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毫
(西南民族大学文学院,四川成都610041)
试析 “以意逆志”说和接受美学中接受论的异同
朱 毫
(西南民族大学文学院,四川成都610041)
孟子“以意逆志”说作为我国古代一种文学鉴赏和批评方法对后世的接受理论产生了深远影响,它与20世纪西方文论中发轫于联邦德国的接受美学有很大的相通之处。但二者诞生于不同的文化土壤,其中的差异也很明显。从二者对作者、作品和读者三要素间关系的不同理解可以看出,“以意逆志”说要求读者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肯定了读者参与文本创造的权利和重视审美理解的主体性;接受美学认为读者对作品的接收理解构成了作品的存在,强调作品的意义不仅总是随着历史的变迁而发生变化,且被新的阅读经验赋予了新的不同意义之后才成为现实作品。
孟子;以意逆志;接受美学;接受理论
著名美籍华裔比较诗学研究家刘若愚先生在其《中国文学理论》一书中为了提供一个概念框架来分析中国的文学批评作品,提出其中可能含有的文学理论,他借用了艾伯拉姆斯在《境与灯》中对文学四要素之间关系的解说,得出所有西方的艺术理论都是围绕着这4个要素即“宇宙”、“作品”、“艺术家”、“观众”来展开讨论,也就是趋向这四个要素之一。通过对这4个要素间关系的分析,他把西方的艺术理论归纳为4类,这4类理论分别为:“模仿理论、实用理论、表现理论与客观理论”。[1]刘若愚把这4个要素中的 “观众”和“艺术家”换为“读者”和“作者”,他认为可以根据这4个要素间的关系给整个艺术的构成划分出不同的阶段,且在每个阶段都有相应的文学理论。所以借用艾伯拉姆斯的观点,刘若愚将中国传统批评分为六种文学理论,分别为“形上论;决定论;表现论;技巧论;审美论以及实用论”。[1]他所总结出的中西方以上类型的文学理论都是居于文学中4要素之间的相互关系。这4个要素是文学研究中根本性的问题,名称不同,但是中西文艺在各种关系的研究中必有相通之处。解读一部作品时最终都是希望探求和寻找到作品暗含的意义。当然对作品的理解一定会涉及到读者、作品和作者的关系,对这三者关系的不同处理就会得出不同的结论。下面来具体比较一下孟子的“以意逆志”和“接受美学”在对文本意义的探求中,由于二者对这三要素的不同理解而导致出现了不同的结论,二者虽然有相通之处,但毕竟成长在不同的文化土壤中,通过对二者的比较研究来发现他们的异同,做到二者的互识、互证、互补,丰富中西文论体系。
孟子提出的“以意逆志”和“知人论世”的观点在文学鉴赏和批评方法上,对后世颇有影响。自提出以后,就广泛的为中国文论家们所接受,并把它作为品评作品时重要的思想指导。那么,何谓“以意逆志”呢?《孟子·万章上》:“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馀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2]因为孟子的弟子咸蒙丘针对《诗》中字面的观点,认为既然舜当了天子,他的父亲瞽叟却不是王臣,怎么解释呢?孟子认为这是诗,是文学作品,不能照字面意思牵强的理解,所以孟子才提出了理解作品时应遵循的观点,即“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其中“不以文害辞”的意思就是不要随意的割裂个别字眼来曲解辞句;“不以辞害志”就是说不应该就辞句的表面强作解释而歪曲了作品的原意。最后一句“以意逆志”的意思是历来人们争论最多的。其中主要有两种占主流的观点,一种认为,其中的“意”是属于解读者或读者的,“志”属于文本或作者的,总之就是文本中蕴涵的东西,整句的意思就是理解作品时用读者自己的意去逆作者的志,“赵歧注:‘以己之意逆诗人之志’。朱熹注: ‘当以己意迎取作者之志,乃可得之’。”[3]今人李泽厚等主编的 《中国美学史》中也有类似的观点,即:“‘意’是读诗者主观方面所具有的东西,……所谓‘以意逆志’,就是根据自己对作品的主观感受,通过想象、体验、理解的活动,去把握诗人在作品中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4]另一种观点认为其中的“意”是作者自己的,整句的意思就是以作者自己的意思去求作者在书中想要表达的东西。一种观点认为解读作品时从读者角度入手,另一种观点认为从作者角度入手。但是如果解读作品时,先从考察作者开始,由于有些作品的作者距离解读者的时代距离甚远,作者的“意”很难查证,且由于读者学识、经历及时代环境的差异,在求证一些古代作者的“意”时难免掺杂了时下读者自己的“意”,那么想要做到从作者自己的“意”去解读也就不可能,对作品的解读也就无从下手。
如果说孟子“以意逆志”中的“意”主要指向读者或接受者,那么这里的“意”既可以是读者或接受者自己的想法,也可以是读者对作品的推测和体会。这里孟子对作品接受者的主体性地位给予了肯定,也要求在解读文学作品时要充分发挥接受者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但读者之“意”应受作者之“志”的制约。这里的“志”既指作者自己的创作意图,思想抱负,还指作品中所传达出的思想感情,也就是作品所表达的原意。孟子潜在的意思也就是要求接受者深入作者,推导出作者创作时的精神状态。那么又怎么深入作者呢?孟子接着提出了“知人论世”的观点,即对作者的生平、思想道德,人生经历及所处的时代环境等去做一个精细的了解,对作者本人有了一个全面的了解之后再去欣赏、品评一部文学作品,那么对作品的解读就会更全面了。这里孟子认识到了解读一部作品时读者和作者的二者同时参与的重要性。虽然这样,由于作者和读者二者所处时代,文化环境的不同,解读作品时也常会存在一些距离问题,所以对作品原意的把握也绝非易事。为了解决时代和文化环境等方面的距离,孟子提出了“逆”的策略。 “逆”,“《说文》:‘逆,迎也。’《周礼·地官相师》郑玄注:‘逆,鉤考也。’朱自清先生解释道:以己之意‘迎受’诗人之志而加以‘鉤考’。”[3]前人的研究得出,“逆”有三个义项: “一是迎受、接纳;二是钩考、探究;三是追溯、反求。”[5]综合起来考虑,“逆”字的内涵包括:读者以追求作品原意为宗旨,以全部的热忱去接纳作品,尽量避免误解或误读,用不同的方法,不同的角度融入作品,以期对作品做出全面的解读。
通过对孟子这句话中几个关键词的理解,我们知道了孟子所提出的文学解读方式既要求充分尊重作家的“志”,也要求读者或接受者在尊重作家的基础上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同时通过“逆”的方式,在解读、分析作品时把二者结合起来综合考虑。孟子在文学活动中充分认识到了作品、作者和读者的关系。孟子虽然没有严格的规则体系,但却以一个宽泛的“以意逆志”概念丰富了中国古代文论中阅读和接受的理论。
关于文学活动中作者、作品和读者这三要素的讨论历来都是西方文学批评理论中的热门话题。而和我国孟子的“以意逆志”说的接受理论中对这文学三要素有许多契合之处的还属接受美学。它在20世纪的西方文论中以其深厚的哲学功底和德国康士坦茨青年学人用读者——接受的系统研究方法而走向了西方文坛和世界文坛。由于此派的几位创始人主要活动在联邦德国的康斯坦茨,所以又被称为“康士坦茨学派”,其中要数姚斯和伊塞尔最为有名。“接受美学”强调在研究文学和文学史时对读者进行客观、科学研究的重要性,始终把读者作为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来研究,是一种以读者的接受实践为主体的批评理论活动。
作为一种方法论,接受美学对文学活动三要素都有阐述,只是其侧重点不同而已。在强调研究文本中读者的重要性时,他们借用了黑格尔和海德格尔对“存在”和“定在”的解释,前者主要是指未被规定的客观存在,后者指规定了的存在;海德格尔借用这一“定在”的概念作为自己哲学体系中的中心概念的同时,还把它作为某一有限时间中的个人存在即“亲在”来理解, “‘亲在’与‘在’有关,对‘在’的领悟本身就是‘亲在’的‘在’的规定。”[6]就是说,个人的存在对其他的一切存在居于优先的地位,如果作品为“在者”的话,那么“亲在”则是读者或接受者。这样,在解读文学作品中就把读者或接受者的地位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没有了读者或接受者,文学作品也就不存在。同时,在肯定读者地位的同时还对文本进行了区分,分别为“第一文本”和“第二文本”,所谓的“第一文本”就是指作者创作出来,还没有与读者发生关系的艺术制品,也就是没有进入审美对象的文本;而“第二文本”就是指已经和读者或接受者发生关系,成为审美对象的作品,是读者对象化了的作品,读者在其中融入了自己的思想感情,此时作品是读者和作者共同创造的新的艺术品,但是明显看得出强调的还是读者的位置,认为对作品的解读中读者的地位不可取代。同时,接受美学的读者接受论中还认为一部作品的意义不是固定不变的,每一时代的读者对作品的解读有每一时代的特点,下一时代的读者在阅读旧作品时,要完全对作品有好的认识,还必须考虑上一时代的解读情况,也要把其解读看成作品中所包含的意义,这样,一部作品的意义永远都不可能阐释穷尽,作品的意义也在不断的扩大,更新。在对新作品的解读中不仅含有作者本人的意思,还有读者或接受者之前的审美经验,对接受者来说,阅读作品的同时也开发了自己的审美潜能,提高自己的审美能力。在对文本的解读中,伊塞尔还借用了R·英伽登文学现象学中的“不确定性”和“空白”来说明文本和读者之间存在的接受问题。认为正是空白的东西导致了文本的不确定性,文中的空白处正是文章中各不同部分的相互连接点,对这些空白的解读不仅可以找到文本观点,而且可以触发读者方面的想象活动,也就是说作品的意义来源于作品本身和读者的赋予。
文学也像信息的流通过程一样,作者作为发送者,作品作为媒介,读者作为接受者,在文学研究中也必须研究这整个信息流通过程,对此,接受美学中的读者接受论方面也有很深的认识,只不过他们更注重作为读者的接受者。和以往的西方文论中较注重作品和作者的观点相比,接受美学对读者的重视和相关研究给了人们更多的启示。
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二者的异同。同样作为接受理论,他们都注重且肯定了读者也就是接受者在解读作品中的重要位置。孟子的“以意逆志”说要求读者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尽可能的去揣测作品的意旨和作者的创作意图,肯定了读者参与文本创造的权利和重视审美理解的主体性。虽然孟子没有很明白的指出,但暗中也认为对作品的理解中一定会有读者的审美经验、思想意识,对作品的接受中一定会打上接受者的思想印痕。同时接受美学中的读者接受论不仅肯定读者或接受者的能动性,还把他提高到了主体性的高度,认为读者不仅参与了文本的创造,而且是不可缺少的作品创造者,下一代的人在理解作品时对前人的解说不能忽视。虽然孟子没有很明显指出读者对文本意义生成的影响,但仔细分析,二者还是有某些契合之处。另外孟子也认识到由于时间和文化环境的不同而造成的读者接受距离等问题,所以提出“知人论世”进行补充;接受美学更是认为读者对作品的接受理解构成了作品的存在,它强调作品的意义不仅总是随着历史的变迁而发生变化,且被新的阅读经验赋予了新的不同的意义之后,才成为现实的作品;二者都很好地把握住了文学创造和发展的现实。最后不管是“以意逆志”还是接受美学都要求不断地培养提高接受者自己的审美水平,读者和文本发生碰撞后产生的新观点,每一次都是对自己审美潜力的又一次开掘。
虽然二者有一些相似的地方,但是二者间的差异也很明显。二者都很强调读者在解读文本中的主体地位,但孟子的“以意逆志”对读者主观能动性的发挥是有限制的,要求以作者为基础,有一定的事实根据,认为文本或作品是作者自己单独创造物,接受者只是参与解读而不参与作品的创作。作品的原意具有永恒性,读者只能尽可能的去捕捉作品的原意或作者的意图,缩短读者的理解和作者意图间的距离,作者始终掌控着作品的裁决权。接受美学却恰好相反,比起“以意逆志”中作者的第一性,读者或接受者的第二性,接受美学认为读者或接受者才是第一性的,他是把作者创作的文本转化为艺术作品的最主要的参与者。作者对作品来说不重要,关键是接受者对文本的理解,接受者才是那个拥有绝对控制权的人。其二,二者对文学作品的界定不一样。“以意逆志”认为文学作品就是作者创作出的原始文本。接受美学却作了“第一文本”和“第二文本”的区分。认为任何文本都具有未定性,也就是存在“空白点”,它本身的存在不能产生独立的意义,只有将读者的感觉和直觉经验结合起来将空白点填补起来以后,作品中的未定性得以确定,最终才形成文学作品。最后“以意逆志”承认文学作品有原意,但接受美学却拒绝承认作品有原意。“以意逆志”要求读者去努力寻找作品或作者的原意,因而提出了一系列的帮助找到原意的方法;而接受美学却断然否定,认为作品的内涵是由接受者和成为作品之后的文本共同赋予的,作品的意义也具有未定性,随着时间的推移,作品的内涵不断的扩大、更新。
通过对二者的分析及对他们异同的比较,会发现同样是对文学活动中接受论的研究,由于对文学活动中作者、作品和读者或接受者三者关系的不同理解,从而形成如此大的偏差。其实单独来看,两种理论各有优缺点,如果将二者互补的话,就能取长补短,丰富各自的观点,使之更有实用性和生命力。如“以意逆志”中可以吸收接受美学中文学作品意义的开放性,存在空白、未定点的观点,这样更能扩展作品研究的空间,特别是对一些经典作品的分析,使作品更加丰满的同时也更符合文学发展的规律。而接受美学中的读者接受论关于读者第一性的观点,如果能吸收“以意逆志”中“知人论世”的观点,加强对作者的重视和研究,那么会更符合实际情况,也不至于因过分夸大读者的作用而经常引来人们的质疑。
虽然孟子的“以意逆志”说并未构成完整的理论体系,但是常为人们所熟知的中西方的文学观念和理论的历史发展正呈现出的逆相运行和互补的态势,确实是不容否认的,而且中国学界现也在不断呼吁建构自己的文论话语,鉴于西方的接受论又有很规范的理论体系,有着自己独特的话语,我们从中也可以借鉴一下,以期建立属于我们自己的理论范式,建构起一套有体系的,较规范的属于我们自己的文论话语。同时,在不断地学习、比较中,不断地做到中西文论的互识、互证和互补。
[1][美]刘若愚.中国文学理论[M].杜国清,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13.
[2]赵歧注,孙爽疏.孟子注疏 [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252.
[3]曹顺庆.中外比较文论史:上古时期[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557.
[4]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第一卷[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194.
[5]邓新华.“以意逆志”论——中国传统文学释义方式的现代审视[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109.
[6]张首映.西方二十世纪文论史 [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270.
An Analysis of 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between Theory of Reader's Interpretation against Writer's and Accepted Theory of Accepted Aesthetics
ZHU Hao
(School of Literature,Southwest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Chengdu 610041,China)
Theory of Reader’s Interpretation against Writer’s of Mencius as a way of literary appreciation and criticism in ancient China has produced profound influence on later accepted theory.There are a lot of similarities with the accepted aesthetics of Western literary theor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in Federal Republic of Germany.But the two were born in different cultural backgrounds.The differences are obvious.From the two theories’different understandings of the relationship among authors,works and readers in literary activities,we can see that Theory of Reader’s Interpretation against Writer’s of Mencius advocates reader's subjective initiatives,.affirms reader's right to participate into the crreation of text and their subjectivity in aesthetic understanding,while accepted aesthetics insists that reader's accepted understaning of work lead to the existence of work.It also emphasises that the meaning of work not only changes over time,but mean differently for new readers,only in this way,can it become a realistic work
Mencius;theory of reader’s interpretation against writer’s;accepted aesthetics;accepted theory
B83-06
A
2095-042X(2012)03-0010-04
2012-04-08
朱 毫 (1987—),女,彝族,云南宣威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刘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