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超群
“文化化”的内涵与文化化社会的构建
陈超群
建设学习型、知识型社会的口号喊了多年,而国人却越来越不爱学习了。人们厌倦和逃避真正意义上的文化(如哲学、诗歌等),拜金主义和物质主义却备受青睐。大力弘扬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重塑文化魅力,构建文化化的文明社会和文化含量高的文明生活,是当代中国学术界的神圣职责。文化化之“化”的涵义主要包含创造性进化、文明型变化、身份性强化、目的性转化和赋予性升华五个方面。创造是人的天性,人类社会是在创造中形成和发展的。社会的发展目标是精神文化的不断提升和发展,即在坚实物质基础上的“文明型变化”。要建设文化化社会,衡量人的社会地位的标准应该是精神文化的优劣与高低,即文化的“身份性强化”。在社会生活中,“人是目的”具体体现为文化是目的,即“目的性转化”——使人的生活目的从侧重物质指向转化为精神文化指向。人类赋予现实物质世界及其活动以精神的意蕴和价值,即“赋予性升华”,正是人的“意义赋予能力”使简单的日常生活变成充满意义和价值的丰富多彩的艺术化的诗意生活。文化化社会的典型标志体现在:文化成为社会阶层划分最主要的准则;精神文化是该社会的主导性价值取向。
文化化社会;文化动物;文化含量;能量不守恒规律;意义赋予能力
建设学习型、知识型社会的口号喊了多年,而国人却越来越不爱学习了。人们厌倦和逃避真正意义上的文化①关于“文化”的概念和内涵,笔者另有文章《“文化”新解与文化的社会和谐功能》专门论述,载《上海行政学院学报》2011年第5期。(如哲学②“就‘哲学’的现实遭遇而言,哲学变得不再可爱、令人生厌已不再仅仅是一种可能,而是成了一种较为普遍的文化事实。哲学的此种境遇也决非个别的,已扩散为一种普遍化的心理,成为集体无意识……”(杨楹等著:《马克思生活哲学引论》,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90页)。哲学的最初意义就是“爱智慧”,缺乏哲学兴趣和理论偏好的社会,必然是缺乏智慧、轻视文化的社会。、诗歌等),而拜金主义和物质主义却备受青睐。因此,大力弘扬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重塑文化魅力,是当代中国学术界以至于举国上下时不我待的神圣职责。
人的生存须以物质生活为基础,这是毋庸置疑的常识。但无数事实证明,“衣食足”未必“知荣辱”,“仓廪实”而不“知礼节”。“饱暖思淫欲”者也大有人在,因为温饱是道德文化的必要条件,但不充分。可见,物质发展水平与人类文明程度的高低之间,并不存在一一对应的正比例关系,在某些历史时期甚至恰恰相反,即马克思说的:“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1](P40)。“人是天生的文化动物”,人的生活的真正内容是文化,因此,培育学习型社会,构建文化化生活,意味着营造一种人的社会和人的生活。
本文着重从动态意义上讨论文化化社会的本质及其构建问题。“文化”中的“文”,本来就有动态意义,如“文之以礼乐”(《论语·宪问》),“小人之过也必文”(《论语·子张》)。“化”更是一个动词,如“善世不伐,德博而化”(《易·乾》),“君子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礼记·学记》)。“化”加在名词或形容词之后便构成动词,表示转化成某种状态或性质,如美化、净化、诗化。“文化化”意味着使社会或生活进入一种文化和文明的状态。“文”与“化”结合,从动态意义上说,可理解为“以文教化”、“以文化人”、“以文化民”、“以文化物”,即以人之为人的理念和准则、标志着人之为人的道德规范、文化知识等,去教化、培育世人或进行自我教育,使之自觉按人的要求行动,按人道的方向不断进步与提高,使人成其为能充分享受文化生活的文明人;另一方面,也用人类文明的尺度和人的要求,通过知识去改造和创造世界,即人的对象化和人自身本质力量的确证。由于我们习惯于把“文”与“化”合起来作名词用,所以本文特意在名词“文化”的基础上,再加上个“化”字,以突出其动态意义,强调以“文化”化“人”、化物的本质。有人说陈寅恪是“被传统文化所化的人”,这一看法意味深长,也正代表了文化的动态意义和深层内涵。作为文化人当然具有不断拓展的多维度、多层次和不断上升的动态表现形式(即全面发展),所以,文化化意味着使人的综合素质和社会的人道化水平不断提升,是一个全面的永无止境的进步过程。
本文的文化化之“化”的涵义主要包含创造性进化、文明型变化、身份性强化、目的性转化和赋予性升华五方面。
文化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人脑凭借其特有的创造能力创造出来的,没有人脑创造性这一“特异功能”,社会的文明和人类的进步都不可能。马克思指出:“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的时候,这一步是由他们的肉体组织所决定的,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人们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同时间接地生产着自己的物质生活本身”[1](P67)。这里所说的“生产”是“创造”性活动,这里的生活资料与树上摘取的水果、山上猎取的猎物之类的完全依赖自然的活动有本质不同,因为其中包含着人类特有的创造性。因此可以说,创造是人的本能(毫无疑问,马克思说的“人体组织”中最根本的就是人脑),也只有人能够创造,这是必要的常识也是重要的共识。“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建造,而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2](P97)。“按照任何尺度”意味着“建造”的创造性,也就是说,这些“任何尺度”不是既有的,也不是先天的,但人具有这样的能力是先天的。正是人类的创造活动“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开始了人类独特的文化活动。
马克思指出,人们为了基本的生存,需要生产必要的生活资料,这与动物没有本质的区别。在此基础上的“第二个事实是,已经得到满足的第一个需要本身、满足需要的活动和已经获得的为满足需要而用的工具又引起新的需要,而这种新的需要的产生是第一个历史活动”[1](P79)。即在为了满足生物性需要(生存)基础上的“新的需要”,已经超越了生物性需要的层次,而上升为人类特有的文化创造活动——“第一个历史活动”。动物存在生存问题和机体的进化问题,但不存在“历史活动”,因为历史必须具备“文化”这一必要的因素。
人类发展的重心及其原动力在于自身的发展、提高和自我创造,如人自身的自我认识、文化素养、创造能力、精神境界、欣赏水平、感受的丰富性等。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对人性的揭示是以他们对人的自我创造过程的理解为重要思想基础的。马克思在充分肯定黑格尔关于人的自我创造的辩证观点的基础上加以发展和提升。他说:“黑格尔《现象学》及其最后成果——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的辩证法——的伟大之处就在于,黑格尔把人的自我创造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非对象化,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因而,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真正的因而是现实的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2](P163)马克思把人的产生和发展看做是历史的辩证的自我创造过程,这一创造过程正体现了人类对自身的创造性领悟与提升,因此也正体现了前面所说的人之为人的精神文化本质。人的实践活动或劳动本质上就是一个自我创造和文化创造的过程。
本文说的“创造性进化”中的“进化”不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生物进化论意义上的物种进化,而是人类以创造力及其创造成果为标志的文明与进步,其进化程度之衡量尺度是作为人之为人之标志的文化的发展程度。人类的进化过程是人的创造力不断发展和发挥的过程。物质资料的繁荣只是精神文化发展的载体及其外在表现形式,正如哈贝马斯所认为的那样:社会进步首先是文化的进步,只有文化的进步才能带来物质层面的进步[3](P192)。精神生活才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内在动力。精神文化创造力是人类最重要的能力,又是精神生活的核心。因此,一个社会的解放程度、开明程度和人道化程度,主要取决于是否最大限度地激发和开发了人的创造力,而非物质欲望(即贪欲)的激发程度。一个社会的成就主要体现在该社会精神文化方面的创造性成就,是文化的繁荣、人文精神的凸现、文化艺术氛围的浓郁和普遍创造力的旺盛。也就是说,只有依靠文化创造而达到的进化,才是人的进化,即真正意义上的人类文明。所以,西方有些国家把文化的发展和繁荣作为其首要任务,这是高瞻远瞩的治国理念,把握住了社会文明的根本。人类所要构建的社会,理所当然是文化化的创造型社会。
这是就个体和社会的发展目标和方向而言的。人们对人和社会发展的理解常常是模糊的,有时也许是错误的。现代社会刻意促成的某些方面的发展很可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发展,而是堕落和退步。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写道:后来的一切进步(指物质上的进步——引者注)只是个人完美化方向上的表面的进步,而实际上它们引向人类的没落。这种历史进步中暗含的退步在今天表现得尤其突出。作为进化论创始人之一的赫胥黎早就把自然进化与社会进步严格区分开来,认为进化有时候是进步的,但往往并非如此,而进步的都可以视为进化的[4](P85)。西方之所以继“文明”之后,进一步突出更具全面意义的“文化”的价值,是因为以前所推崇的所谓文明,只是局限于“工业文明”,而这样的文明给现当代社会带来的负面影响已为世人所知晓和警惕。
本文说的“文明型变化”的涵义,其一,是指个体的发展朝着文化高层次、精神高境界、道德高品质的方向发展,而不是越来越无知、低俗和野蛮。其二,社会朝不断精神化、文化化方向发展,即精神文化的不断提高,而不是仅仅在物质资料方面不断丰富和积累,如只关注GDP增长而无视其余的狭隘发展观。第三,文明必须以道德为基本的前提条件。一个没有道德的社会不管它在物质方面如何发达和繁荣,都只能是野蛮的社会,根本配不上“文明”两个字。登霍夫指出:“文化总是由道德价值和精神价值所决定的。只不过直到科学工业时代开始以后,这些价值逐渐才被占统治地位的成绩和技术所取代。人文的东西遭到了排挤,而财富的积累和权力的集中成为人们追逐的目标,并使其他的一切都黯然失色。”[5](P92)他还明确提出:“尽管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考虑到了一种更加公正的分配方式——但是它同样没有为精神留下一席之地。”[5](P97)因为如果一个社会过分地或不适当地强调物质主义和实用价值,精神文化方面就会相应萎缩。在那些看重精神文化的时代和社会(如古希腊雅典),物质资料生产虽然必要而重要,但只是基础,人们(尤其是当时的知识分子)不会把最主要的时间、精力和注意力及其智慧浪费在单一的经济目的上。人类社会的存在状态是有高下层次之分的,偏重物质化的社会毕竟处于初级阶段。即使是进化论思想家——如古典进化论代表泰勒——也都特别强调精神文化的价值,认为物质文化不是文化本身,只是文化行为的产物。人既然是文化动物,人类社会就应该朝着文明化和文化化的方向发展,这是不能偏离的基本方向。
另一方面,以文化(尤其是道德文化)为核心价值导向的社会往往导入充实(而非空虚、无聊)而和谐(而非冲突与争斗)的文明社会。因为文化本身就是社会公共产品,具有无限增值的特点和社会共享功能,遵循的是能量不守恒规律,指向精神文化的无限拓展,引向平稳、道德与和谐。而物化社会的价值导向一方面指向有限资源,另一方面又不断激发人的贪欲,造成有限的资源与无限的欲望之间矛盾的不断激化,引起争夺与混乱,个体“把类生活变成个人生活的手段”[1](P48),造成“一个人同他人相异化,以及他们中的每个人同人的本质相异化”[1](P46)。共同体内部也只是基于利益博弈的共同体,貌和形离,社会只不过是个体争名夺利的竞技场,个体原子化(“沙粒化”)和人与人之间的对立,使人类失去了和谐共处、其乐融融的生活平台和道德资源。恰如舒马赫所说:“忽视精神而以追求物质目的为主的生活必然使得人与人对立,国与国对立,因为人的需要无穷尽,而无穷尽只能在精神王国里实现,在物质王国里永远不能实现。”[6](P20)
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实行按劳分配原则,然而认可、尊重和遵循这一原则的人越来越少了。如果可以不劳而获而一夜暴富,那是现在许多中国人(尤其是年轻人)梦寐以求的“理想”,所以有那么多的小姑娘“立志”不择手段地傍大款,有那么多小白脸千方百计地傍富婆,还有那么大一支“富二代”、“官二代”队伍心安理得地啃老,而且盲目地自以为是,傲慢十足。更有甚者,笑贫不笑娼的价值观普遍流行,对“多劳多得”的价值观嗤之以鼻。凡此种种,都体现了一种普遍流行的价值准则:金钱的多少是确定和判断一个人社会地位和人生价值的唯一标准。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必须靠诸如房子、车子、票子这样的身外之物来支撑,一旦失去了这些物质财富,就意味着他的社会地位和人生价值的丧失,甚至失去了存活于世的理由。我们在电视、报纸所感知的社会层次和等级是:大款是社会的精英,是英雄、智者、贵族,是高贵的象征,是真正的上流社会(尽管这样的“上流”社会毫无文化、智慧、道德含量可言),而学者、教授(那些做学术买卖的学术掮客除外)、科学家等文化人却越来越被社会忽视而被边缘化,作为一个社会文化之标志的思想家和诗人几近消失,原因只有一个,他们没有钱。这就是当今中国的社会层级格局。
从人格尊严上说,人是平等的,但从每个人的能力、水平及其社会贡献而言,社会又应该是分等级、层次的。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是否有阶层,而是区分等级层次的标准是什么,不同的标准又会导致怎样的社会存在状态。社会身份的等级划分主要是以该社会盛行的价值观及其价值准则来筛选和划分的。在以物质为核心价值的社会中,人们普遍用物质财富的多少为尺度,来标示或装饰自己的“伪精神层次”(冒充的知识、文化、精神等级及其水平)及其社会身份。
然而,既然是人,人的等级(而不是物种或动物的等级)就应该以人之为人的准则来评判,而人是天生的文化动物,因此,人的精神境界、道德品质、智慧层次等文化准则就理所当然地成为合理的标准,而不应该是作为身外之物的物质和金钱。因为对人而言,文化有水平、层次高低之分,并因此而影响一个人的精神修养、文明素质的高低、复杂劳动的能力和自由自觉生活的程度等,进而影响该社会的文明程度和发展潜力。只要稍作思考则能明白,作为身外之物的金钱的多少与人本身价值的高下无关,一个摸彩票中几千万大奖的人不会因此导致其能力和水平及其社会地位倍增,如果是这样(即当今现实中被推崇的那样),那么如果不是这个人出了问题就是社会出现了病态。诚然,文化层次不是简单的学位高低,而是指人的全面而综合的文化素质,尤其是道德、人文素质和科学文化素养。仅仅在某一方面“出类拔萃”很难称之为智慧,这样的情况更多的是畸形或异化。
我们尊重并且坚信按劳分配的原则,尊重劳动致富的理念。不管获得多少,只要是劳动所得,都无可非议。只要你是通过智慧“暴发”(如通过知识产权),也值得称道和折服。因为我们评判或划分社会层次的标准就是马克思主义的劳动原则。劳动当然分简单劳动和复杂劳动。复杂劳动就是脑力劳动,是智慧性或文化性劳动。因此,同样是劳动原则,劳动的复杂性程度、文化含量的多少、智慧的高低,就进一步成为社会层级更为细化和精确的标准。
身份性强化并非意在强调人在社会中的等级,而是对文化价值观念的强化,把人类社会引向精神性的积极向上的健康方向,而不是物质性社会的道德滑坡和精神堕落。中国古代倡导“学而优则仕”,古人对社会教化的理解是:“教成于上,而易俗于下,谓之化”,“上”代表了“学优”的精英,他们带动文化以及整个社会相对全面地发展。邓小平曾经提出尊重劳动、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尊重创造的重要思想。“四尊重”的核心就是知识文化,因为创造当然是知识文化的创造,人才是富有知识文化的人才,而劳动是指饱含知识技能、富有文化含量的复杂劳动,而不是停留在简单的体力水平上。对于今天的中国来说,“四个尊重”在理性上已成为共识,但重要的是如何充分体现在制度设计及其资源分配中,形成真正“四个尊重”的良好社会风气及其全民性的核心价值导向。
另一方面,强调社会的文化身份,更有利于社会可持续地、强劲地发展。可想而知,一个人人在精神文化方面争先恐后的社会,必然是活力十足、上进心极强的欣欣向荣的社会。有了坚实的科学、艺术、人文、技术等全方位的文化基础和济济一堂的高层次人才队伍,何愁社会不快速发展。而一个争做“富二代”、“官二代”,争做“二奶”、“小白脸”,整天梦想着在彩票中大发横财,或在麻将、牌局中发家致富的社会是怎样的一个社会?这样的社会有发展潜力吗?有可持续发展的后劲和智慧储备吗?只看重经济增长点而无视生活增长点的社会,是裹足不前甚至会是不断堕落的社会。
在一个文化化社会,个体有怎样的精神文化层次就有怎样的物质层次(包括地位、声誉、影响力和相应的物质待遇等),通过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形式以及显性的价值导向,强化精神文化的价值和人们追求精神文化的动力,这样的社会氛围也使个体对精神文化追求具备了必要的基础和氛围而得到全面的支撑并得以持久地维系。在中国古代,纯粹的物质财富是很难体现人的身份的,不管地主、商人再富有,社会地位也不高①中国古代的重农抑商、重文轻武,其目的正在于价值导向的健康引导。古代中了状元,国家会给予相应的官职和财富,但人们羡慕和敬佩他的不是他的财富,而是他的学识和身份。具有同样财富的地主或商人就不可能得到这样的殊荣,也不会受到他人的羡慕和敬佩。所以,中国古代具有文化提升和价值导向功能的正名思想及其社会秩序构建和行为规范理论,也有其合理的因素。。虽然我们不主张这种不平等,但更反对以物质利益的多寡为原则去构建价值体系的另一种更可怕的对社会危害更大的不平等。因为这一切几乎都可以用金钱买到,无论是学位、官位、名誉还是那似是而非的“爱情”和那附庸风雅的“文化艺术修养”。物质主义价值体系把人类的精神文化排挤和贬低到只剩下能否带来金钱的工具意义。需要时是工具,不需要时是废品,这是文化的悲惨命运。
什么样的生活才是高质量、高价值的“人的”生活?其原则和标准是什么?没有疑问,就是文化,因为人的生活从本质上说就是文化生活。
“人是目的”,这已成为人类共识。但是,人不是空洞的抽象存在,而是通过人特有的精神和物质的活动体现出来。人的所有活动都是在精神文化意识的指导下进行的,因此,“人是目的”这一命题在现实社会中就可以表现为以开发和发展人的精神文化为目的,因为精神文化是人之为人的标志,精神文化的创造就是人自身的创造,精神文化的表达就是人的表达(与动物简单的肢体表达不同)。人不能成为自己身外目的或他人和社会的工具,同样,人的文化活动也不能成为工具或手段。早在两千多年前,中国先哲就已明白这一道理。例如,《大学》说:“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①参见《大学·絜矩章》。其意为:仁德之人利用财富完善自身的修养,没有仁德之人不惜牺牲性命去聚敛财富。仁德是当时主要的文化内容。。物质财富只是提升自己文化素养和精神道德境界的基础和条件,与那些为财死、为食亡、要钱不要命的“不仁者”有本质区别。其间的目的手段之分明确而清晰。马克思指出:“作家当然必须挣钱才能生活,写作,但是他不应该为了挣钱而生活,……诗一旦变成诗人的手段,诗人就不成其为诗人了。”[7](P87)
以现实物质生活条件为基础去追求精神价值,或借用已有的精神文化条件(如科学理论)赚取物质利益,这两种不同的目的设定和人生指向,其结果必然导致两种完全不同的生存理念和社会存在状态。前者所包含的理念是,人们始终以精神文化的丰富和提升为目的。发展经济是为丰富精神文化生活创造条件,物质主要是充当精神文化的基础,是精神状态的一种标记或表现方式。物质唯有成为精神文化提高的条件和表达某种精神意向时,才体现其发展的必要性和价值。经济与文化相辅相成,但主次很分明,目的很明确。比如,作为文化大国的中国古代社会和“为知识而知识”的古希腊,除了基本的物质生活需求外,人们赚钱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买书读书、求知探秘,由此而开创了光辉灿烂的文化化社会。在这样的目标定位、价值导向和文化氛围中,即使不考虑实用价值,许多人也能在忘我的知识追求中孜孜不倦而且乐此不疲。
反之,在为物质而物质的社会,物质财富是最主要、最高、最终而且几乎是唯一的目的。在至高无上的物质利益面前,精神没有了自身的价值,不管是基础理论还是哲学思考,又无论是抽象理论还是高雅艺术,这些都被看做是空洞的纸上谈兵,不能当饭吃。道德良心更不值钱,甚至常被认为是赚钱的障碍,会带来经济损失。评价精神文化价值高低的唯一标准是,它们能直接或间接地给个体带来多少物质财富,否则就一文不值。因此,精神文化成为物质利益的奴婢,必须不断物质化才有意义和价值,精神充其量是满足人们物质欲望的手段和工具。写书的看到的是稿费,写论文的想到的是职称及随之而来的种种利益,诸如电影之类的“艺术”,关注的是有多少门票收入和电视收视率,这种物质化的观念几乎遍及各个领域的各个层面。这样的富裕社会被尼采称之为最贫乏的社会,因为他认为,人类的目的是文化,而不在于物质资料的丰富和繁荣:“我们的时代……是一个贫乏的时代。我们的‘丰富’是最贫乏。丰富之真正目的被遗忘了”。“由于这种非人化的机械和机械主义,由于工人的‘非人格化’,由于错误的‘分工’经济,生命便成为病态了。人类的目的,也就是文化,便看不见了,作为达到文化手段的现代科学活动,产生了野蛮化。”[8](P61)
人类的创造力表现在方方面面,自身生存意义和价值的创造就是其中的重要内容。赋予性升华是指人类不断赋予物质的和行动的形式以精神(文化性)内涵和价值,使人的精神境界不断得以提升、生活不断获得意义与价值而得以不断丰富和升华。符号-文化学派中的新进化论者怀特就把广义符号即文化定义为“被运用它的人赋予事物价值和意义”的东西,揭示了文化的特质,因为事物的价值和意义是文化中最精华、最本质的部分。意义赋予能力是人类特有的能力,意义赋予水平的高低是人类文明程度的标志。动物只是物理性、生物性、自发性的存在,不会创造价值,也不会寻找意义。人类文明的历史可以说是意义寻觅、价值创造的历史。充满想象力和创造力的艺术家在很平凡的现实生活中,发现蕴藏于其中的很不平凡的精神文化内涵,赋予其艺术化的魅力。一件设计出来的产品,是设计师内在的物理知识、审美观念、价值取向等精神文化的外在表现,其本质是精神的而不是物质的或形体的,这一过程是创造的过程,同时也是价值赋予的过程。因此,我们不仅看到表面上的物质,而且总能进一步透过或借助于物质的形象和载体,领略背后所体现的意义赋予能力和水平。人们之所以要设计,之所以要如此设计,都受他的价值观及其价值取向的影响,而且可以说是由他的价值赋予水平和意义创造能力决定的。
生活的升华主要是生活中精神文化本质的提炼和提升,是精神生活的不断丰富和不断深刻化。所以,同样的物质生活水平和生活条件,可以有丰富程度极为不同、精神层次悬殊巨大的生活状态,这主要取决于生活于其中的人群的文化兴趣与偏好及其以精神文化为核心价值的价值取向,取决于他们的精神状态、文化层次和赋予生活以意义与价值的能力。譬如,男女感情是自古以来都存在的社会现象,但不同时代、不同的人就会赋予它深浅不同、内容迥异的精神内涵。可以是局限于肉欲的男欢女爱,也可以是充满浪漫色彩和纯粹品质的爱情。可以是花前月下的诗情画意,也可以是讨价还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买卖,还可以是简单的传宗接代或任务式的结婚生子,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反之,如果人们缺乏基本的文化素养、文化志趣和文化偏好,没有基本的精神文化价值的赋予能力,而简单停留在物质层面,这样的社会是简单而浅薄的物质化社会,这样的生活是平庸而恶俗的物质化生活。现代人之所以觉得生活空虚无聊,主要是因为缺乏文化偏好和精神赋予能力及其相应的生活内容所致。由于缺乏意义赋予能力,故无法使有限的外在资源产生无限的生活内容和文明价值。赋予性升华本身也包含着创造的本质,即赋予是一种创造。意义不是天然的,因此,人的意义和价值赋予能力也是一种创造能力。譬如说,美当然是一种人类特有的价值,但美是需要通过人类具有审美水平的眼睛去发现和创造的,正如马克思所言:“如果你想得到艺术的享受,那你就必须是一个有艺术修养的人。”[2](P155)一个人能不能得到美的享受,一个重要原因是你自身的艺术素养,你是否按照美的规律来塑造自身,使自己成为一位有文化有“艺术修养的人”。这也属于生活中意义和价值赋予能力的一部分。对生活意义和价值的赋予和创造,使生活充满幽默感、灵气和日新月异的升华性变化(而不是简单而缺乏艺术含量的平面上的标新立异),使生活内容更丰富多彩,并在创造中不断再生和提高。
赋予与创造都是充满艺术化的人类行为,因此,赋予性和创造型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充满个性特征和艺术情怀的诗意生活。这样,不仅人类的赋予能力和创造能力丰富和发展了文化,而且也因此丰富和发展了人类生活,使生活不断“生长”,不断提高品位和质量。因为文化不仅是一种知识,更是人的生活本身。培根说“知识就是力量”,但更能体现文化的全面功能及其本质的应该是:“文化就是生活”。因此,生活的增长必须依赖文化知识的增长,因为人和人的生活在本质上是文化的,而不可能是金钱!正如符号-文化学派所认为的那样:“人只有在创造文化的活动中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文化无非就是“历史上所创造的生存的式样系统”[9](P16)。他们对文化的理解和阐释恢复了文化全面性、综合性和生活化的本来面目,领会了“人是文化的存在”这一社会本质。苏联学界同样把文化定义为“人类活动的专门方式”,认为物质文化的全部过程只是表现出精神的目的和计划,从而确立了文化的精神实质和高于物质价值的应有地位。生活的内容不是靠忙碌和物质财富去填满,而是靠精神文化去充实的。同时,物质化、单一化的所谓快乐生活不是真正的人的幸福生活,与马克思主义自由自觉的“人的生活的确立”相去甚远。恰如塞涅卡所言:“无知者的闲暇莫过于死亡,等于生存的坟墓。”[10](P29)无知的社会及其社会生活是由于闭关自守和愚民政策而造就的盲目快乐,不可能经受文化和智慧的推敲,更经不起开放的世界性视野的检验。今天,随着全球化和交往的发展,人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大,以至于“每一个人的需要的满足都依赖于整个世界”,个人的历史开始转变为“各个人的世界历史性的存在”,“一个人,他的生活包括了一个广阔范围的多样性活动和对世界的实际关系,因此是过着一个多方面生活,这样一个人的思维也像他的生活的任何其他表现一样具有全面的性质”[11](P89)。
文化的典型标志是“诗”。诗是充满想象的、朦胧的。文化化生活是在功利之上的精神化的生活。“诗意生存”这一提法虽是西方人发明,但东方人又尤其是中国古代文人早就这么过日子了,这也正是罗素所赞美的东方人那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罗素说:“中华民族是一个艺术家的民族。”[12](P18)“天性愉悦或生活快乐是普天下的民众最可宝贵的东西之一。可惜,我们西方由于实行工业主义,大多数人生活在高压下而丧失了这种天性愉悦或生活快乐。中国仍然有这种天性愉悦,因而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考虑中国文明的优点。”[12](P21)虽说中国古代以“学而优则仕”为价值导向的文化化社会生活有明显的功利色彩,但笔者更看重的是,古人通过行之有效的功利方法,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超功利之目的,所以成为能培育出人才辈出的诗的国土。罗素还特别推崇俄国农民“优美的艺术”[12](P20)生活,登霍夫对此也大加赞赏:“我相信没有第二个国家像俄罗斯一样,文学和诗歌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5](P120)文学、诗歌已融入他们的日常生活之中,是他们的日常生活不可缺少的精神食粮,他们的生活同样是比较典型的诗意生活。
文化化的社会机制的典型标志主要表现在两方面。
第一,文化成为社会阶层划分最主要的准则。人们的社会地位、社会荣誉、社会利益等的分配以文化层次及其文化成果为主要标准。文化之路是个体争取社会资源、改变社会身份的主要途径。
精神身份或文化身份强化有三个方法。一是必须通过社会资源分配的制度安排来实现。该社会的制度奖惩体系必须倾向于或集中在对文化人及其成果的奖赏和鼓励。二是该社会的宣传舆论导向(即价值观引导),增强文化知识的神圣感和崇高感,养成国民的文化爱好和理论兴趣。三是知识文化和知识分子应有相应的法律和其他制度保障,对那些蔑视文化、践踏知识、压制人才的行为,应该有全面而周到的制裁措施,不能再犯“文革”那样无知而低级的错误。
核心制度所支配的社会资源可以是很精神化的,正如部队中的军衔、徽章包含的是自己的资历、军功等。至于这个徽章是金质还是银质的甚或铜质的,这都无关大局,重要的是这徽章包含的象征意义,而不是物质含量。社会资源的赋予(物质鼓励或精神奖励)主要起身份标识和价值强化的作用,即用物质的或外化的形式作为有目共睹的符号来标示一定的社会文化身份和精神层次。这是一种价值肯定和社会认可,即使是很物质的形式,但其实际功能、客观效果和真正目的是精神性的。许多情况下是借用物质手段实现超功利的精神目的。其社会功能表现在强化和固化价值观的作用;对整个社会具有价值导向、社会教化功能。
第二,以精神文化为社会核心价值追求。文化繁荣是社会发展的最高目标,精神层次是个体的普遍追求与偏好(价值观),整个社会倡导的理想生活是充满人文艺术氛围的文化化生活。
与所有的社会状态一样,文化化社会的形成,主要取决于该社会意识形态中的社会理论(尤其是其中的理想人格和理想社会的设定与追求,其中也包括人性假设等)。在人类早期思想史上,精神指向的思想体系很多。如中国古代以道德(包括相应的知识文化)为最高目标,提出“建国君民,教学为先”的文化理念;古希腊崇尚理性,以个人的知识修养为目标。物质化指向的社会目标主要盛行于资本主义时代,他们把人设想为“经济动物”,以物质财富无限增值以及随之而来的国家的强大为最高目标和理想追求,导致了当今社会审美观念的肉欲化、精神生活低俗化、文化形式快餐化和票房化的普遍现象,偏离了真正的文明化方向。
具体而言,可以表现在社会的方方面面,下面略谈几点。
1.对文化的敬慕与信仰。如传统社会那样,对文字、哪怕是字纸都不能践踏,否则就是对文化的亵渎。记得小时候,父母对于用有文字的纸张做草纸的行为大加责罚,因为在他们的信念中,文化是珍贵、神圣而不可亵渎的。在人们心目中,文化是崇高而值得一生追求的,文化的价值成为整个社会的主流价值取向,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中国古代社会是这种文化化社会的典型。
2.读书人或文化人的地位应该是整个社会相对最高的,是人们学习和追逐的榜样,而不应该是富商、演员、企业家之类的以金钱取胜的物质性人物。犹太民族在这方面给我们做出了表率,人们走过老师住宿的地方,都会通过一定的礼仪和相应的态度表示仰慕和敬意。
3.读书人或文化人占社会总人口的比例。即教育的普及性程度。当今的北欧国家是这方面的实例。因此,这些国家多次被评为最具可持续发展潜力的国家。
4.文化追求的层次,是不是都在看小人书、只能看画报。人们对抽象性文化的爱好和艺术情趣,是追求高雅艺术占主流还是通俗文化占主流。人们的欣赏水平和创造能力如何。十八九世纪的英国、德国、法国曾经出现过这样的文化化社会。
5.文化追求的纯粹性程度,是不是为文化而文化,还是只把文化当做牟利工具。冰岛是一个艺术家的国度、诗歌的天堂,德国是思想家的摇篮,他们都为我们树立了追求文化纯粹性的一面旗帜。
6.日常生活的文化含量。同样是衣食住行,但可以是简单的吃饱穿暖,也可以是充满文化意蕴的精神享受过程。可以是牛饮茶水,也可以是伴随着诗情画意、音乐歌赋、评说清谈的品茶,如此等等,都在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中直接体现出一个社会的文化修养和文明程度。
7.艺术、文化、思想、科学、技术、设计之类的智慧行业是否人才辈出、大师云集,或者说出现大师级智慧人才的比例。中国是个人口大国,按理说也应该是智慧大国,人口多,头脑多,智慧和大师也应该多。意大利文艺复兴、当今的美国属于这样的社会。当然,美国的大师更多的不是自己培养造就出来的,而是依靠在世界范围内至今为止最好的人才政策,网罗世界各地各行各业人才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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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616 < class="emphasis_bold">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
1008-410X(2012)02-0085-07
2011-12-16
陈超群(1963-),男,广东乐昌人,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副教授,博士;上海 200433
何敬文