”的。也就是说,他们回避了这样一个关键问题:社会记忆的社会属性是怎样突显出来的?对于这个问题的解答,应当明晰这样一个逻辑关系。首先,社会记忆是基于个体记忆而形成的。虽然社会记忆并非个体的简单叠加,但社会记忆深深扎根于不同类型的个体记忆,是个体的记忆的推演与提升。其次,个体记忆是认知对于社会的投射,虽然这种认知能力的形成深受社会环境的影响,但在根本上仍属于一种心理现象。社会记忆强调的是,社会作为记忆有机体的能动作用。也就是说,个体记忆的主体是单独的个人,而社会记忆的主体是具有共性的群体,或者是社会本身。在这个意义上,个体记忆研究侧重于心理学意义上的心智结构与生理结构分析,而社会记忆研究则是将社会记忆看作是一种社会现象来关注,强调其“对于个人意识而言它的外在性”与“对个人意识产生或容易产生强制作用”。[9]
综上,本文认为,社会记忆是社会中按照一定类型划分的群体对社会的记忆的总和,以及社会作为一种有机体的自身记忆。在内容上,社会记忆不仅包含业已形成的社会记忆的凝固化的形式,也包括社会记忆形成的完整过程。在属性上,社会记忆突破了单纯的个体认知的褊狭,突显与社会之间的双向建构性,一方面体现在当下的社会对社会记忆的重构,另一方面,社会记忆也作为一种社会结构影响着社会的当下。也就是说,社会记忆既是社会事实,也是社会过程;既是当下的生产,也是传统的绵延;既是被建构的结果,也是建构性的力量。基于此,社会记忆的这种双重属性将在其形成过程与功能作用中进一步彰显。
社会记忆是如何形成的?沿着哈布瓦赫与康纳顿的传统,社会记忆的形成过程呈现出“现在中心论”与“传统绵延说”两种不同的解释路径。但殊途同归的是,二者对社会记忆的关注均在对权力实质的揭示中找到了根源。
(一)可重构的过去:以“当下为中心”的社会记忆生产
在哈布瓦赫看来,“集体记忆的根本在于当下性”,“集体记忆不是一个既定的概念,而是一个社会建构的概念。”[5](P39)而这种社会建构受制于一定的“社会框架”,“存在着一个所谓的集体记忆和记忆的社会框架;从而,我们的个体思想将自身置身于这些框架内,并汇入到能够进行回忆的记忆中去。”[5](P69)因此,“尽管我们确信自己的记忆是精确无误的,但社会却不时地要求人们不能只是在思想中再现他们生活中以前的事件,而且还要润饰它们,削减它们,或者完善它们,乃至我们赋予了它们一种现实都不曾拥有的魅力。”[5](P91)
哈布瓦赫考察了大多数的人在一生当中几个重要的生活环境:家庭、宗教以及社会阶级,正是这些构成了记忆的社会框架。哈布瓦赫认为,“正是在家庭记忆的框架中,许多人物和事实才确实发挥了标志的作用。”[5](P107)同样地,“尽管宗教记忆试图超离世俗社会,但它也和每一种集体记忆一样,遵循着同样的法则:它不是在保存过去,而是借助过去留下的物质遗迹、仪式、经文和传统;并借助晚近的心理方面和社会方面的资料,也就是说现在,重构了过去。”[5](P199-200)阶级是对人在经济与政治上的划分。“有多少种职能,就至少会有多少种集体记忆,并且,每一种这样的记忆,都是在相应的某种职能群体里,通过专业活动的简单运作形塑而成的。”[5](P235)其中,在这一由家庭、宗教社会以及社会阶级所构成的社会系统中,言语作为建构的符号与工具,“构成了集体记忆最基本同时又是最稳定的框架”。[5](P80)
由此可见,虽然社会记忆的形成基于一定的生理基础,但其内容与形式却深深扎根于当下的社会情境与复杂的社会框架中,并借以话语符号形成,以当下为中心,人们重构了过去。对于这种社会记忆的建构论,很多研究也给出了证实。舒曼和斯科特在“代与集体记忆”的研究中证实,“青春期的记忆和成年早期的记忆比起人们后来经历中的记忆来说,具有更强烈、更普遍的深入的影响。”[5](P50)这说明了在宏观的历史变迁形塑记忆本身的同时,来自记忆群体本身的主体性因素也在构建记忆的内容与形式。一项甘肃孔家人的研究表明,由于八十年代以来的价值变迁,大家对毛泽东时代的社会主义记忆被重塑了,对它们注入了新的意义,有了新的参照系,这展示了社会变迁通过对社会记忆框架的改写,进而来形塑社会记忆的内容。[10]
这种“现在中心观”还是引来了质疑。美国社会学家巴里·施瓦茨认为,“过去总是一个持续与变迁、连续与更新的复合体。我们或许无法步入同一条河流,但是这条河流却仍有绵延不绝的特征,具有别的河流无法与之共有的性质。……集体历史记忆还是具有累积和持续性的一面的。在根据现在对过去所做的新的读解之外,也至少显示出部分的连续性。”[5](P45-46)因此,他提醒研究者,“如果把现在中心观的方法推至极端,就会让人感到在历史中完全没有连续性。这样一来,历史就形成了一组在不同时间拍摄的、表达着各种不同观点的快照。”[5](P45-46)
(二)绵延中的积淀:以“过去为前提”的社会记忆形成
社会记忆究竟是当下的建构还是传统的绵延?在《社会如何记忆》开篇,康纳顿就明确显示出不同于哈布瓦赫的认识。“感知者的世界以历时经验来规定,是建立在回忆基础上的一套有序的期待。”[2](P1)基于此,康纳顿进一步探讨了群体的记忆是如何保存与传播的。在康纳顿看来,“有关过去的形象和有关过去的回忆性知识,是在(或多或少是仪式的)操演中传送和保持的。”[6](P4)在回忆的诸多形式中,康纳顿重点考察了记忆如何作用于“纪念仪式”和“身体习惯”这两个特别的活动领域。
康纳顿解释了仪式何以传承记忆的原因,仪式不仅是表达性的,形式化的与受场合限制的“象征表现类型”,而是一个“操演种类”,使得文化得以渗透,“纪念仪式(当且仅当)在具有操演作用的时候,才能证明它有纪念性。”[6](P82)因此,在纪念仪式中被记忆的是,“个人和认知记忆的集体式变体以外的东西”,也即表现于身体基础上的对操演的习惯。[6](P81)相对于纪念仪式的分析,康纳顿对身体社会记忆投入更多关注。“操演记忆分布要比纪念仪式分布远为广泛;尽管纪念仪式少不了操演,但它具有高度的象征性。操演记忆是身体性的。所以,我要证明,社会记忆有一个方面被大大忽视了,而它又是百分之百地重要:身体社会记忆。”[6](P82)为此,康纳顿区分了“体化实践”与“刻写实践”两种不同的社会实践形式。其中,主流的历史记忆是通过“刻写实践”传承的,而“体化实践”扎根于日常生活实践。在线性的“刻写历史”与循环的“体化历史”之间,康纳顿对后者更为关注,“在习惯记忆里,过去似乎积淀在身体中”。[6](P108)这与布迪厄关注的以“惯习”形式传递的身体记忆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因此,在重大历史时刻,记忆通过重复性的仪式操演,在象征性的场景里得到传承。在平静如水的日子里,记忆依据潜移默化的生活习惯,日益积累的生活经验,沉淀于身体。
对此,学界对这种取向的社会记忆形成给出了回应。在纪念仪式方面,钟年教授通过对《评皇券牒》的文本考察认为,“这些类似《评皇券牒》的文献,作为一种社会记忆,根植于瑶族民众的生活中,凝聚瑶民的族群认同。”[11]纳日碧力戈在对各种烟屯蓝靛瑶信仰仪式的研究中发现,“烟屯蓝靛瑶至今信仰祖灵和鬼魂,通过身势、表情、语调、场景的‘合谋’,这种特殊的记忆形式不断重构社会记忆。”[12]在日常实践方面,哈拉尔德·韦尔策在《在谈话中共同制作过去》中强调了沟通、交往等形式在家庭记忆中的重要作用,“‘家庭记忆’并非一张内容明确和随时可以调取出来的故事清单,而是它存在于整个家庭对往事的沟通回想之中。”[7](P106-107)因此,这种以“过去为前提”的社会记忆形成实际也在传承记忆的过程中建构了记忆主体内在的认同。
(三)社会记忆形成过程中的权力与技术
显而易见,对于社会记忆形成的过程,哈布瓦赫与康纳顿显示出“现在中心论”与“传统绵延说”两种不同的解释路径。但殊途终归的是,他们均直接或间接的论及权力的实质性作用。在肯定了当下的建构性这一基础上,哈布瓦赫将源头追溯到“社会的主导思想”,“集体记忆可用以重建关于过去的意象,在每一个时代,这个意象都是与社会的主导思想相一致的。”[5](P50)在这一点上,康纳顿虽强调记忆作为传统的连续与绵延,但他认为社会记忆形成过程中的权力的决定性更为直接,“控制一个社会的记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权力等级。”[6](P1)因此,“我们对现在的体验,大多取决于我们对过去的了解;我们有关过去的形象与记忆,通常都服务于现存社会秩序的合法化。”[6](P4)
许多学者的研究中都直击了社会记忆形成背后的权力秩序。例如,陈宁在对地域歧视的研究中发现,“在经济、文化等权力关系的影响下,地域群体或个人选择或虚构了关于当代与过去东北人的形象,并通过刻意的话语(比如笑话、传说等)组合、修饰,使之得以保留和传播。结果,建国初东北美好形象的社会记忆被失忆,而野蛮、懒惰和粗俗的形象被刻意保存与推广,东北人遭受了地域歧视。”[13]其实质就是因为记忆的背后有着各种纠缠不清的权力关系。[13]“社会记忆的废弃与保存、记忆与遮蔽问题实质上反映了中心与边缘、强势与弱势、主流与非主流的权力秩序关系。”[13]
权力对控制社会记忆伴随着技术的渗透,具体表现为“有组织的记忆”与“有组织的忘却”。康纳顿揭示了极权主义对公民的记忆与遗忘进行控制的权力技术。极权统治剥夺臣民的记忆之日,便是他们受精神奴役之始。当一个大国想剥夺一个小国的民族意识时,它使用有组织忘却(organized forgetting)的方法。……市民反对国家权力的斗争,是他们的记忆反抗强迫性忘记的斗争;他们一开始就制定了目标,不仅要拯救他们自己,还要活下来为后代做见证人,要成为无情的记录者。”[6](P11)王汉声与刘亚秋在对知青集体记忆的研究中发现了作为一种权力技术的“寂静事件”的特殊作用:“有一类特殊的事件,如那些被官方否定的、没有被纪念的事件……寂静事件给人们提供了一个记忆的框架,无论人们是否会接受这个框架,都会按照这个框架选取哪些碎片进入记忆范畴,哪些会被掩盖。而选择相同或相似记忆碎片的群体,对历史事件的认知会存在态度上的相似性。而以此为基础,又会影响到人们对当下事物的评判。”[14]因此,社会记忆无论是作为传承的历史,还是当下的建构,均经由技术的渗透发生了改写,而其背后的权力秩序便是当下的映现。
学者对于社会记忆形成过程的理解在多样性中呈现着相似的追求。社会记忆形成本身是漫长而复杂的,仅仅执于一端,都会将其他的方面忽略,从而遮蔽了多元性与完整性。因此在分析这一过程的时候,以权力秩序为中心,综合不同的视角,融合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社会的、历史的多种因素,方能展现社会记忆形成的全方位的、立体的、真实的进程。
社会记忆的功能在社会记忆形成过程的探讨中已然浮现,但并没有被清楚的提出来并加以总结。这一方面源于对历史的“延续说”与“断裂说”之间的冲突;另一方面是因为,目前的研究仍旧缺乏将社会记忆作为一种社会事实加以分析。笔者认为,作为社会事实存在的社会记忆不仅在于相对个体而言的外在性,也在于社会记忆对社会的作用。社会记忆既被当下所生产,也在历史中绵延,更在这一双重建构的过程中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担负重要功能。
(一)个体与社会的整合
在我们的生活中,是什么将独立的个体与他人及社会有机的黏合在一起?社会记忆就是其中的一种有效整合机制。“个人或可由于器质性病变失去记忆陷入懵懂混沌之中,而社会却不可能退回到洪荒野蛮状态,相反它一直在持续地进化发展,原因就在于社会有着不同于个人的自我复制、自我保存的方式,即在性质、特点、功能等方面均不同于个人记忆的社会记忆方式。”[2](P4-5)正因此,融合进社会记忆的个体,即便是丧失了有效的记忆,也深深根植于社会生活本身,与社会有机的黏合在一起。
通过个人生活史的体验,尤其是对重大生活事件的考察,我们可以看到原子化的个体是怎样嵌入到他者与社会的洪流之中。“阿斯曼在其《文化的记忆》一书中从另外的角度探讨了重大事件与个人经历的关系。作者关注是犹太集中营的大屠杀(Holocaust)事件,分析了从个人记忆到集体记忆,再通过沟通和分享的过程,最后形成一种具备较普遍而清晰形式的文化记忆。”[15]景军在1995年提出了“苦难记忆”研究,在《乡村修坝与乡村重占:中国西北的记忆运动》一文中,通过对一场旨在使村庄从农田破坏和强迫移民的毁灭性影响中恢复过来的社会运动的展开,着重分析了中国西北部永靖县农村的记忆政治,以个人记忆上升到文化的特质,从而使得经历这场运动的个体与村庄,以及当时的政治获得了一种共同的命运。[16]因此,通过社会记忆,个体突破了单一的生活半径,融入周围的环境,并得到不断的形塑,进而整合进社会之中。
在这个意义上,个体通过与他人、与社会的整合也拓展了生活的宽度,丰富了生命的质感,而不再以原子化的状态游荡在社会的边缘角落。通过对家庭历史沟通传承的回顾研究,安格拉·开普勒在《个人回忆的社会形式》中谈到了记忆实践背后所蕴涵的更大的社会空间,“只有所追溯的时代达到了超出个人经历空间以外的程度,这样的追溯才算是回忆。……任何个人回忆都超出了纯私人回忆的范围;它处于从一个较大的事情和意义领域到另一个已是在行为中不再可及的生活领域的活动状态之中。……因此,回忆实践总是在生产着一种超越个人的、文化的当今。”[7](P87)阿拉斯戴尔·麦金太尔在《追求美德》中在肯定了过去对于个人的影响的同时,进一步解释了形成个体记忆的背后的社会框架,也即个体所扎根的历史。“我自己的生活史总是被纳入我从中获得自我认同的那个集体的历史之中的。我总是带着过去出生的;……拥有历史认同和拥有社会认同是一码事。……我把自己视为历史的一部分,从完全一般的意义上说,这就意味着我是一种传统的一个载体。”[7](P11)阿拉斯戴尔·麦金太尔对形成记忆的传统与历史的探讨赋予了社会记忆一种长时段的视角,也正是在此意义上,社会记忆可以看作是超越当下的、记忆主体本身的一种透视,也就是说,通过社会记忆,可以看到更多更远的历史时空。
(二)过去与现在的连接
社会记忆在整合个人与社会的同时,也连接着过去与现在。或许社会记忆的研究是零散的,甚至碎片的,但社会记忆本身却是绵延的流。“社会记忆与历史进化紧密相连,它是人类社会的历史和传统的继承性、连续性及其发展的机制,是社会基因的遗传进化通道。正是社会记忆对人类历史地积累起来的认识和实践能力的保存和传递,才有了传统的延续、文化的传承和社会的进步。离开社会记忆,将无法把握社会自我发展、自我完善的内在机制,无法真正理解历史必然性和规律性。”[2](P4)
我们的当下均来自于对过去的记忆。自我的形成,源自对生活过的家庭、社会等各个方面的记忆。杨晓明的《知青后代记忆中的“上山下乡”》研究揭示了记忆通过代际互动得到传承,并在后代的认知与选择中不断沉淀与整合。[17]因此,人们现在的思维方式、感觉方式和行为方式,都可以在过去的记忆中探寻到渊源。也正因此,我们当下的存在取决于更为长时段的生活史,或者是个人的,或者是家庭的,社区的,而社会记忆就是极强的连接纽带。
人们当下的认知与评价基于社会与历史的记忆传承。约翰·博兰通过对承载着北爱尔兰历史的“地点”与“事件”的意义分析,形成《北爱尔兰的墙上涂画、游行和日常文化》。他认为,“在北爱尔兰,集体记忆存在于人们的社会实践之中,这种实践在象征性地运用过去的地点和人物的过程中,把过去的某些方面准确地同当今结为一体了。……在不断重演历史的过程中,在不单运用总是被赋予同一意义的地点和事件的过程中,过去和当今合二为一了。”[7](P226-227)所以,通过这些记忆实践,人们不仅超越自我的局限,去关注自身以外的社会,也获得了超越时空般的力量,体验着过去与当下的交融统一。
因而,无论对于个人,还是社会,在过去与当下之间,存在着可以作为中间粘合作用的机制,这就是社会记忆。社会记忆通过或者具体的物质载体,或者抽象的价值观念将历史与现今连接起来。无外乎哈布瓦赫亦强调,“昨日的社会凝视着反射在过去之镜中的自身影响,沉思默想,不能自拔,除非渐渐地,在同一面镜子里映现出了其他的影像。也许这些影像不太清楚,人们也不大熟悉,但是,它们却为那个社会展现了更为广阔的前景。”[5](P272)
(三)历史与未来的隐喻
社会记忆作为一种社会存在,具有超越个体认知的能力,“对于社会历史的回溯性认识过程,对于社会未来的前瞻性认识过程和对于社会现状的追踪性认识过程”。[18]因而,“社会记忆的结构不是封闭的而是开放的,它在人类实践活动基础上不断拓宽、丰富自身的内容,既指向社会历史,又指向社会现实和社会未来。”[2](P129)
社会记忆的研究更多是将社会记忆作为一种社会事实,或者说作为个体记忆的集合来开展的。而其实对于社会记忆的主体而言,社会本身也具有强大的能动性,这便体现在由个体记忆的集合进而升华的文化记忆。文化记忆是一个社会的符号与象征,一个社会记忆什么,遗忘什么,怎样记忆与遗忘,是自身历史轨迹的彰显,也是未来命运的征兆。
耶尔恩·吕森在《纳粹大屠杀、回忆、认同》中,通过对代际回忆实践的三种形式的比较认为,“纳粹大屠杀的意义,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与日俱增的。因为随着时间距离的加大,回忆和历史意识之间就产生了差别,就是说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从回忆到历史意识的转变。所以我们可以说,在人们对纳粹时期的回忆逐渐获得历史意识特征的过程中,纳粹大屠杀也同样程度上获得了自己的历史意义。”[7](P179)古斯塔夫·亚霍达在《图像的延续:论心目中他人形象的连续性》一文中将集体记忆与社会记忆归结于文化的高度,“它们(集体记忆)不是联系某一个人或某件特殊往事,而是深深地扎根于一种文化和属于这种文化的那些人群的内心之中,并且能够长时间地保存下来。”[7](P195)因此,作为一种文化形式存在的社会记忆便具备了文化本身的整合性与可传承性,这种功能便在连接历史的过程中指向了未来。
由于社会记忆根源于权力秩序,因此,当一个社会的主体开始选择遗忘,便意味着部分社会机能的异化。当一个社会的底层不再拥有真实的记忆,便预警了底线的危机。因此,当人们对钳制着人类自由思想的极权统治,对曾经惨绝人寰的纳粹集中营进行记忆沉淀与剖解时,我们也需对当下的社会投以关注。社会的记忆与忘却取决于当下的权力秩序,而循着这种指向,我们应当找到人类自身的栖息之所与灵魂家园。这正如郭景萍曾给出的一个生动比喻,“社会记忆就像聚光镜,把光束投向历史,但照亮的却是社会的现在和未来。”[4]
如何开展社会记忆研究?这是社会记忆重要功能的召唤,也是社会记忆本身的内在要求。作为一种社会事实的社会记忆,无疑是一种充满张力的存在。与真相而言,社会记忆既是还原的,也是再造的;于历史而言,社会记忆是被生产的,同时也是绵延的传统;于当下而言,社会记忆既被建构,同时也在建构社会。因此,这种张力也映现在社会记忆的研究中,成为其无法回避的事实基础与学科基础,并牵引着其关照人性与面向正义的研究旨向。
(一)面向实践的理论整合
在社会科学与人文学科中,社会记忆的研究无疑是非常丰富的。但看似多姿多彩的社会记忆研究,却一直若隐若现于各个领域之中,未能形成一个独立的、完整的理论体系,甚至缺乏概念自身的厘清。“大量相关的研究与集体记忆自身理论建设的不足形成鲜明的对照,在集体记忆的研究过程中并没有出现重大的概念和方法上的推进。”[19]对此,甚至人文学科也发出这样的忧虑,“记忆理论的术语常常被作为描述性的词汇来借用,但真正对之作一个理论梳理和批评应的文章却十分鲜见。”[20]这些批判虽不免尖锐,但也从客观上提出,学界应当对社会记忆理论整合进行反思。
笔者认为,在社会学理论与研究中,社会记忆研究虽能同其他社会学理论一样形成独立的流派,甚至概念本身都充满争议,更没有占据过理论场域的中心与主流。但这却未能中断这一若隐若现的学术脉络的传承,也没影响其对于宏大社会事件与微观民众生活的解释力,更无法阻挡它对各个学科的持续的吸引。毫无疑问,对社会学理论的整合是理论学家永恒的追求,但社会记忆理论的这些特征或许正是其理论魅力之所在。
在社会学理论的建构中,凡谈及理论,尤其是尚未占据主流话语的理论,一旦其魅力被发觉出来,就势必会背负上以某某为转向,或者从边缘走向中心,甚至建构系统体系的宏愿。而在这种系统性的追求中,理论的本真往往被淹没。诚然,理论是需要整合的,但首先需清楚的是理论终归要面向实践,面向日常生活。也就是说,这一理论,或者仅仅是概念,如果能够有效的解释社会事实,并干预现实存在,那么它就是有解释力与行动力的,它就是可以完成自身的理论承诺与理论实践的。在这一点上,社会记忆理论对同很多理论与概念一样,社会记忆的发现与认识源于不规则的、变动不居的日常生活,它们本身虽然是零散的,却真实的揭示了社会基本的实践逻辑。
(二)在充满张力的研究范式中反思
社会记忆一直备受心理学、档案学、历史学、哲学等学科的共同关注,因此,社会学视角的社会记忆研究从来都是与其他学科交融在一起的,其理论本身也是充满了张力。其中,心理学关注人们为何记忆、何以记忆的心理机制。哲学从人性论、生存论与认识论的角度阐明记忆的社会实质、社会机制和社会作用,突出社会性建构。[2](P38)历史学的目的在于探寻真相,社会记忆即是历史的一部分,以社会记忆为镜,人们可以看到历史更迭的轨迹、看到不同历史阶段,人们的心智与社会机制之间的互动关系。“人自身是历史和社会记忆二者共同的追寻目标,它们天然地结合在一起。离开了历史,社会记忆将成为空洞皲裂的僵硬躯壳;离开了社会记忆,历史并将陷入自我迷失的漩涡。”[2](P118)档案学是记录历史的一种手段,档案学之于社会记忆在于以本文的形式保存历史,而目前档案学不仅仅局限于对大传统下宏大叙事的记录,更趋向于关注小传统主义的平民生活史。[21]在人类学的视野里,从仪式实践到身体实践均呈现了社会记忆拥有着生动鲜活的生命力。
对社会记忆研究的这种研究取向有着悠久的传统,哈布瓦赫本身就是在与心理学、历史学的对话中开启了“集体记忆”研究;康纳顿也是通过人类学的考察与政治学的透视,诠释了社会的记忆过程。因此,在提倡科学规范研究的同时,社会学意义上的社会记忆研究须传承这一传统,在多学科的对话中展开,借鉴其理论与方法上的积累。比如,康纳顿所一直倡导的历史学中口述史的研究方法其实与社会记忆研究有着极强烈的结合,社会学对口述历史方法的应用将赋予社会记忆研究以更强大的生命力。新史学所倡导的对小传统主义的关注与社会学所一直秉持的底层视角也具有高度的契合,这种取向也为社会记忆研究提供了重要的路径。这种来自不同学科领域的声音,或者是相融的,或者是相悖的,但这种充满张力的交叉渗透拓展了社会记忆的研究领域,也激活了其内在属性,形成了研究的多面性与立体感。这种尝试突破传统学科边界的研究也是对沃勒斯坦所倡导的“开放的社会科学”的具体实践。
(三)关照人性与面向正义的社会记忆旨向
社会记忆是生命本身的展开,也是人的权利。梳理社会记忆文献的过程不仅仅是对文本本身的阅读,其实也是对记忆主体的生命史的一种体验。在这个过程中,经常会有这样一种体会,底层记忆在历史的书写中几乎是缺席的,即便有,也只是微乎其微,且往往作为主流话语体系的注脚而出现。也就是说,作为权力之下的底层,甚至社会的大多数,他们的故事无人知晓,他们的生活无人问津,他们的心声无处倾诉,他们的声音也只是被淹没于历史的尘埃之中,毫无声响。毋容置疑,一个社会在记忆什么,谁是记忆的主体,这直接彰显了社会的本质属性,并预示着未来的命运。因此,社会记忆研究需要在实现理论承诺的同时焕发出行动的力量。一方面,通过平民口述历史的方法“让那些即便留有踪迹,但原本一直保持缄默的对象说话。”[6](P16)在此基础上,权力与技术才能被拆解,历史的真相才能呈现出来。另一方面,话语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言说,更是权利的体现。通过赋予话语权进而赋予底层以权利,失语的底层才能够将沉默的力量转化为对自身以及社会的积极的建构。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不仅是对人性、对生命的尊重,也是对历史与未来的正视,而这些都内含于社会科学研究所肩负的责任之中。王明珂对研究者给出重要警示:“这是谁的记忆”,“它们如何被制造与利用”以及“它们如何被保存和遗忘”。“要广泛研究各种边缘的、被忽视的社会历史记忆,只有典范历史与边缘历史的和鸣才能唤起完备的社会记忆,才是真正的历史。”[22]
“历史不应仅仅是安慰;还应该提出挑战,为理解变迁提供帮助。这个神话需要变成动力。……历史需要去行动:并不是去巩固这个世界,而是要改变这个世界。”[23](P23)在此意义上,保尔·汤普逊《过去的声音》一书不仅仅是口述史方法论的生动介绍,也是社会科学研究,尤其是底层研究旨向的极具分量的宣言。社会记忆不该成为权力的歌者,而是本应该就归还给人民的历史。因此,社会记忆及其研究的旨向正在于关照人性与面向正义。对此,萨义德甚至说得更加干脆:知识分子的主要职责就是“挖掘出遗忘的事情,连接起被切断的事件”,这其实不仅仅是研究的旨向,也是行动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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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单位制变迁背景下的‘单位人’生活史研究”(编号:12CSH076)。
陶宇(1983-),女,社会学博士,长春工业大学人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社会记忆与口述历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