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粒蒂
死亡背后的潜意识狂欢
——试分析死亡本能在《洛丽塔》中的作用
申粒蒂
自出版伊始,《洛丽塔》便被称作是一部反弗洛伊德的范本佳作。作者弗拉迪米尔·纳博科夫在书中大量运用戏仿、暗喻来对弗洛伊德及其理论进行讽刺和攻击。但是,在对待死亡的看法上,两人却不谋而合。主人公亨伯特的言行无时无刻不在验证死亡本能的理论,而其潜意识最终导致了小说中大量人物的死亡,虚幻和现实交织在一起,难以辨别。
死亡;弗洛伊德;死亡本能;唯我论
《洛丽塔》是俄裔美国作家弗拉狄米尔·纳博科夫的代表作,在战后的美国文坛一直是一个倍受关注而又争议不断的话题。作品讲述了一位40岁的中年男子亨伯特疯狂爱上自己12岁的继女洛丽塔并在妻子去世后与洛丽塔同居私奔的故事。小说一经出版,便在文学界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一些评论家严厉批判这是一部有悖伦理道德的色情小说;而另一些人则对小说所展现的艺术魅力赞叹不绝。这两类对立的观点间持续的争论逐渐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从美学、心理学、哲学甚至女性主义的角度来对这部小说进行深入的探究。
在这些纷繁复杂、观点各异的评论中,有一种结论却是相对统一的:大多数人都认同《洛丽塔》是一部坚决的反弗洛伊德小说。作者弗拉狄米尔·纳博科夫在本书中通过戏仿的手法对弗洛伊德及其理论大加抨击、百般嘲弄。书中的主人公亨伯特自称“西格蒙皇帝二世”,饶有兴致地力图挑战包括恋母情结、泛性论及梦的象征意义等传统的弗氏经典理论。由此,一些评论家将《洛丽塔》归为反弗洛伊德的代表作之一。小说作者纳博科夫本人也在采访中多次表达出对弗洛伊德的憎恶。他称后者为“可笑的家伙”,并在其自传《说话,回忆》中写道:“我对于弗洛伊德所创造出的那个属于中世纪的粗俗、蹩脚的世界持绝对的否定态度。这个世界充满着对于性象征的古怪的探索(就如同在莎士比亚作品中去探询培根式的离合诗一样不可理喻),幼小的胚胎在最原始的发育阶段便开始窥探父母的性生活。”(Speak,Memory,20)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分析,对某一理论的排斥往往也意味着对这种理论的理解和消化。纳博科夫虽然从不掩饰对弗洛伊德理论的憎恶,但他在作品中所体现出的某些观点却与这一理论不谋而合。在《洛丽塔》中,两者的重合主要体现在对死亡主题的探索上。小说主人公亨伯特的言行在很大程度上印证着弗氏的死亡本能理论。作者本人对于死亡的看法也与弗氏的观点相符合。
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指出,死和爱是人类的诸多本能中最基本的两种形式。“所有生命的目的都是死亡。 ”(Freud,“Beyond the Pleasure Principle”)一切生命的死亡都源自其内在的潜意识需求,即重新回归无机物的形态。这种有机生物要求回到最初的无机状态的本能被称为死亡本能。这一本能促使生命“重建之前的生存阶段,或者重回生命的起点”。在《洛丽塔》中,亨伯特一直执着于回到早先的生活阶段。他对于在里维埃拉度过的快乐的童年时光充满了眷恋。就是在那时,他经历了刻骨铭心的初恋。这段回忆对他来讲太过美好而始终难以忘怀,它使得亨伯特无法将自己融入到正常的现实社会中去。与其接受乏味的现实,不如重建美好的过去。因此,亨伯特在他的主观世界构建起了一座“魔岛”用以摹仿儿时的里维埃拉。此岛以时间为边界屹立于无限的时空中,岛中居住的是亨伯特在9到14岁的女孩儿中间精挑细选出来的“小仙女”。她们是亨伯特幼时爱侣安娜贝尔·李的代替品。在这座永远停留在9到14岁之间的岛屿上,亨伯特试图要让时间停滞从而留住过去。在整本书的描述过程中,亨伯特一直试图把自己带回过去,带回童年时代,甚至回到更遥远的过去——人类最初的形成阶段。他几次将自己同亚当联系起来,用无限眷恋的语调回忆着三千万年以前的美景,指出“当时我还是个孩子”。最终,这种重回过去的本能将他带回了生命的最初阶段——死亡。
在《弗洛伊德与社会》这部著作中,雅安尼斯·加布里奥总结出了死亡本能的三种表现形式:对外攻击,内在的自我攻击或犯罪感,以及重复行为。对于外在攻击,弗洛伊德在给艾尔波特教授的信中曾给予过详细的解释,他认为,“在某些特殊器官的辅助下,死亡本能会转变为毁灭本能。这一本能会直接作用于外界的客体,产生毁灭的结果。具体来讲,生物会通过摧毁体外的其它生物来保存自己。”(Gabriel,282)。从这一方面来讲,死亡本能是一种毁灭的力量,它试图销毁生命以把其带回到最原始的无机物状态。在《洛丽塔》中,亨伯特便是一支毁灭性的力量,他潜意识中的死亡本能在此充分展现了它的外在攻击形态。在整个叙述过程中,他几次表露出攻击甚至杀害他人的欲望并最终杀死了克莱尔·奎尔蒂。他对小说中的每个人都残酷无情,特别是身边的女性。他曾在出租车上狂暴地殴打第一任妻子芙莱瑞尔,也曾在洛丽塔病重的时候把她强行拖回房间发泄兽欲。事实上,亨伯特的杀人倾向随着他的爱情进度而表现得越来越强烈。如果说对于芙莱瑞尔,亨伯特的杀人意念可以理解为仅仅是一时的冲动,但当小说发展到夏洛特·赫兹的环节时,杀人倾向在亨伯特的心里日益强烈。他已经为把夏洛特溺死在沙漏湖里做了精心的计划和安排,只是在最后关头,内心的良知使得亨伯特放弃了他的计划。死亡本能被“超我”暂时压抑了下来,但它仍潜伏在潜意识里,等待着下一次更为强烈的爆发。洛丽塔失踪两年以后,在出发去寻找洛丽塔的路上,亨伯特毫无掩饰地告诉读者他随身携带了一把手枪,引导我们去猜测他将杀死洛丽塔和她的丈夫迪克。然而出于对洛丽塔难以自拔的爱情,亨伯特的这次杀人计划又以失败告终。正如亨伯特之前辩解的,“我们是不快乐、阴郁但文雅的绅士……我们没有一个是杀人犯。诗人从不杀人。”(《洛丽塔》,85)确实,亨伯特仅在梦境或幻想中发泄着他的杀人欲望,毁灭本能并未造成他周围这些女性的真正死亡。外在的社会道德准则以及内心的爱的本能成功压抑了毁灭本能,阻止了它的任意攻击。而小说结尾处,亨伯特确实谋杀了克莱尔·奎尔蒂。这使得他之前为自己所做的辩护变得毫无意义。克莱尔代表了亨伯特自我中黑暗、邪恶的一面。因此谋杀克莱尔在某种意义上也体现了死亡本能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内在的自我攻击或犯罪感。亨伯特的叙述中屡次流露出自杀的倾向。最终他通过杀死自己的“影子”奎尔蒂而使自己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影子”(double)的概念源自纳博科夫的另一部小说《斩首之邀》中主人公辛辛纳特斯的论述:“影子人物伴随着我们每个人——你,我,他——做着我们在当时想做但不能做的事情。”(Williams,169)《洛丽塔》中,邪恶的克莱尔是亨伯特罪恶的化身。通过杀死自己的“影子”,亨伯特实现了一种变相的自杀行为。他清楚地知道杀死克莱尔自己也难逃一死却仍然为之,而亨伯特之后死于狱中也便成为无可避免的结局。自我摧毁的内在本能最终促使主人公选择了死亡。除此之外,亨伯特还一直饱受罪恶感的煎熬。尽管纳博科夫宣称《洛丽塔》一书与道德无关,但我们还是能够在书中寻到道德约束的踪迹。事实上,亨伯特对夏洛特的死一直无法释怀。这个已死的女人的幻象萦绕在亨伯特的脑海中,不断提醒着他自己的罪行。有时当他凝视洛丽塔时,“夏洛特·黑玆飘忽忽地爬出坟墓。”(《洛丽塔》,282)尽管亨伯特拒绝承认自己良心有愧,他仍然不断回忆起夏洛特,从而使得自己经受着道德感的折磨。在他与洛丽塔的流亡过程中,亨伯特一直无法摆脱自身罪恶感的追踪,而这一罪恶感在书中被拟人化成为亨伯特的影子——奎尔蒂(Quilty)。
与外在和内在攻击两种形式相比,重复行为在书中表现得更加明显。小说始于狱中的亨伯特在死前撰写的供认状,结束于狱中的亨伯特病死。在整个故事的叙述过程中,重复现象比比皆是。当下重复行为被认为是表现现代社会死亡本能的一种最重要的形式。既然人的本能试图把人带回到之前的阶段,个体不可避免地要重复已有的行为。弗洛伊德曾经提出,个体似乎在不断重复遭受相同的令人痛苦而难忘的事件。这类事件包括交通事故、爱人的死亡,或者某种关系的破裂等等。它们的发生也往往具有规律性,而这些经历正清晰体现了重复倾向的特点。在《洛丽塔》中,亨伯特一次又一次经历着身边爱人的死亡。这一系列的死亡以安娜贝尔始,以洛丽塔终。几年前,洛丽塔的父母旅行时曾经住宿在“欢乐猎人旅馆”;几年后,当亨伯特和洛丽塔四处流浪时,他们竟也住进了同一家旅馆,而他们所住的房间号342恰巧与他们在拉姆斯代尔居住的房子的门牌号相同。当亨伯特用“成双的(double)”来描述住宿房间的设施时,这一奇妙的重复更是通过镜子的反射被推向了高潮。通过这种模式的描写,亨伯特在重复中创造出一个唯我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亨伯特固执地企图回到过去。小说中的重复一再将人物拉回到过去的时光,有时甚至回到了生命的最初阶段——无生命阶段(即死亡)。
潜意识中的死亡本能使得亨伯特具有毁灭他人、毁灭自我的强烈冲动。然而,男主人公的这种潜意识又是如何导致真正死亡事件的发生呢?事实上,大多数时间,亨伯特只是幻想着杀人。除了奎尔蒂这个亨伯特自己的“影子”外,亨伯特没有杀害过任何其他人。因此,在亨伯特的死亡潜意识和外在真实死亡现象之间,必然还存在着一个关键的环节因素将二者联系起来。这一因素便是男主人公的唯我主义思想。亨伯特是彻底的唯我主义者,他把整个世界都看作一个非真实的存在。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以及其中的人物只能依靠于他的想象而存在。通过将周围的人和事唯我化,他在意识里建立起一个主观的幻象的世界。而他的死亡本能潜意识则通过各种表象方式作用于其主观世界,造成了大量死亡现象的产生。
亨伯特在叙述中一直强调“这只是一场游戏”,每个人都是安全的,没有人会受到伤害。确实,整个故事就如同一场游戏,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唯我主义者主观创造的幻梦。在这场游戏中,亨伯特不遗余力地妄图满足自己的唯我主义欲望,他将周围的人从现实中隔离出来并通过文字将他们非客体化、虚化,他甚至企图通过优美动人、极具说服力的语言来使读者相信他的叙述的真实性。事实上,在《洛丽塔》中,现实是很难与想象区分开的。亨伯特一向坚持认为想象是和其他东西一样“真实”的东西。因此,他运用自己的想象创造出一个属于自己的“现实”,并将这个“现实”强加到洛丽塔、安娜贝尔和克莱尔等人身上。由此,在这个用语言和艺术搭造起来的亨伯特的理想世界中,真实的人物被完全的唯我化而成为虚幻的角色。
亨伯特是一个具有强烈的死亡本能的唯我主义者。一方面,在他的潜意识中存在着攻击、毁灭的潜在需求,他总是企图伤害周围的人甚至伤害自己。尽管大部分时间这一毁灭本能受到了自我和超我的有效抑制,但它最终通过亨伯特杀死克莱尔而得到全面的释放。另一方面,除死亡本能以外,亨伯特强烈的唯我主义意识也根深蒂固。亨伯特把自己看作周围世界的造物主而其他人都是它他想象的产物。由此,他在想象中建立起一个虚幻的世界来满足自身的唯我主义要求。而死亡本能便顺理成章地在其意识创造的主观世界中得到了直接的反映,造成主观世界中人物的死亡。因此,小说中大量人物的死亡可以被视为亨伯特心里结构中的死亡本能的客体化。也就是说,死亡本能是通过唯我主义者亨伯特想象世界中各类的死亡现象得以体现的。
亨伯特本人最终也难逃死亡的结局。这似乎可以理解为他同样也生活在另一个人的想象世界中。而亨伯特也很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曾说过,“想象我!如果你不想象,我就不会存在。”(《洛丽塔》,128)另外,亨伯特经常感觉自己处于某种神秘力量的监视和控制之下。在提及这种感觉时,他写道:“我经常觉得我们是生活在灯火通明的玻璃房中,随时都可能有薄唇的羊皮脸透过因粗心而忘记拉帘的窗户往里窥看,企图瞥见到什么大多数窥亵狂必须小有破费才能看到的事情。 ”(《洛丽塔》,180)
从此处,读者可以很容易地判断出这张有薄唇的羊皮脸正是属于小说作者纳博科夫本人的,是他一手创造了亨伯特这个唯我主义者,同样是他化身为麦克非特(McFate)在小说中暗中掌控一切。小说中的亨伯特经常感到受制于命运,而他最终的死亡也是由一股神秘的力量所决定的。而这股力量正是来自纳博科夫这个反弗洛伊德斗士潜意识中的死亡本能。
[1]Freud,Sigmund. “Beyond the Pleasure Principle.” Sigmund Freud:Collected Papers.Ed.Ernest Jones.4 vols.New York:Basic Books,Inc.,1959.408-435.
[2]Gabriel,Yiannis.Freud and Society.London:Routledge&Kegan Paul Ltd.,1983.
[3]McCracken,Timothy.“Lolita Talks Back:Giving Voice to the Object.”He Said,She Says.Ed.Mica Howe.Madison:Fairleigh Dickinson University Press,2002.128-142.
[4]Nabokov,Vladimir.Speak,Memory.London:Victor Gollancz Ltd.,1951.
[5]Williams,Carol T. “Nabokov’s Dialectical Structure.” The Man and His Work.Ed.L.S.Dembo.Madison: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67.31-52.
[6]弗拉迪米尔·纳博科夫.洛丽塔[M].于晓丹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
I106.4
A
1673-1999(2012)06-0141-03
申粒蒂(1979-),女,北京人,中国药科大学(江苏南京210007)外语系讲师,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2012-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