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湘西土家族丧葬歌谣中的生死观

2012-08-15 00:49朱吉军
关键词:生死观土家土家族

朱吉军

浅论湘西土家族丧葬歌谣中的生死观

朱吉军

湘西土家族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形成了独特的生死观念。土家族的丧歌、孝歌、情歌以及儿歌,都蕴含着对死亡的认识,对生命、生存的思考。通过对湘西土家族部分丧葬歌谣的考察,分析了土家族生死观念的特殊性,以及其中所含蕴的民族文化精神。

湘西土家族;丧葬习俗;丧葬歌谣;生死观

湘西土家族“歌丧跳丧”的习俗是我国少数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奇特的丧葬仪式中蕴涵了湘西土家族丰富的民族文化内涵。湘西土家族的丧葬歌谣,是土家族人面对死亡时迸发出的精神之光,展现了土家族人性格的独特一面,反映了土家族人的生死观、价值观以及相应的民族精神。

“突如其来”地生,“神秘莫测”地死,有如千古不解的斯芬克斯之谜。面对生与死的矛盾,每个民族都竭尽其能,努力探索着死亡这一神秘方程式的解,从而形成了各民族多姿多彩的生死观,以缓解和消除死亡的焦虑所造成的精神重压。土家族历史上没有本民族自己的文字,其宗教信仰和死亡观缺乏明确的文献记载,而是一代代人的口耳相传,表现在日常生活、民间口头艺术以及各类祭祀活动中。保留着原始思维遗迹的湘西土家族人民,其生死观的载体是富有宗教色彩的民俗生活和民间口头艺术。从儿歌到孝歌包揽了人从生到死,这些都是探究土家族生死观的重要载体。但相对来说,丧葬歌谣作为一种蕴涵生死观的文化事项,更能够体现土家族生死观念的特殊性。

一、灵魂不死,生死无界

在中国传统思想里,我们看到的常常是生与死的永恒对立。自先秦至今两千多年来的传统文化中,儒家和道家思想相互渗透,共同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思想基础。儒家哲学讲的是“生”,孔子关于“未知生,焉知死”的古训,导致了中华民族“重生乐生”的人生态度。“死亡”一词成为一种避讳,加重了人们对死亡的无奈与恐惧。

湘西土家族人的生死观念与之截然不同,他们不将生与死看成是对立的矛盾,而是认为生与死存在着一种相通相融的和谐关系。他们认为,生死两个世界并不是孤立地互相隔绝,而是存在许多联系的。一些通灵能人,如梯玛、巫师、仙娘等,可以通过某种仪式往返于生死两个世界之间,联络亡人,互通信息。阴间世界亡人的灵魂也可以由梦或通灵能人的帮助来到生者的世界,如仙娘“杠仙”,和生者进行神交,帮助生者逢凶化吉,保佑生者。因此在土家人的观念里,生与死本质上没什么不同,只是一种生存形式在空间上的转换而已。生是一种永恒的存在,死也同样是一种永恒的存在,生与死的永恒性就在于灵魂不死,生死无界,两者无限循环转换。这种生死观念在其丧葬仪式和丧葬歌词中表现得十分突出。

在土家族人的丧葬习俗中,从古到今都流行着“跳丧歌丧”的丧葬仪式。宋人朱辅《蛮溪从笑》中记载:“习俗死亡,群聚歌舞,舞辄联手踏地为节……名曰踏歌。”土家族丧葬歌谣的内容主要讲述死者生平的事迹和劝人行孝的言辞,因此湘西土家族人又称丧歌为“孝歌”。其中一段关于“亡灵辞家”的描述,透露出他们对死亡的思考,在他们看来,人死后,便会转换为一种灵魂的形式存在,但对先前居住的人间仍有依恋之情:“新亡进房举目望,看见帐子看见床……新亡悲切辞牙床,再不床上把福享;今日一别各一方。床帐是他亲手创,留给子孙万年长……”

土家丧歌的基调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人间离别的依恋。土家族的丧歌对死的描述没有所谓阴间世界的阴森恐怖,也没有佛教中所描述的那种极乐世界,充满的是人间情感的温暖。尽管这种情感免不了带有悲伤,但这种悲伤是带有温情的。

湘西土家族人认定人死后会以“灵魂形式”存在,因此死亡在他们看来仅仅是对肉身这一载体的告别,并没有切断灵魂与生者之间的联系。如《招魂辞》中唱道:“探亡人,往西天,丢下儿女不团圆,要得见时难得见,要得相逢在梦间……探亡人,归西天,拆散一家各一边,娘在阴来儿在阳,阴阳只隔一张钱……”

这里的“相逢”与“探望”表明阴阳无界,灵魂相通。“相逢”是灵魂在梦中相见,“探望”是通过巫师将生者的问候传达给亡灵,或是祭祀,焚香烧纸寄托思念。这是土家族人民在自己的精神王国里建构的一种充满了人间温情的死亡观,使人们揭开了对死亡的焦虑之结,从容豁达地对待它,从而进入到超越死亡的达观境界。

二、豁然通达,两世吉庆

任何人都无法逃脱自然规律的制约,有生有死,生死必然。土家族人相信灵魂不死,死后的灵魂与其生前一样,有感情、有眷恋、有期盼,而且能回到以前的家中,和亲朋好友团聚,又能以梦境的形式重返人间和子女们生活,享受后代的祭祀。土家族人认为死亡实际上是使人在另一个世界获得更大的自由和更多的快乐。在湘西,丧礼通常有“开孝堂”、“打绕棺”两种方式。不管丧家采用哪种方式,都把正常死亡视为喜事,所以人们对死亡的态度不是静穆的悲伤,而是一种别样的欢歌跃舞。《石柱厅志》记载:“死人不从凶而从吉,家家燕乐闹丧。”土家族人面对死亡是以喜为主,与结婚一并称为红白喜事(结婚生子叫红喜事,丧葬叫白喜事)。

土家族的丧事既为喜事,必然办得很喜庆。写灵位的纸是红色的,歌丧跳丧时用的鼓是红色的,巫师用的神帐是红色的。虽然孝子们都带着白孝帕,但整个丧堂锣鼓声响,气氛并不是悲凉的,不但不恐怖,而是一片歌鼓声,带着一种别样的热闹。在土家族的丧葬文化中,白事红办,是其独特的喜丧观念。

土家族人对于死亡观念很开放,大家一起欢送亡人。人去世之后,人们认为是走了“顺头路”。他们并不认为前辈死了亡了,而把他们看成是与祖先会合了。因此,丧葬仪式中多歌舞,锣鼓声激烈,丧歌高亢,舞姿豪放粗犷,场面热闹非凡。在装殓尸体的棺木前,土家族人所表现的不是汉文化丧葬中所要求的静穆庄重。如《热闹亡魂过今朝》就是典型的喜丧孝歌:“你看那桃花水中鱼在跃,那风吹急水又起波涛哟,那亡者今日里归西去哟,我们是热闹亡魂过今朝哟……”这首丧歌表现了一种亡魂走得很热闹的场面。

《隋书·地理志》记载:“其左人……无衰服,不复魂。始死,置尸馆舍,邻里少年,各持弓箭,绕尸而歌,以箭扣弓为节。其歌词说平生乐事,以至终卒,大抵亦犹今之挽歌。”丧家和吊丧的客人的态度都比较开朗,不像汉族丧葬时亲人们哭丧,撕心裂肺,为亡人的去逝、为生命的短暂与脆弱悲拗不已。以歌吊丧,面对死亡保持一种豁达的态度。在寻求死亡这个生命价值判断问题时,土家族人用奇特的个性化的方式表达了他们豁达的生死观。

在棺木前,土家人载歌载舞,通宵达旦,甚至边饮酒边舞蹈,这里没有痛彻心扉的哭泣,也没有缠绵悱恻的哀伤,所有的是歌舞狂欢。千百年来,土家人正是这样“不合理”地对待死亡,把充满死亡恐惧的丧葬活动演变成具有浓厚的浪漫豪放色彩的庆典仪式。由此可见,土家族人所理解的死亡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生存,没有生命消亡的毁灭感,换而代之的是对死亡的达观态度。这种豁然通达的生死观,对土家族人豁达乐观的民族个性的形成有着直接影响。

三、生命传承,积极进取

生与死,一对矛盾的统一体。生蕴涵死,死亦寓生。死亡观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人生观。死亡的存在,凸显出生存的意义和价值。海德格尔认为,“从死亡对生命的本质规定出发,去沉思生命的价值才是最有意义的事情”。一个人只有自觉地思考死亡、面对死亡、认识死亡、接受死亡,才能在真正意义上获得生命的自由,并通过对死亡的深刻认识和思考,为现实生命注入顽强的生命活力,从而引导人不断进取,创造出辉煌的人生价值。因此,死亡观无疑是人生观、价值观的补充和圆成。

我们从土家族的丧葬文化习俗的视角来探求其民族的生死观,发现在其整个丧葬文化习俗中,渗透着土家族人脚踏实地的务实进取精神和强烈的生命意识。土家族人居住在偏远贫瘠的山区,为了生存和子孙后代的繁衍,他们忍受着沉重的体力劳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贫穷和苦难。他们凭着勇敢不屈的意志和豁达开朗的精神,在荒野之上披荆斩棘,开拓进取。面对无法逃避的死亡,土家人信仰灵魂不死,相信人之死并不是生命的真正绝灭,其灵魂仍在,摆脱肉体的束缚后,灵魂更加自由,同时其内在的能力提高,能决定子孙后代的祸福,对子孙有保护和惩罚的权利与能力。死亡由活着时的艰辛生活转变成灵魂存在后的无忧无虑,这对于人来说是一种解脱,是人生一辈子的快事。正是由于对死亡的这种达观理解,土家人用哀而不悲的乐观豁达心态去对待生命的短暂和脆弱问题,通过载歌载舞的形式将这种乐观淡定的心态传承给后人。

土家族人以“庆丧贺亡”的仪式来表达他们对生存的关注,甚至唱一些煽情的情歌来冲淡死的悲伤。一般人很难理解丧歌中为什么会大量出现煽情性的歌辞。丧葬毕竟是悲哀的,而土家族人在这种场合唱情歌,因此被斥之为不伦不类。“土家族人丧葬仪式歌中出现的大量情歌内容与其他习俗文化一样,都是十分自然的事,它既不是淫秽的陋俗,也不是猥琐的民俗事象,而完全是发自民族心理深层的一种善良的祝祷。”土家人虽然能乐观豁达地看待死亡,但客观事实让他们必须正视死亡,死亡导致人口减少,族群力量削弱。在刀耕火种,靠山吃山的生存环境中,必须繁衍人口填补人力空缺。土家人重死,但他们更重视族群生命的延续与繁衍。只有家族繁衍,族群延续发展,死去的灵魂才有根,才能无忧无虑地在另一个世界生活。丧葬中的情歌激发人们的生存激情,强调人的生存责任。重视死亡是为了让亡灵能够不忘自己子孙还在生活中艰苦奋斗,为生者提供庇佑,保佑后代平安健康地生活。所以,这种奇异的丧葬仪式歌的形成与传承演化都只是为了一个根本目的:生存。这是土家族人豁达开朗、务实进取的精神文化内涵的体现。

总之,湘西土家族人民在智慧处理生死问题上突出了灵魂不死,生死无界,豁然通达,乐生重死的死亡观,不仅给人们构建了一个令人向往的“彼岸世界”和灵魂的归属地,还告诫活着的人今生应该怎样遵从伦理道德,引导人们思考如何度过有价值的人生。在民族死亡观中,深刻地表达了一个民族的文化精神。湘西土家族的死亡观作为民族文化的重要构成部分,牵引着民族生活的方方面面。土家族人那种坦然面对生死的浑厚宏伟的胸怀,豁达坦荡的生死态度,务实进取的文化精神,渗透在其民俗生活中,尤其是在各种民间歌谣的吟唱中。因此,通过各种民间歌谣的考察来解读民族生命主题,无疑是一种最具阐释力的方式。那些在遥远的年代就开始吟唱,并一直在民族生活中不断吟唱的民间歌谣,承载着民族对生命的思考,从而世代相传,成为一个民族文化生活中永恒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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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72

A

1673-1999(2012)07-0151-03

朱吉军(1983-),女,湖南宁乡人,吉首大学(湖南吉首416000)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2012-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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