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人的用世情结与“达”、“穷”两面观—— 试论中国古代文学的基本精神特征

2012-08-15 00:42陈玉萍
文教资料 2012年8期
关键词:入世古代文学情结

陈玉萍

(东莞职业技术学院,广东 东莞 523808)

中国古代作家和作品都体现出一种浓烈的用世情结:希望在政治上为世所用,以实现人生价值。从这一情结出发,作家作品往往体现出两面性:得意时沿着封建社会的等级与秩序努力奋斗,或金榜题名,或边塞立功,争取立德立功立言,俯仰啸歌;失意时藏身于超脱功名利禄的精神家园,或愤世嫉俗,或逆来顺受、怡然自得,憧憬于虚无缥缈的世外或来世,骚歌低吟。中国古代文学由作家的同一脉用世情结分化出“达”、“穷”两个大方面的表达,每一方面表达落实到具体作家,则又因时空个性的不同而呈现出千姿百态、缤纷多彩的独特风姿。可以说,辉煌灿烂、绵长悠远的中国古代文学,基本是由“达”、“穷”两个声部的合奏而谱成的交响历史长歌。

一、用世情结:中国古代文学的精神源流

中华文明既是世界四大古文明及稍后的三大文明之一,又是独立性、自足性很强的世界上唯一未曾中断过的文明。厚重的历史文明是塑育古代文学之树风貌、影响其发展的重要条件。中国古代文学发育成长的独特生态环境具有以下特点。

1.漫长的历史环境。建立在血缘宗法关系和小农经济基础上的中国封建社会延续两千余年。因此,中国古代文学主要是封建社会里的文学。中国封建社会最本质的属性,是沿着不断强化中央集权的道路发展。国家权力支配下的小农经济,以专制王朝为核心的庞大官僚系统,森严的等级制度,以及由此派生出来的诸多社会个性特质,都对中国的文人和文学产生了最根本的影响,这是中国古代文学之树生长发育的社会历史土壤。

2.独特的意识形态。中国封建社会的精神支柱是以儒为主、道佛为辅的思想体系。占统治地位的是以实用理性为特征的儒家思想,同时,儒学还是中国封建社会的学校教育体系和内容,儒家典籍就是学校教科书。由儒士入仕途,是中国官僚政权的常规。其他种种意识形态特征,都由此孕育、引发、产生。这是滋养中国古代文学之树生长的社会文化气候,它制约着创作主体的人生追求。

3.重仕途重人格修养的价值观念。古希腊重视人与自然之关系,古印度重视人与神之关系,中国则重视现实中人与人之关系。中国的史书上,闪光的都是一些政治人,是社会关系的成功者。“立德”在“立功、立言”之上,科学技术则一向被忽视。中国人十分讲究人格修养,重视“身、心、灵、行”的修养,以“修、齐、治、平”为环节,如陆九渊所说的“十字展开”,以达到人格上的丰富完善。这是渗透其中并规范中国古代文学之树个性的遗传基因,从深层次上影响着中国古代作家的性格气质和文学的特点。

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和儒家道统造就的中国古代文化,有着与欧洲古代文化明鲜不同的文化精神。君臣父子之关系、建功立业之观念、为国为君之思想,莫不对古代作家的精神层面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因此,在这样的精神母体中诞育出来的中国古代文学由此而展现出这样的共同特征:古代作家均有着强烈的报国济世思想,反映在作品中,无论表现的是积极入世还是消极避世,其根源都在于浓厚的用世情结,且一脉相承,不易改变。

二、用世情结在创作主体中的体现

1.出仕意识强烈。

中国封建社会的精神支柱是以儒为主、道佛为辅的思想体系,占统治地位的是以实用理性为特征的儒家,由儒而仕,成为中国文人最体面的出路。中国古代作家均渴望在政治上通过治世济世疗世以实现自我价值,因而表现出普遍而执著的出仕意识。一是古代文人出仕的普遍性。北京语言学院编的《中国文学家辞典》,共介绍古代作家1124人,其中1000人以上有过科举出仕记录,占89%。甚至有不少人是年过花甲才入仕。一些以极端鄙视功名而闻世的作家,也大都有过出仕记录:老子当过守藏庋,庄周做过漆园吏,陶渊明当过彭泽令,阮籍当过步兵校尉。二是古代文人普遍以仕途的成就作为成功的标尺。这特别表现在作家死后的文集,很大一部分是以官职命名,如《杜工部集》、《蔡中郎集》、《王右丞集》等,或以官方追授的谥号命名,如《韩文公集》、《欧阳文忠公文集》、《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等,这些命名,反映了中国文人普遍的人生拜官心理,也是用世情结的明显表征。

2.思想意识明确。

中国作家有强烈的“言志”“载道”传统,重视文学对于社会的多种教化与功能,实际上是借文学创作来实现用世理想。其一是创作目的十分明确,有针对性。古代作家写作目的是为了兼济天下,揭露黑暗现实,也是为了引起当政者的注意,其目的是为了济世疗世。他们绝大多数是为“载道”为“言志”而创作,为审美为艺术而创作的作家吉光片羽、凤毛麟角。孔子有“兴观群怨”的提法;屈原坚持“发愤以抒情”的宗旨;司马迁追求的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曹丕认为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韩愈强调的是“文以载道”。其二是对文学功能的认识存在明显偏向性。古代作家特别强调文学的“济世教化”功能,表现在对作品的分析上,就是重教化、重济世,因此多忽视作品的审美功能。虽然早在魏晋时代有作家开始认识到文学作品的本质是审美,但总体还是把思想标准置于审美之上,像古希腊追求娱乐性重视审美功能的作家,在中国鲜有发现。轻审美是中国古代普遍的文学价值取向。

三、用世情结在创作作品中的体现

1.主体思想集爱国忠君亲民于一体,其本为君。

古代文学作品中的用世情结,首先表现在作品的主体思想上。中国古代文学的主体思想里,爱国爱乡土与忠君紧密结合,忠于封建王朝与民本观念融合无间;抗争不合理制度、抨击黑暗势力与缺乏主体精神结合;积极追求理想、自身完善的入世与消极淡然的躲避出世结合,这三个结合,在中国文人身上得到了很奇妙的统一。从屈原开始的几乎每一位中国作家,大部分作品是这两面性的三个结合的统一。他们的作品,唱出的都是对祖国对故乡对人民的深沉的爱,对黑暗势力对群小的恨,具有最质朴的民本观念。

但是,我们也应该注意到,古代作家的这种民本观念又与忠君等观念搅和在一起,无法剥离。中国古代作品表现出普遍的忠君思想。从某种程度来讲来说,全部屈赋就是对君王的反复表白与倾诉。《离骚》在出世的表达上,在想象、幻想、神游方面,确实是高张了主体意识,塑造了抒情主人公的伟大人格,是很能打动人的;但在入世的行动上,却是软弱的依附的,失掉了行动主人公的主体性。爱恨的执著与强烈跟愚忠紧密交织,无法分离。这种两面性,同样延续到后来众多的中国作家身上。从阮籍嵇康,李白杜甫,范仲淹苏轼,陆游辛弃疾,乃至林则徐曾国藩的文章和诗歌中,都能不同程度地看到这一点。这种高张主体的用世情结与失却主体的行动上的忠君附属性,是在其他国家其他民族很少看到的。归根结底,中国文学思想观念上的民,还是君的附属,君王始终是中国古代文人至上的精神领袖。因为只有君,才能决定其在用世的道路上走多远。

2.主要体裁:实用性体裁居多,以诗独尊。

释放用世情结,使得文学首先服务于现实,就产生了种种不同体式的文章,作者把入世的情感都凝结在用世的文体里,把它们都作为表现个性的文学作品,以至于中国古代文学体裁的名称之多,是世界上其他国家其他民族难以相比的。翻一下最早的诗文集《昭明文选》,其体裁就有三十七类。 它们是赋、诗、骚、七、诏、册、令、教、策、文、表、上书、启、弹事、笺、奏记、书、檄、对问、设论、辞、序、颂、赞、符命、史论、史述赞、论、连珠、铭、诔、哀、碑文、墓志、行状、吊文、祭文。南朝时系统的文艺理论著作《文心雕龙》讨论的也有三十多种文体。后世的《文章辨体》区别的文体有59类,《文体明辨》竟达127类。古代文学作品中,很多名篇是应政治需要或日常交际实用而写的,如《出师表》、《兰亭集序》、《岳阳楼记》、《讨武曌诏》、《谏太宗十思疏》等名篇都是实用性强而又文采斐然的传世之作。唐代传奇小说的最初目的是实用的,用于温卷以证明作者的诗文写作能力。几套大型文集编选目的是实用,《昭明文选》是为了提供写诗作文的范本;《文苑英华》是为当时的读书人提供考试作文、办公应酬的方便而编选的;《古文辞类纂》主要是为了举子考学而编的。为应用而创作占为表现而创作作品的相当比例,实用文体众多,也是中国文学的一个特色。

而在这众多体裁之中,诗歌因其创作的快捷方便和抒情性质,天然地成为文人表达用世情结的最佳文体。在很长时期里,以抒情为宗旨的诗歌与其变体(词曲赋)等,占据着中国文学的中心位置。诗,不仅仅用于美学上的欣赏交流,伐才炫艺,更主要的用来社交公关,改变人际关系。作家往往用诗明入世之志,抒出世之怨,让诗从很多方面发挥效用,成为文化市场的必需品和畅销品。他们以诗明志,用诗应考,赋诗进谏;他们用诗来启蒙,来传技,来理家,除了文学作品,其他启蒙教材、道德读物、治家杂书如《三字经》、《百家姓》、《龙文鞭影》、《治家格言》等都用近乎诗的形式出现。诗歌受到整个社会的重视,推崇诗的结果是其他文学体裁在相当长时间里被视为诗的附庸,小说戏曲等甚至被视为末技淫巧,受到轻视和冷落。其他各类文体都被诗浸润。古代的戏曲,所有的唱段,包括定场诗,都是诗歌的变体。《水浒传》含诗及其变体496处,《三国演义》214处,《西游记》284处,中国文学的巅峰之作《红楼梦》更是浑然天成地把诗与叙事散文熔为一炉,达到了浑然一体相得益彰的高妙境界。可以说,在叙事文体中掺杂、融入诗,是中国文学独有的现象之一。

3.创作方法:浪漫主义发达,而现实主义贫弱。

西方自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创立“摹仿”说之后,后来的“镜子”说、“再现”说、“复制”说几乎都是以客观真实为坐标,一直沿着现实主义发展。而中国,从诗大序的“言志”说,到后来的“情态”说、“写意”说、“传神”说,都强调表现作者心理,强调内在精神和神韵神似,强调对表现对象神韵、精神、生气的直观顿悟,几乎都是以主体真实为坐标,沿着浪漫主义发展。所以,中国古代作家都应该属于表现型作家,而很少有再现型作家。写实手法在中国一向被忽视 (历史文学除外)。一般的文学史著作,套用西方文艺理论,认为中国一开始就有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并且把《诗经》作为现实主义的起点,这是值得商榷的。现实主义作为一种创作方法,应该是作者以摹仿现实为目的而创作,诗经中虽然有《七月》、《氓》等少数反映现实的诗作,但其总的性质,是抒情性的,创作者怨怒的感情很强烈,而且用夸张重复的方法表现,绝大部分应该算浪漫主义的抒情诗。被称为现实主义诗人的杜甫,其诗有“诗史”之称,也是值得商榷的。杜诗很少提供现实主义的典型细节,即使公认的“三吏”“三别”等诗,也大部以抒发主观情怀为主,是以积极入世的态度揭露现实,表露情怀,只能算带有一定写实成分的抒情诗。而像“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的壮美气魄,“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的奇特想象,都是典型的浪漫主义手法。另一个被众多文学史定为现实主义诗人的白乐天,他的众多诗作,也如其自己声明的,“根情苗言花声实义”,主要是抒情为主的,像《秦中吟》等少数揭露现实的作品,作者的倾向性往往在最后两句诗中体现,比杜甫更直接。一直到明清以后,《金瓶梅》、《红楼梦》、《儒林外史》等长篇出现,中国才有严格意义的现实主义作品。

四、“达”、“穷”两面表达:用世情结在中国古代作品中的不同表现

中国古代文人普遍具有浓烈的用世情结,但是具体表现在作品中却有着截然不同的表现形式,分为积极入世与消极避世两大主流思想。这是因为,虽然在中国思想史上,儒家学说从汉以后一直是超级稳定的社会意识形态,但老庄学说也一直具有相当的影响,东汉以来的佛教教义也不断获得广泛的信奉。儒家的入世与道家佛家的出世思想对于那些用世情结得不到很好释放的中国古代文人来讲,无异于一剂心灵的良药。中国古代文人在飞黄腾达之时,儒家的积极入世思想是他们奉行不二的行为准则,而一旦他们不为君王所用,为世所弃,道佛出世思想则成为他们困窘时的精神支柱。入世与出世,两者构成了两千多年中国人奇特的心灵世界。一言概之,即“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其根源还在于用世。从用世情结出发,作家作品都体现出一种两面性,辉煌灿烂、绵长动人的中国古代文学,基本是由“达”、“穷”两个声部的合奏而谱成的交响历史长歌。中国古代文学从用世情结出发,其两面表达都是以主观真实为标准,讲求主体情韵及伦理学之真。因而中国古代文学的创作主流是浪漫主义,既有积极的浪漫主义,又有消极的浪漫主义。

具有积极用世思想的作家作品,其倾向和主流是积极入世,在辅助君主关注民生的同时实现自身价值,这些作家在爱的表达上是积极的,在恨的揭露上敢于直面现实,在自身的修养上也是积极向上的,他们以社会秩序维护者的身份出现,把作品作为疗世除弊的良药呈献给社会,奉献给统治者,他们虽然怨刺、揭露,但怨刺揭露的对象只是个别的部分的不合理现实,目的是维护宗法社会秩序和思想规范。具体表现为铺张夸饰的大赋,记载现实的志人小说,高张蹈厉、壮美热情的边塞诗,铁板铜琶、大江东去的豪放派,众多同情饥者劳者的抒情诗歌和散文,反苛政反徭役的诗歌、散文、戏曲、小说。杜甫写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惨景,是为了实现“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其用世情怀与愤世牢骚,正是他与其他所有中国作家一致的地方。 《水浒传》等小说,《西厢记》、《牡丹亭》、《桃花扇》等戏曲,都是积极浪漫主义占主流的作品。《三国演义》、《水浒传》因为其虽然有史实依据,但强烈表现了作者的思想,又有许多的幻想与夸张,应该也算是积极浪漫主义作品。

具有消极避世思想的作家作品,其倾向和主流是出世的,这些作家虽然当初也都曾要求在政治上实现自我,但在现实黑暗中却不断碰壁,于是他们不得不以怀疑派的面目出现,他们从现实转向内心,挑战传统,适己任性、愤世嫉俗,或返于自然,或返于心灵,或返于幻想。他们否定现有秩序和规范,呼号怨愤。这是另一种形式的用世精神的张扬和对个体生命、人生价值的尊重。表现为抒情小赋,带有幻想的志怪小说,魏晋间的文人诗,细致精炼、凄冷孤峭的山水田园派,细小精美的婉约派和淡雅寂寞的隐逸派,众多受到神话影响的小说。然则归根结底,均是作家用世理想破灭而不得已所为之。

还有一种现象,就是一些顶尖级的作家,知名度高,影响广泛,笔力雄健,虽然怀抱用世情结,心态却在入世和出世之间出入而又不受拘束,因而两面表达融合,兼备两种思想特色。他们的创作,如鱼游沧海,鹰翱云空,似天马行空,鲲鹏展翅,两种思想交相辉映,表现得自然洒脱,如屈原之《离骚》,如青莲之诗歌,如苏轼之诗文,如曹雪芹之《红楼梦》。他们天才浪漫的创作,已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常绿之树上最鲜硕的果实、最娇艳的鲜花,成为古代文学天河里最璀璨的明星,成为中华民族挺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文化上自豪和骄傲的亮点。一部《红楼梦》,以古代最受忽视的形式,继承了古代文学的全部优秀成果,集大成地发挥汉语特长,它以抒情诗和叙事散文炉火纯青的结合,以新的形象体系和双重悲剧,创造了解读作品的新境界,成为世界上第一部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结合的巨著,第一部在长篇小说领域体现系统关系的巨著,具有永远的召唤魅力。它既有消极的厌世心理,又有深刻的用世情结,那块石头即是被女娲所弃不得用世的一块顽石,它的产生,便是作者入世与弃世的心态的矛盾的综合表现。

[1]游国恩等.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8.

[2]中国科学院主编.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

[3]吕慧鹃等.中国历代著名文学家评传(1—6册).山东教育出版社,1984.

[4]北京语言学院编.中国文学家辞典·古代分册(1—4).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

[5]潘树广.古典文学文献及其检索.陕西人民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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