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水香
(西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北碚400715)
分析美学:中国传统美学东学西渐的革新之途
彭水香
(西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北碚400715)
日益凸显的东西方合作、寻求新发展的美学全球化大趋势,成为中国美学东学西渐的新契机。值得反思的是,分析美学作为20世纪后半叶在英、美占据主流位置的重要美学流派,在中国却处于边缘化的地位。其深层根源在于分析美学强调以语言分析为主的科学逻辑思维,而中国传统美学凸显诗性感悟方式的隐喻—象征思维;前者注重以整体论提升对审美与艺术批评的认知,后者以整体论为基础探索“生命之道”、“生存之道”;前者以生活形式为终极价值取向,后者却走向道德与自然的形而上学。本文试图从分析美学的视角考察中国传统美学西化的有效途径,以推动中国美学的世界化。
中国传统美学;分析美学;语言分析;整体论;生活形式
东西方合作、寻求新美学的世界美学发展大趋势日益凸显,改变当下“失语症”态势成为中国美学寻求国际化发展的当务之急。在中西交流与对话中,中国近现代主要以学习与借鉴欧洲大陆美学为主导,导致了西学东渐一边倒乃至“失语症”。由此,笔者提出“分析美学:中国传统美学东学西渐的革新之途”这一论题,主张以英美主流的分析美学方法论推进中国美学的世界化,以引起人们对这一研究方向的深入思考与发掘。由于中国传统美学十分博大精深,分析美学内部又流派纷呈,本文仅限于以儒道主流为基体、以“分析美学”最重要的奠基人维特根斯坦哲学观的三个典型方面为方法论导引进行阐析。
中国传统美学的世界化,首先需要克服的是中西思维、语言表达方式的障碍。综而观之,中国传统美学强调一种诗性感悟方式,遵循隐喻—象征的思维逻辑,追求“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参悟模式与暗示性话语模式;而西方美学遵循着亚里士多德所奠定的科学理性解读模式与清晰精确的逻辑分析话语模式,更关注人类理性与知性的理论化。由是,中国美学常常被冠之“中国的神秘主义”,黑格尔甚至宣称从《论语》、《易经》、《道德经》中根本不能获得任何有价值的哲学启示……中西美学形成了一道西学东渐易行、东学西渐无力的差异性阈限。
中国传统美学注重诗性智慧,贵悟不贵解,寓审美于意象之中,玩味的是“心领神会”,旨在传达或体悟一种“味外之旨”和“韵外之致”,如老子的“道”、“有”、“无”、“虚”、“实”,庄子的“坐忘”、“心斋”、“物化”,《易经》的“立象以尽意”等美学范畴和辩论,均寄寓于隐喻—象征思维之中。“象”、“意象”、“意境”等范畴成为这种隐喻—象征思维的典型体现。冯友兰指出:“中国哲学家惯于用名言隽语、比喻例证的形式表达自己的思想。”[1]隐喻超越了修辞功能,成为理解事物或抽象理念的思维方式。“理赜义玄,说理陈义者取譬于近,假象于实,以为研几探微之津逮,……古今说理,比比皆然。”[2]隐喻的恒常使用与强化逐渐转变为一种具有特定内涵的象征。《易经》、《诗经》、《道德经》、《庄子》等经典就是隐喻—象征的活水源头。有学者提出以“象思维”与“概念思维”来标示中西美学的思维差异:“与西方由其实体性最高理念所决定的理性的逻辑的概念思维方式不同,‘象思维’不像西方那样是主客二元、对象化、现成的思维模式,而是整体直观、非对象性、非现成的。”[3]所谓“象思维”,即是采用各种修辞手法来表达深刻哲理的隐喻—象征思维。
与之不同,西方美学强调分析性、精确性、实证性与逻辑联系:“自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以来,西方的哲学家也往往就是美学和文艺理论家,其美学和文艺理论往往是其哲学体系的一个附属组成部分,康德、黑格尔、克罗齐、马尔库塞、阿多诺莫不如此。……注重对概念范畴的精确界定,遵循三段论的逻辑形式,强调对于矛盾律、同一律、排中律的自觉遵循,注重精密推理和详细论证,追求理论体系的全面性、完整性与系统性,理论的展开过程展现为从一个概念到另一个概念的连续不断的严密推理的逻辑运动过程,不以形象化的诗意化表述方式见长,而是处处闪烁着理论逻辑严密与精确性的光辉。”[4]
由此可见,语言与思维方式在中国美学西化或世界化中形成了一道难于沟通的天然屏障。成中英先生指出中国哲学世界化的一个重要途径就是解决语言理解问题,中国美学亦然。有鉴于此,我们考察了分析美学。它秉承了分析哲学的“分析”视角,矛头直指美学中的语言混乱,强调语言与逻辑分析,由此确立了在现当代美学中的地位。
分析美学的重要奠基人维特根斯坦力主把哲学问题转化为语言学问题。他在《逻辑哲学论》中明确宣称:“本书的全部意义可以概括如下:凡是能够说清楚的事情都能够说清楚,凡是不能说的事情就应该保持沉默。”他认为世界、思想、语言、逻辑、科学等都是可以而且应该说清楚的,是有意义的,而形而上学、伦理学、美学、逻辑形式、“神秘的事物”等是不能说清楚的,是没有意义的。然而,所谓没意义的后者,并不意味着被抛弃或漠视,或者根本不重要。从该书的总括性章节6.54可以发现维氏划分可以言说与不可言说的真正用心:
我的命题可作如下说明:任何理解我的人当他运用这些命题——作为一种阶梯——超越命题,达到目的地(可以说,到达目的地后他必须把梯子抛掉)时,最终都会意识到,这些命题是没有意义的。
必须超越这些命题,才能正确地看世界。[5]
不难理解,维氏对哲学进行语言批判的目的是通过对命题的清晰阐述而彰显哲学的重要意义。与中国美学的哲学基础与终极目标“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庄子·外物》)相比,都强调得意忘言,但维氏强调清楚地言说、明确的语言批判的过程。
彼得·哈克指出:“分析思想唯一适用的方法就是分析语言。”[6]维特根斯坦主张美学之道在于语言批判,这无疑存在着很大的局限性,但作为方法论,使思想在逻辑和语言上变得明晰,成为中国传统美学东学西渐的必经途径。
因特有的生存环境与社会语境,中国传统美学形成了天人合一的主流传统,强调在人与自然、人与人和谐相处的整体统一的基础上探索“生命之道”,“生存之道”,体现为一种人生美学和伦理美学,而西方美学更多地体现为对自然本体和人的研究与认识的本体论与认识论美学,成为中西美学学科学理路向的两张皮。
中国传统美学灌注着人与自然的有机统一。在宇宙观上,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合二为一,注重和谐与统一,如道家主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道德经·四十二章》)在时间观上,中国哲学视时间为循环往复,国家的兴衰成败与个人的富贵贫穷都遵循一种周而复始的轨迹。在价值观上,中国正统文化注重整体向心、注重群体关系的和谐和群体利益的维护,如儒家哲学倡导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承担精神,道家则主要以无为守弱的精神对待自然与人事,主张天地万物与人和谐相处、成为有机整体。由是,审美思维也相应地以人与自然、人与宇宙、个人与社会相互影响、相互依存、相互对应的整体性考量为出发点,强调“知行合一”、“阴阳相调”、“相反相成”、“中庸之道”等。可见,中国古典美学凸显“天人合一”的“生命的模式”,它以“生”为本,又以“乐”为最高境界,通过“合一”、“交感”、“心性”、“重生”、“重乐”等途径通向审美[7]。
而作为西方美学,其发祥地古希腊城邦发达的工商业以及地中海发达的海上贸易,使得理性分析和逻辑推理成为必然的客观需要和实践选择。这种社会实践为后来的唯物主义与辩证法奠定了认识论与方法论的基础。
宗白华指出:“将来的世界美学自当不拘一时一地的艺术表现,而综合全世界古今的艺术理想,融合贯通,求美学上最普遍的原理而不轻忽各个性的特殊风格……中国的艺术与美学理论也自有它伟大独立的精神意义。”[8]因此,东方美学的智慧理应得到重视和发掘。
综观20世纪美学发展,分析美学的整体性方法论将有助于把握中国传统美学理论的要旨,搭建其走向世界的桥梁。后期分析美学强调系统性的分析,更多地基于开放性的“整体论哲学”。
维氏在晚期哲学研究中提出了一系列整体性概念,这些凸现整体性的观念,强调实践特质、开放性、科学性,具有启发中西美学对话新思路的重要意义:理论构建理应考察理论产生的实际文化历史背景,避免坐而论道的形而上思辨;应该重视语言的有意义使用,而非抽象的本质论;反复强调“看”,而非“想”,强调社会语境对理论形成的作用;家族相似性意味着多个家族间的多元化相对独立性,各自有着自身基因和血缘的联系纽带和习俗文化的传承性;家族和游戏具有相对稳定性和变迁性,但是她们之间也异中有同,而且相互联系,互相影响等等。
维氏的整体方法论主张解构了西方文化中心论,提出了以新的方法思考艺术与审美,为探索中国传统美学提供了重要的哲学基础和理论资源:它以整体统一、天人合一为根基,具有自身的家族相似性,在维特根斯坦建立的开放性体系世界中,其合法性和重要性地位不言自明,但中西之间也存在某种共通性。
受到维特根斯坦的整体论方法启发,后期分析美学家构建了颇具影响的美学理论,如比尔兹利的审美主义理论、丹托的历史主义理论、迪基的社会习俗论、古德曼的艺术认知论、阿恩海姆的视觉再现论……这些理论主张对如何重新解读中国传统美学提供了可供参照的视角。
分析美学的整体方法论凸显了美学研究的认识论变革,凸现了多样化美学发展的审美诉求和方法论导向,意味着中国美学具有自身的地域性、社会性和文化性特点,应该形成具有自身特色的理论体系;同时中西差异并不意味着中西对立,世界性与民族性并行不悖。
20世纪后半期以来西方文化中心主义遭遇困境,文化多元主义被普遍接受,于是东西方合作、发掘东方传统美学成为世界美学得以繁荣发展的新选择。学界越来越认识到科学的理论应该具备改造现实世界的实践精神,能够不断满足现实世界社会生活的需要。中国传统美学对当代社会生活的重要意义日益凸现。“中国传统美学中的‘整体意识’有助于克服‘人性的分裂’”;“中国传统美学中的‘生态意识’有助于重建人与自然的和谐”;“中国传统美学中的‘尚清意识’是医治现代病的一剂良药”,“它为我们的心灵提供了诗意的栖居之地。”[9]
但中国传统美学也因与普通“生活形式”遥不可及的形而上学性而遭到诟病。儒家以“内圣外王”为境界。所谓“内圣”,即以“君子人格”为标志;所谓“外王”即达到内圣的君子做社会的最高首领,从而通向至高至善的道德与政治的形而上学。道家美学思想以“无为”为中心,以返归自然为至高境界,强调以“离形”、“去知”、“虚静”的“悟道”来实现最高的审美境界,从而走向自然的形而上学。
海德格尔曾经阐释哲学的必要性存在于当前时代的急难中,而美学作为“哲学的皇冠”更是如此。审美需要及其活动深深地植根于人的整体生命活动,融入人的生活体验之中。舒斯特曼指出美学的最高作用是增进人们对艺术和美的经验,赋予日常生活的社会运行一种优雅和优美的实践方式。当代社会人类的生存环境与生存前景不容乐观,人的异化、自然的异化、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不断加剧,因此提升人类的生存状况与生活方式成为东西方美学的共同使命。
后期分析美学特别关注人类的日常生活。作为其哲学基础的奠基人,维特根斯坦关注日常语言哲学,“生活形式”成为他后期哲学研究的核心概念,成为其《哲学研究》、《文化与价值》等一系列著作关注的重要话题。在他看来,语言代表了“生活形式”,艺术亦是一种“生活形式”,文化趣味、文化氛围、审美判断、存在方式乃至“真理”都与“生活形式”紧密的联系起来,最终决定着我们的生活世界。总之,“生活形式”成为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的真正目标所在。
实际上,回到“生活世界”或“日常生活”来建构美学,已经成为当代英美“分析美学”的研究重点。约瑞克·塞托在其著名的分析美学著作《日常生活美学》中指出:“日常生活美学不仅对解释具有多种维度的审美生活是必要的,而且能提升审美态度和审美反映的深层意识。”[10]因此,以“生活形式”为美学研究的源泉和基点构筑中国美学与分析美学对话、交流、合作的现实基础,昭示着无限可能的发展潜能与清晰显现的发展图景,也必将助推中国美学以更加积极的姿态融入美学的世界化进程中。
在审美全球化日益凸现的今天,以语言分析方法发掘中国传统美学是促使其得以被世界性认知与认同的前提;整体性方法论是完成后者的世界化转化的有效方式;以生活形式为价值取向是使后者更好地经世致用的现实基础与目标所在[11]。从分析美学的方法论视角考察中国传统美学的世界化,其重要启发意义还体现在:中国美学需要切实弘扬“和实生物”的传统哲学精神,积极吸纳英美极具科学性、生发性的美学传统;真正做到全球化与民族化的统一,“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如何更好地利用科学传统的分析美学方法论推进人文传统的中国传统美学更有效的实现现代化和世界化的转换,是二者融合的真正价值与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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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alytic Aesthetics:an Approach to the Globalization of Traditional Chinese Aesthetics
PENG Shui-xiang
(Foreign Language College,Southwest University,Chongqing 400715,China)
The great trend of the East-West collaboration provides golden opportunities for Chinese aesthetics'globalization.It should be self-examined that analytic aesthetics,dominant in Britain and America,has been marginalized in China.The root lies in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language analysis on scientific logic and the poetic perception in metaphorsymbolism thinking,cognitive advancement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 on holistic methodology and life philosophy making in harmonious way,and the telos of life form and destiny of natural or moral metaphysics.This paper explores necessity of its methodologies for the westernization of traditional Chinese aesthetics.
Traditional Chinese aesthetics;Analytic aesthetics;Language analysis;Holistic;Life style
B83-069
A
1001-6201(2012)01-0138-04
2011-10-26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09BZW006);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专项资金资助项目(SWU1109052)。
彭水香(1977-),女,重庆人,西南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张树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